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光屁股年代,这年代没有具体的年份,没有具体的月份。那些年我们是孩子,不到十岁的样子,自以为很大了,但永远长不大,那日子相当漫长。那些年我们光着屁股,穿着开裆裤。只记得每天在外边玩到很晚才回去,一脸的汗水,一身脏。那时候人民公社对应现在的乡镇,生产大队对应现在的村组。那时候我们住在低矮的土砖屋里,每家就一两间通间屋,一大家子六七个挤在一起,几年中没看到有人家起屋。那时候大家情况都差不多,每家都没有存款,也没有多少欠帐,最大的钞票是十元,我只见过却没摸过。小孩子好多个,没有零花钱,从没拿过押岁钱。走路基本靠腿,有一条约一丈多宽的土坯路,偶尔见一辆三个轮子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开着。汽车是很难见到的,见得最多的是那种草绿色吉普车。有时候能听见几十里外的火车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呜声,就是没见过。飞机在天上飞过,没人去坐过。家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如果有一辆自行车或一部收音机,那真令人羡慕不已。稍大些写作文,设想二三十年后有什么先进的东西,没有人能想到将来能人手有一部手机和电脑。虽说肚子很饿,特能吃,一年中大人常吃红薯做主粮,我们也没有挨过饿。可以那时候,我们的玩伴很多,我们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我们要回到约四十年前的家乡。我的老家是一个离城市约三十里的一个小乡村,沿着小村庄有一条清澈的弯来弯去的愚溪河,河边是一排排土砖瓦房。小河上有一座有好几百年老石桥。我家就在桥边不远,伯伯叔叔们几家子挨着住一起。屋前面有一个好大的晒谷坪,晒谷坪是我们孩子们玩乐的天堂。
那里有蓝天和白云,可是大人们要忙着挣工分,没工夫来欣赏;那里有鸟语和花香,可是孩子们更喜欢做游戏。
一健三胡子吃肉记
我爷年约五十岁,长得特高,清瘦。我娘四十出头,很矮,不操心家中大事,看起来很年轻,见人一脸笑。
爷在旧时候读过初中,教过一两年私塾,当过保长,人称先生。伯伯叔叔们共四个。实际伯伯打得一手好算盘,在队里做出纳;三叔能写一手好文章,满满也爱看书。在队上,他们兄弟算得上是文化人,字写得那叫一个好,我爷的毛笔字在那里数一数二。在那个年代,爷被评为富农,因当过保长,又被划为四类分子,吃了不少哑巴苦,被斗过,修水库修水坝尽做义务工。我有三个姐姐,大姐比我大二十岁,早出嫁了,外甥比我小不了多少。我有一个哥哥。我就叫健三胡子。二姐正当出嫁的年纪,和三姐在队上挣工分撑起这个家。爷少时家境殷实,没种过田。解放后不得不学种田,也真难为人了。所以爷在队上评工分为九分,那时男劳动力都十分的。我和我哥都小,我还没读书。那时候大人都很忙,没工夫看孩子。我每天在地上巴灰,和小伙伴瞎闹。我娘—年喂一头猪,猪壮了送食品站换工分。可是每年到头我家是超支的。
那时候,田土根本没荒过。可是米饭就是不够吃,在四五月间,大人们包括我姐姐们都要吃红薯的。每餐娘煮一鼎罐红薯,上面用一个酱色的钵钵蒸一钵饭,是给我们兄弟俩的优待。
吃菜是自家小菜土里种的,有常见的豆角,四季豆,苦瓜,南瓜。屋前屋后就种一点丝瓜,冬瓜等藤蔓食物。菜没放多少油,可是娘做出来的菜真的太好吃了,我们也特别能吃,一餐少不了三碗饭。
说到吃肉,除了过年,是吃不上几回的,所以就特盼过年。称肉凭肉票,要排队去供销社,还要去得早。
那时候能吃上一餐肉,那真是令我欢喜的。特别是现在的农家小炒肉,真的没法和娘做的比。娘炒的,放了些红辣椒,肉不怎么肥,真好吃!
我的一个堂哥,是一个三线工人。当时嫂子来相亲,没有肉陪客。不知咋的,晓得我家有一块两斤的猪肉,便来我家借。爷娘肯定同意了。可是我怎么也不答应,一边哭,一边闹,一边在地上打滚。最终肉还是借走了。吃中饭时,婶娘给我夹了几块肉。真辣,真香!
如今,堂哥早退了休,他的孙子也十多岁了!
