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从北京传来“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的消息。很快,江汉街头也贴出了这样的大标语……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满腔热情的谷越春感到非常不解: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家主席啊!怎么说打倒就打倒了呢?想起向党组织递交的第一份申请书后,认认真真地学习了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那些高深理论自己虽然不是很懂,但还是明白对自己的思想和认识有多大的帮助!使自己懂得该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现在,我的“思想汇报”该怎样写呢?
紧接着,大街上接连出现了“打倒贺龙!”“贺龙是大军伐,大土匪!”的标语……更令他不解的是:岂止是一个贺龙,一大批身经百战、威震疆场的功臣老帅、开国元勋仅仅就在一夜之间,一个个都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
谷越春苦苦思索。贺龙,一把菜刀闹革命!解放后还主持国家体委工作,国家乒乓球队争得了那么多的荣誉!“贺龙领导闹革命哪!红旗飘扬打胜仗……”脍炙人口的经典歌曲“洪湖赤卫队歌”唱遍祖国大地……怎么他也是“反革命”“土匪”?他也反毛主席啊?谷越春陷入了极度的迷茫、困惑和痛苦之中……
他立即给北京的老同学黎受人写了一封信,坦率地谈了谈自己的看法。“他是共产党员,他会告诉我该怎么做。”他想。
黎受人很快回了信:“……北京现在是一片大好形势。全市革命的造反派们在中央的直接领导下,向党内最大的走资派猛烈开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北京的彭真、刘仁,万里、陆定一、彭德怀……还有田汉、吴晗、张闻天,以及高教部长兼清华大学校长蒋南翔统统都被打倒……”
“你问的那些问题,我的确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但我知道的是:这都是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我送你一个最珍贵的礼物――主席像章,让我们在他老人家的最高指示里寻找答案……黎受人1967.6。22”
谷越春越来越苦闷。许许多多的优秀人物、先进模范,一夜之间也都成了“反革命”;全国人民齐声高唱的歌曲“歌唱祖国”作者王莘,著名钢琴家刘诗昆,小提琴家马思聪……统统成了“反动权威”,有的批斗,有的跳楼……全国人民都十分喜欢的经典歌剧“洪湖赤卫队”,以及几乎所有的文艺作品全都成了“大毒草”……
“文革”,谷越春从最初的激动、澎拜和热情中,逐渐开始迷茫、苦闷和思索了。
阳光下,谷越春凝视着车站那四座塔堡。“车站是外国人按照欧州建筑特点设计的,它的建筑的艺术,有独特的西式风格和文化内涵。”谷越春想起刚到派出所时闳所长介绍车站说的话。“欧州建筑、西式风格”。谷越春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语:“这不就是‘洋人’‘资本主义’的东西吗?他们肯定不会放过!要想办法保护这些优秀古迹……”他找到车站办公室的路师傅,打字员郝大姐商量怎么办。
“不会的!”路师傅说,“中央文革小组颁布了不准冲击铁路、车站的布告,他们不敢的。”
可是不敢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天突然来了一大队手持铁锤、铁斧之类的人,从靠站台一边的两个塔堡开始敲砸塔堡。这塔堡做工考究,外壁由铁铸而成,非常牢固,即使用暴力锤砸也颇费功夫。几个小时过去了,没砸掉一个。
“砸烂江门车站”的“革命行动”震惊了无数人,一时集结围观、议论纷纷者成百上千。这个车站,曾经运送了多少旅客!近百年来,它为国民所作的贡献不可磨灭,人们对它不可忘怀啊!它的建筑艺术、它的独特风格,在武汉甚至全国人民的心中都不可割舍啊!谷越春无可奈何地看着那一锤锤砸掉的塔堡,那一锤锤的敲打的声音仿佛不是砸在塔堡上、而是砸在他的心上!“原谅我,我的祖国!我不是您的好儿子,没有办法阻止他们的愚昧和野蛮。就在这绽放新机的国土上,又添上无奈的疮孔……”
从上午到下午,靠站台一边的两个塔堡还是砸掉了,只剩下两个平秃秃的塔楼。好在上级终于来了指示,正面临街的两个塔堡得已保存……两个塔堡被砸掉了,破坏了它完整的美。谷越春曾在站台那棵广玉兰树下留下的那张照片,从背景上还依稀可见已经砸掉的那两个塔堡。“这可是一张绝版照啊,得好好保存起来。”
“彻底砸烂一个旧世界”的“红色恐怖”笼罩着整个江城。不知道城防部队的巡逻兵朋友随得明怎么样,谷越春去看看他。走进大门,一条白色横幅赫然在目:“向牛鬼蛇神讨还血债!”他问随得明:部队发生了什么事?
