想起装轨事故曲书记就心惊肉跳,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角色……当务之急是该如何处理好这起大事故、又使自己不担责任。他一边苦苦思索一边喊叫:“小熊哪!马上要开批捕大会,你赶快写几幅大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受奖,立大功受大奖!’‘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字要写大一点!笔画要宽一点……完了通知排以上头头到支部车开会。”
小熊叫熊炳,和谷越春同街坊还是初中同学。铁路招工时谷越春分到建筑队,熊炳分到大修队当了镐把手。后来谷越春调到公安局,别说他,整街坊的青年人心里都有点“不舒服”。
熊炳长方脸,八字眉,相貌并不丑。就是黝黑的脸上散落几颗稀麻子,加上为人狡诈阴倒搞”(阴倒搞,湖北俗语:暗地小动作)很不讨人喜欢。文化大革命中跟着曲要斗造反却很受赏识,曲要斗提书记后,他便留在身边“以工代干”张罗事务。
看到当公安的老街坊、老同学突然是“有问题”的人贬到大修队劳动改造,心想人生怎么这么巧:当初你满街风光,我整天窝在山沟没人看得起,找个老婆也是农村人……今天就要叫你瞧瞧我熊炳的能耐了……
都说“大修队是‘劳改队’”也不假:早先来了个“历史反革命”牛桂兰,接着来了个“反动权威”邺化英,后来又来了个“走资派”汪怗浦,还有“反革命”姚钟秋,现在又来个更年轻的谷越春。凡是劳动改造的人都送到这里来,大修队不是劳改队是什么?
各排的头头们陆陆续续到齐了。他们知道会议的内容是什么,谁也不讲话,没准儿谁伸脑袋谁挨熊。
曲要斗不停地抽烟,右手三根手指熏得焦黄发糊。连长汪可亮、副书记。况子树两人都埋头看什么材料。
熊炳殷勤地给每人都斟上一杯龙井茶,他知道今天研究怎么处理装轨事故,也知道曲书记很难办,因而他必须小心伺候好所有的人,让他们沿着曲书记考虑好的路子走……
看看气氛是这样的凝重,曲要斗的开场词也顾不上了。他掏出一盒“星火”烟甩给每人一支,烟酒不分家嘛,咱是一家人……不一会儿,满车厢烟雾缭绕,连人的脸都看不清。
见大家过了几口烟瘾,曲要斗清清嗓子开了腔:“同志们,今天咱们开个很重要的会,研究阶级敌人谷越春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致使发生装轨大事故的处理报告……”
话未说完,大家不约而同抬起头,七八双眼睛直望着他。
三排长江友文一脸严肃。他说:“老曲呵,我看这‘调子’还不能这样就定了吧?”
曲要斗就知道这老江会找他的碴儿,冷冷地说道:“这不是俺个人定嘞,是经支部研究定嘞。”
江友文也不退让:“支部也要‘实事求是’,这是毛主席说的。”
对谷越春的处理决定是曲要斗动了好大的脑筋才完成的。多年以来,他从许多纷纭复杂的事件中逐渐悟出了一种百用百灵、类似于摄影技巧的“高调法”处理:不管什么问题、什么性质,只要和政治挂上钩、把所有责任一股脑儿推给阶级敌人,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从而有力地掌握主动权和控制权。对这次装轨事故,说是阶级敌人谷越春跳出来捣乱破坏,谁敢说个“不是”?至于他自己的责任,可以从文字的堆砌中巧妙地减轻甚至避开。这样,既处理了事故,又推动了革命,可谓一箭双雕!他胸有成竹地喊:“小熊,把材料念念……”
熊炳像一条哈巴狗应声而到。这材料就是他写的,他接过材料,毫不打哽地念道:“大修三连关于对阶级敌人谷越春破坏装轨、造成重大事故的处理报告……”唸完标题,他停了一会儿,看看在场的人没反应,他继续唸道:“在全国一片大好形势下,铁路大修三连在小寨车站装载25米‘50’重型钢轨,监督劳动的阶级敌人谷越春乘拿橇棍托轨的机会破坏生产,行动故意迟缓,不及时将撬棍搭上平板车托住钢轨,致使一头钢轨滑落并带至全部垮下平板车,当场砸伤3人……阶级敌人谷越春公然跳出来猖狂反朴,以破坏生产来破坏革命罪大恶极、不堪改造!经三连全体革命群众认真讨论和经连党支部研究决定:报请上级先行召开批斗大会再逮捕法办、教育革命群众……”唸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会儿,接着唸:“大修三连领导在这次组织装载重型钢轨任务中,对极其复杂的阶级斗争形势估计不足,也负有一定责任。通过这一触目惊心的反革命报复事故,更加认识到阶级斗争的残酷性、复杂性和长期性,决心掀起抓革命、促生产的新高潮……”
曲要斗厚厚的脂肪层泛起了亮光。“大伙儿议议,通过一下。”他说。
没人吭声,车厢里就像没人。
“咋啦?咋都不言一声啊?这可都是咱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啊?”见大伙儿都不吭声,曲要斗开始熊人了。
“二排长,恁说!”,他开始点将。二排长梁三如,是大修三分队改三连后,他提任的第一个年轻“镐把手”排长。听曲书记叫他发言,他说:“我――没意见。”跟着几个人也都附和着“没意见”。
曲书记担心的是三排江友文会“打小报告”,于是先发制人:“这样呵,共产党人要光明垒落,有啥咱摆在桌面上,不许搞小动作!如果再没什么意见,这就通过了。”他的话音刚落,熊炳就露出了格外欣喜的笑容:一来显示了自己的文书技巧,二来彻底打垮了曾经风光的老同学,也給自己出了一口气……
“我说点意见,”三排长江友文说:“我明确表个态:不同意!说谷越春是‘乘拿橇棍托轨的机会破坏生产’,我要问:是他争着要拿撬棍、还是抢着要拿撬棍?说他‘行动故意迟缓有么根据?’他刚来没经验,装轨这般重活更是见都冇见过……”
听到这里,曲要斗马上打断他:“拿橇棍托钢轨这简单的活儿是造原子弹、他不会?给他个老婆看他会不会……”一边驳斥一边暗想:这个“刺头儿”非调走他不可!