二听三娘讲白话
我三叔有结核病,也就是痨病。在生产队评工分十分,那是有照顾的。他出工也是一些极轻闲的一些活。如扎烤烟,做包工给大家记数等。一年出不了二十天勤的。
我三娘走路特别快,做事也特别快。实际在家是充当男劳动力的。她人特开朗,总是笑呵呵的。她也很爱帮人忙,帮人做事,帮人说话出头。所以三娘是很受人喜欢的。他们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比我要大。且按下不表。
那时候的热天,一天真的是那么漫长。大人们一天做事累了,回家路上在树荫下歇一会,如果一阵轻凉的风过来,真是舒服。
我们孩子们白天热,中午都睡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那些凳子光光的凉凉的。
但那时没有电风扇呀,当然每家都有几把大蒲扇。好事者题诗为:六月天气热,扇子不会借。若要借扇子,等到十二月。
晚上是漫长的。那时没有电灯的。我们孩子们疯玩后,也不再闹了。再闹是会挨打的。院子的晒谷坪里有好多人在乘凉,有的人带条板凳,有的人躺在竹椅上。大家有的闲聊,有的听人讲白话了。
爷是最会讲白话了。他那时真是神了。讲得最多的是《三国演义》和《西游记》里的人物故事。那时候大人谈得最多的是三国里的人物,我们最恨的是奸雄曹操,最佩服的是足智多谋的诸葛亮。一天,爷和叔叔因为三国里的一件事吵起来,且越吵越凶,要不是没人劝,打起来真有可能。小孩们最喜欢听《西游记》,每天晚上我们小孩缠着他讲。他讲得实在精彩。有时候你去听不笑破肚子才怪。他也借此得些凉茶的待遇和让小孩子扇扇子的好处。
最难忘的是三娘讲红毛野人的故事。那真是听得让人毛发倒竖。记得是,小孩子妈妈外出了,红毛野人来敲门,说是自己的婆婆。她给人一粒糖,你开了门。她和你一起睡觉。到了深夜,她露出长长的牙齿,伸出毛手毛脚,将孩子的手和脚吃得嘣嘣响。我三娘讲得更逼真,更有趣味,我的笔真是没法写的。那时有一家刚好闹吊颈鬼。晚上一个人真不敢睡。
承包到户后,我三娘在一次大的热病中去世了。比我三叔晚走了两年。真的,好可惜。
三捉泥鳅
我家门前那条弯弯曲曲的河,那时候是那么宽那么深。河上那座古老的两拱石桥,长满了藤蔓和青苔。桥面用三尺来宽五六尺长的石板铺成,桥沿上是一排约一丈长两尺宽两尺厚的长青石。青石上有刻着中国象棋棋盘。桥两头各有十几级台阶。沿水流而下约几十步,是一座十来丈宽的水坝。小时候真弄不明白为什么桥和水坝要修在河面最宽处。
每年四五月间,插完早稻田前后,雨水特别多。河里发几回大水,那就好捕鱼了。我们那时候真没事,每天跟在大人后边看。一般是下过雨后,河里发了大水,大人们戴着斗笠,穿着簔衣,双手拿着捞斗,在河边捞。那时候用捞斗能捞到一些小鱼虾,泥鳅,黄鳝,螃蟹。要是得一份提鱼篓的差事,那真开心不过了。熟人是不会叫我拿鱼篓的,我娘生怕我跌进河里淹死,跟他们说过不带我的。大人用一种一丈见方的鱼网,用一只长约七八尺的杉树吊住鱼网的四角,在水流不是很急的河堤上,把鱼网慢慢放下去,过会再扳上来。我们叫扳鱼。扳鱼比用捞斗要强好多的,捉的鱼大,种类也多,运气好扳个差不多一斤鲤鱼或草鱼什么的,一个下午捉个三五斤鱼的。这看捕鱼,真是有味。就好象小孩子看大人打麻将,在旁边看得一个起劲。撒网捕鱼,真是一个技术活。捕鱼人将鱼网用双手理顺,嘴上咬着鱼网索子一角,然后使劲往河里撒开。鱼网落处,能捉上几条鱼,那真叫网尽天下欢了。
我的一个玩伴,叫乐伢,我叫健伢。乐伢比我小一两个月,论辈分是我的侄儿。我们哪管什么辈分,就在一起玩得来。扯猪草,割牛草,上山捡柴我两个都在一起的。那时候真不懂什么,以为以后长大了要彼此关照一辈子。乔老爷是乐伢的伯伯,他捉鱼捉泥鳅真狠。狠是我这里的方言,厉害的意思。爷说那些捉鱼狠的人是命中带什么的,我不大信,但不得不信。
乔老爷捉泥鳅,先是把一段灌水稻用的水沟两头拦死,用木脸盆把里面的水泼出来,水沟里的水差不多干的时候,用双手翻泥巴。泥鳅无处可藏,一条条溜出来,再一条条溜到我们的脸盆里。我反正不管,也用手去捉,但奈何手脚太笨,捉不得太多的。反正乔老爷能捉一脸盆,我也就捉十多条二十条的。我拿回去给娘,有时候娘看到我一身泥,气得当场就把泥鳅倒在洋坑里(当时屋前后的排水沟)。
那时候田里泥鳅真的很多。下过雨后,就开个田坝口排水。上面那丘田放水下来,那些泥鳅沿着水爬,叫上水泥鳅。我和乐伢每天就到处乱转,捉上水泥鳅。
我生产队有一丘田,靠在河边上。它有一个石头砌的排水用的水沟,大概有两丈长的样子,水沟口也就小孩子能钻进去,水沟上铺上了石板和土能过人。也就我俩发现那有上水泥鳅。一次,我们俩个爬在那里面抓了三四斤泥鳅,满心欢喜。那次倒没挨娘骂,但是大人拿秤出来分半,吃起来也没多少味了。
