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两个就都笑了。
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我们的谈话到了尾声。她再次靠近我,身上的味道和衣服一样是黑色的。我对黑色的味道充满了好奇。在我的光景里,是怎么有黑色的。我习惯的是明黄色在每个早晨横空出世的爆炸一样的味道。我觉得黄色是一种霸道的味道。有着浅薄的敌意和轻蔑。红色味道是我在黄昏里常常沉溺的味道。每棵葵花都迷恋太阳,然而我喜欢的,正是黄昏的。我看着那个颗红色的头颅缠绕着白色的絮状头发。她是那么与众不同。把自己挂在西边的天空上,做一道血腥的风景。
当然,红色可以烧烫我莫可名状的欲念主要还是因为那个荷兰男人。
我爱上那个荷兰男人了,你知道了的啊。
他是个红头发的男子,带着红色明艳的芬芳。他的脸上有几颗隐约的雀斑,像我见过的矢车菊的种子。却带着瓢虫一般的淘气的跳跃。他的眼睛里是火。折射着包容与侵蚀的赤光。我知道那会比泥土更加柔软温暖。
这些红色使我真正像一棵春天的植物一般蓬勃起来。
现在的这个女人是黑色。我没有词汇可以赞美她因为我不认识黑色。黑色带着青涩的气味向我袭来。我没有词汇赞美她和她的黑色可是我喜欢她们。
她的黑色就像是上好的棺木,没有人会想靠近,可是谁又可以拒绝呢。人们诅咒它或者逃离开它,可是忍不住又想留住它。它在一个暗处等待着。
这时候女人又说你可真是一株美丽的葵花。
她说,你知道葵花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吗。望日莲。多么好听的名字呵。
我说,我只是只是想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
五
那个男人的名字是文森特。我不认识字,可是后来我看到他在他的画旁边签了名字。我看到他画的是我。是我从前的美丽的葵花形象。我看到他签的名字依偎在我的形象旁边。文森特和我是在一起的。我看到我的枝叶几乎可以触碰到那些好看的字母了。我想碰碰它们。我的文森特。我的梵高。
我成为一个女人的时候,是一个清晨。大家睡着,没有人做恶梦。很安静。我被连根拔起。女巫抓着我的脖颈。她的手指像我在冬天时畏惧过的冰凌。
我说我不疼。我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的眼睛里有火。他要来温暖我了。
我闭上眼睛不敢向下看。我的脚是多么丑陋。它们有爬虫一样的骨骼。
我担心我要带着它们奔跑。我担心我倒下来,和我的文森特失散。一群天使从我身上踏过,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他的下落。
我很冷。清晨太早我看不到太阳。我的家人睡着我不能叫出声来。
我脚上的泥土纷纷落下。它们是我从前居住的城堡。可是它们都没有那个男人的那颗心温暖。现在我离开了泥土,我去他心里居住。
所有我亲爱的。干什么要哭呢。我只是搬了家。
六
我来到了雷圣米。太阳和河流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崭新的影子。女人的匀称的影子。我沿着山坡的小路向上走。树很多,人很少。我看到山坡上大门外面站着几个病人。他们带着新伤旧病向远处张望。
我走得很慢。因为还不习惯我的双脚。它们是这样的陌生。像两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恍恍惚惚地贴着地面行走。可是它们是这样的雪白。我有了雪白的再也没有泥垢的双脚。
我紧张起来。进那扇大门的时候。我看到周围有人。我想问问他们,我是不是一个样子好看的女人。我没有见过几个女人。我什么不知道头发怎样梳理才是时兴的。我来之前,那个黑衣服的女巫给我梳好头发,穿好衣服。她说她没有镜子,抱歉。
镜子是像眼睛和湖水一样的东西吧。
我想问问他们,我是不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因为我曾经是一株很好看的葵花。我曾经在文森特的画布上美丽成一脉桔色的雾霭。那是文森特喜欢的。
我穿了裙子。是白色的。就是山坡上那些蒲公英的颜色。带一点轻微的蓝色。看久了会有一点寒冷。也许是我看太阳看了太多个日子。我的白色裙子没有花边。可是有着恰到好处的领子和裙裾。这是护士的装束。我现在带着一顶奇怪的小帽子,白色的尖尖的,像一朵没有开放的睡莲。可是可是但愿我有她的美丽。我的裙子上边布满了细碎的皱褶,因为我坐了太久的车,雷圣米可真是个偏僻的地方。云朵覆盖下的寂寥,病人焦灼的眼神烧荒了山野上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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