“唉!太惨了!”随得明满脸愤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谷越春问。随得明就向他讲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中央军委下令向各单位派驻军代表后,我们连队也抽调了2名干部和5名战士支左。有一个18岁的新战士,还是你们孝感老乡……本来没有他的,可他强烈要求去锻炼。连长、指导员见他那么坚决就批准了……”
“刚到一个军工厂,就遇上了造反派冲击,几个战士守住大门,坚决不让他们冲进来。部队有规定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些造反派就抓住这点,冲着这个小战士大骂‘保皇兵’!‘麻子兵’……扬言‘揪出麻子兵的后台示众……’”
随得明的心情格外沉重,几次难过得讲不下去。他极力控制自己悲痛而愤慨的情绪,继续艰难地述说:“……我们的战士都紧紧地咬住自己的钢牙,极力控制住自己,不睬他们。那个18岁的新战士,从来没有看到这样的场面,从来没有看到:是自己的人民、自己深深热爱的人民,辱骂自己的军队、自己的子弟兵……”
“他紧闭着自己的嘴、紧咬着自己的牙,眼睛始终注视着正前方一动不动,就像一座雕像啊……来到部队,一分到我们巡逻队就写了入党申请书……他要经受考验啊!”
“……这些人见触动不了这个小战士,就向他扔水果,扔石子……一个造反派冲到他面前,一手扯下他的领章说:‘这是修正主义的东西,破掉它!’还一个像流氓似的人大声吼叫:‘新兵蛋子!别替你们大麻子卖命啦,跟我们造反吧’……”
“那小战士,可怜的新兵实在忍无可忍,突然把军帽一甩、军装一脱,吹了声警哨后厉声喝道:‘现在我不是兵了!可以和你们拼了……’”
随得明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后来呢?”可谷越春急于要知道结果,一个劲地追问。
“后来……后来……那些地痞、流氓一拥而上过‘拳头瘾’……等军代组长……和战友们听到哨音赶去时,他……已没有了呼吸……”
久久地沉默,久久地无言。谷越春深深地被这个小战士的行为和精神打动了。这是一位多好的战士啊!在邪恶面前大义凛然、威武不屈,可他毕竟是条血性汉子不能不挺身而出。知道这样“出击”会玷污军人的神圣他脱去军帽,捍卫人民解放军的尊严……
谷越春极不理解:如此对待人民解放军的“运动”,究竟是一场什么运动呢?极度地压抑,极度地不解,极度地痛苦……
“我要去向小战士鞠躬……”谷越春说。随得明领着他来到一间寝室。见着警服的谷越春缓缓走进,寝室的战士们立即起身向他行注目礼,谷越春眼睛霎时湿润了。
一个铺位旁的小木柜上,摆放着镶着黑框的相片:一个笑嘻嘻的小战士。谷越春走过去,深深地向他三鞠躬。他久久地注视着这位可敬、可爱,又不幸的小战士,突然发现怎么有点面熟。于是急切问“他是孝感人?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叫什么名?”他想起了在税所查酒窖的陈友阶、陈友朋兄弟,不会是他吧……
“家里还有哥哥、弟弟、妹妹一大家人啊,很苦……他叫陈友朋……”随得明泪如泉涌。
“嗡!”谷越春只感到头一晕……
陈友朋啊,我的好战友!好兄弟!好老乡!你艰难地走进芸芸世界,又匆匆永别冷热炎凉……当你默默地扛住年轻共和国的艰辛时,你还是一个那么稚嫩的肩膀;当你拥有坚实的脊梁可以为你多舛的小家分担困苦时,你却义无反顾地为大家走进军营手握钢枪……我是庆幸你选对人生选对道路选对方向啊,却又无法慰籍你仅仅二九岁月的时光……人生百年尚苦短哪,怎奈你还是新雏嫩苗秧!陈友朋啊,我的好老乡!虽说你在那边永远没有痛苦悲伤,却知不知我们在这边更加痛断肝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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