四晒谷坪
我家门前有一个大的晒谷坪,长约十多丈,宽约七八丈,面上铺了一层不到一寸的水泥。晒谷坪是生产队用来农忙时晒谷子和用做打麦场的,在我们那里是很大的一块平地了,大队放电影基本是在我那院子晒谷坪放的。
那时候有提计划生育,但是不计划生育。一家子都有三个以上的孩子。光我的一个爷爷的兄弟姐妹就有二十多个。我和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子就有十多个,晒谷坪是我们的玩乐天堂。
我们家乡叫男孩子为伢子,叫女孩子叫妹子。
晒谷坪在收完麦子后堆满了麦垛。麦垛有一个大人那么高,小孩子们就在那玩躲伴,也就是捉迷藏。其实是好容易找到的,为了不被别个找到,就把那些麦杆自己扒开,自己躲在里面,再在上面盖一些麦杆,躲得不好,会露出一双脚出来的。躲伴玩累了,就在那上面翻爬滚打,翻跟斗。麦杆上有麦须,粘在身上痒得很,我也不管,但少不了不挨骂。
妹子们就踢毽子和跳绳。毽子是用一张纸剪成碎叶状,里面包一个铜钱或硬币,用皮箍扎紧。跳绳的绳子就选好的稻草,最好是可以用来铺床的糯米稻草,去掉散的叶子,用手搓成一丈来长的。可单跳,三五个人一起玩更开心。两个人站两头,用手握住草绳的两头,将绳子舞起来,另两个就选准机会往里跳,踩着绳子跳死了就轮换。我是伢子,也凑热闹,但一钻进去就死了,把别人气得要死。
伢子家也玩踩高脚。高脚是自己做的,到山上砍两株小松树,找来凿子,锯子,找大的哥哥帮忙。做成了好神气,不显摆真不行。就把高脚带到学校去,下雨天不要打赤脚,踩着去学校。两三个人在晒谷坪里踩,不斗下是不好玩的,两个人踩在高脚上,用肩互撞,象两头黄牛崽。最好是把别人撞个四脚朝天,头上起个包什么的。
抽陀螺也好玩。陀螺也自己做,做起来简单。抽陀螺的鞭子就用麻索。耍得好的把那陀螺抽得滴溜溜转,鞭子发出啪的声响,只看那鞭子在空中扬起扬起,那动作有模有样,如今叫摆pose。
各种游戏玩得多了,也有闷的时候。这时看到别的地方时兴玩铁环,我们早按捺不住了。铁环真是太好玩了。套铁环的铁丝好找。铁环就麻烦了。三四个小兄弟,有人就把自家挑水用的水桶取了下来。第二天玩不起铁环了,铁环被没收了。于是堂哥便取下自家的一个干的小淤桶箍,拿来滚。过不了几天,我们几个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堂哥在家挨了一顿饱打。
五牧童
清人有一首牧童诗:牧童骑黄牛,歌声震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我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段牧童生活。
生产队有四五头牛,有黄牛水牛。那时候牛可是宝贝,轻易不会杀牛的。队里的牛就交给小孩子了,也可以得些工分。最先是哥哥放牛带着自己的弟弟妹妹,我们也乐于跟着去。
黄牛是可以骑的,但我们没有骑过。可能是哥哥怕弟弟从牛背上摔下来,被爷娘骂,还有就是大人说牛骑过不长的。黄牛一般是牵到自己家附近的山上。那些山不高,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多数叫不出名字。山上最多的是松树。我们跟着去放牛,惦记的是山里那些可吃的野果。一种叫映山红的花,确实很好看,但我是摘了直接吃的,有点微酸。有一种野生的象草莓的,我们叫泡,很好吃。藤蔓样的结的那种泡好吃。那种差不多和小孩子一样高的刺树,长出来的泡,红红的,越大颗越好吃。
放牛的大多是伢子。伢子们天生好斗。有时候两三个生产队的放牛伢子约好去哪个山上,实际就是想看哪个的牛更厉害。一般是两头黄牛角力,大家一边在旁边呐喊助威。哥哥们自有他们的玩法。那时候也玩扑克牌,规矩和现在的差了好远,也有奖惩的,输了的有时要钻裤裆。他们玩扑克牌的时候,就叫弟弟们看着牛。我们哪有那么听话,不是一边看玩扑克,就是去折断人家的高粱杆吃了。那种高粱杆,和甘蔗差不多,也很甜。所以往往太阳下山了,牛却找不到了。找到牛时,肯定是偷吃了别人生产队的小麦和红薯苗了。
慢慢的自己大了些,就可以单独放牛了。黄牛最好是在山坡上的土圹上牵着看,黄牛爱吃冬茅草和一些嫩叶。水牛爱吃那种马鞭草,最好在水圳边和河堤上牵着看。
唉,什么时候回家去吃下家乡的那种刺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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