这时,一排长、河南人贾广堂开口问:“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江排长……”见有人问江排长,曲书记连忙催他道:“恁有啥事儿快问!别磨皮擦痒的……”
贾排长面朝着江排长不慌不忙地说:“如果当时不叫谷越春拿橇棍中不中?”曲要斗一听这哪是在问江排长啊,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自己来的。于是抢着回答:“问题不在他拿不拿橇棍。一小撮阶级敌人是冬天里的大白菜――根枯叶烂心不死!你就是不叫他拿橇棍,他还是要拿木棍、拿竹棍、拿擀面棍搞破坏!这就是斗争!活生生的阶级斗争、我的同志!擦亮恁的眼睛吧,可不能书生气十足……”
正在僵持不定的时候,团部、实际是大队军代表来了,要听连队对事故的处理意见,会议没有结果而散。
曲书记正严肃地向军代表汇报支部对谷越春的处理意见和刚才“讨论”的情况时,一个50开外的老“镐把手”麻桂蓉,披着一件叫花子般的破烂短大衣嚎啕大哭地走进来,边哭边喊“军代表,恁可要救救俺呵……”
麻桂蓉有一张可与非洲人媲黑的脸,满头竖着刺猬般又硬又密的花白头发,拉拉茬茬的花白胡须如同鲁智深。平时总是破衣烂衫,一双布鞋也是补丁加补丁,棉线缝不住了就用细铁丝绑……大修队从来没人呼他的姓名,众口一词叫他“马大哈”“老杂毛”……有人总拿他取乐:
“马大哈!恁有老婆没?”听到这样取笑的话,他也会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咋没老婆呵,谁没老婆?没老婆咋过?”
“那恁咋抱个小妞儿,不自个儿生?”
“抱个、生个不都一样?”
“都一样,恁小妞儿管恁喊‘爹’不?”
“不喊,俺也是她爹!”麻桂蓉喃喃回答。
“恁那脸老黑,她喊恁爹?”人家又问。
“俺脸是老黑,陈世美白,挨斩……”
听他失声叫喊,曲要斗诧异地问:“咋啦?麻大哈!又发生了啥事儿?就恁事儿多……”
“呜……呜……”麻桂蓉只是哭个不停,还一把泪一把鼻涕的,一头刺猬般竖起的花白头发格外刺眼。
军代表温和地安慰他:“老师傅有什么事情你慢慢说……”
见军代表问话,麻桂蓉止住哭声说:“军代表,我犯了罪,犯了大罪呵……”
“什么事情,你慢慢说清楚。”军代表说。
“啥大罪呵?可别在这乱糟糟呵麻大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曲要斗特别担心再出什么乱子。“啥事儿也不能当着军代表说呵!这个‘老杂毛’!”他心里骂道。
“军代表,俺犯了大罪:1942年,我活埋过10个八路军,吃过3个人心……”
军代表,曲要斗,在场所有的人顿时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麻桂蓉!这是党支部!不是‘马大哈’的地儿!”曲要斗严厉地训斥着他。接着对军代表:“没事儿,这人差根筋,别理他……”
军代表慢慢给麻桂蓉倒了杯水,说:“麻师傅,不要急,你再说清楚一点,是怎么回事。”
麻桂蓉认认真真地说:“1942年,国民党和共产党打仗时,俺在老家活埋过10个八路军,还扒开3个人心给吃了……”他仍然这样说,在场的人无不大吃一惊……
“真的?”曲要斗紧皱着眉问。
“那还有假?”麻桂蓉一本正经,耷拉着黝黑的脸。
曲要斗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清理了阶级队伍时间这么长,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漏掉了血债累累的历史反革命!大家丝毫不敢马虎,一面将麻桂蓉严密看管起来,一面赶忙派人到团部查阅他的档案……
档案记录:麻桂蓉,男,河南辉县人,1920年生,文盲。1936年抓壮丁到国民党某部,1948年被解放军俘虏遣送回家。1964年招民工修建“成昆铁路”,1967年转鄂北铁路大修队。家庭成员:妻子徐莉,女,河北保定人,1931年生,高中文化程度。1947年嫁国民党某部团长xxx,1949年xxx战死,徐莉流落河南,1952年改嫁麻桂蓉。女儿徐露,1960年生,生地不详,系徐莉抱养……”
谷越春的问题暂时挂着,得立即组织力量到麻桂蓉原籍调查……“要是既打击了阶级敌人谷越春,又挖出了埋藏这么深的阶级敌人麻桂蓉……”曲要斗突然又得意地想,“这是大修三连狠抓阶级斗争的伟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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