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影子游戏
落星笛的葬礼进行得简洁而又肃穆。出席的人不多,除了占最重要地位的她的双亲父母,另外就是断弦琴黑三弦这一帮大学里的好朋友。葬礼选址在一处偏远的但距离自然公园很近的墓地,不巧离海边很远,不知道为什么人类从来不把尸体葬在海边附近。落星笛向往的是大海,为之倾心折腰的也是大海,相信在场无人不心知肚明。连死去了都不能自由前往自己想要达到的地方,想想这的确令人心酸又心寒。断弦琴眼圈发红却并没有哭,其他人除了落星笛的父母以外也都没有哭出来,所有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沉默是金,表情甚是难看。站在最外侧的黑三弦脸色发黑,双目浮肿,头发也欠缺打理尽失光泽,肯定是在之前早把眼泪给流干了。至于无音锣,她今天则异常的镇静,或许是由于先前曾哭过几次的原因,她只是在葬礼刚开始时掉了几滴眼泪,而后就一直矗立在落星笛的棺材旁边守望着她,将手置于棺板,眼神透露出流恋及不舍,似乎还可透过层层阴暗的缝隙洞悉到已逝去之人的余息。
葬礼上落星笛的双亲从头到尾都在抱头痛哭,痛失爱女,换做是谁也平静不得,最悲伤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来参加葬礼的二老身上穿得很简朴,衣服相当老旧,一看便知家境情况不是很好,政府每年微薄的养老金压根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据他们了解说,落星笛把每次接客赚来的钱都分一大部分寄给他们生活,而自己则仅仅保留其中的一小部分。然而据他们并不了解的是,二老在不久前才发现落星笛是靠做应召女郎赚钱。这又能怎样呢?现在女儿已经没了,痛苦地死去了,还管她什么身份光不光彩的份儿呢?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痛哭流涕地抱成一团,死死不肯放女儿的棺材下地,断弦琴几人最后劝了好久才终于将他们从落星笛的坟前请走。他又打了个电话,大老远叫来值得信赖的酒吧主管,开车带伤心欲绝的二老回家。
落星笛只身一人在外,不忘挣钱回馈给父母,对朋友对人亲切友好,其人又长得异常漂亮,性格开朗乐观还不拜金至上,怎么如此这般的一个好女孩就在人生中的黄金年龄香消玉殒了呢?问题是没有答案的难以接受,于是大家索性就把它当作没有答案的问题接受。落星笛死去的事实同样难以接受,所以大家便把它当作难以接受的事实接受。而杀人犯至今逍遥法外是唯一一个大家所不能接受的。
天黑了之后,断弦琴几人回到主管的酒吧喝闷酒,喝得酩町大醉晕了一整夜。黑三弦是边喝边哭,众人这辈子都未曾见过他哭成这样,像战乱时期的小孩子。他哭一会儿就拿出手机,翻出他以前和落星笛或者就是落星笛的照片,痴痴地望了片刻,接着便再次一口一口灌起酒来,用手拍着桌面呜呜直哭。木琵琶和大耳麦决定任他而去,心爱的女朋友死了,不粗暴地发泄一下怎么可以?断弦琴却直接干脆陪他一起酗酒,把伏特加混上朗姆酒大口泻下喉咙。大耳麦看不下去,旁边使劲拦他都拦不住,最后还得由木琵琶亲自猛扇了他一巴掌才解决问题。
断弦琴被扇了之后晕晕乎乎地睡着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压根不晓了
第二天清晨起来,几个家伙纷纷顶着发胀的脑袋和黑眼圈各回各家了。断弦琴则自愿留下来打扫残局,昨晚他们简直吐了一地,酒吧里满满都是半腐化的胃液与酒精相混合的气味。主管半开玩笑半认真似的抱怨了几句有的没的,说昨晚他为我们几个可真是操碎了心,明明说过不要喝那么多却非要硬着头皮喝,然后吐过的呕吐物也都是他亲自用拖把弄干净的。断弦琴道歉,要求不计时薪留下来清理。主管摊开手耸了耸肩,意思是随你便吧,接着便推门出去,兴许是想找地方吃早餐了。
于是断弦琴直到中午都在打扫店内。
在打扫时他仍然想着落星笛的死状,那白花花的、四肢痉挛扭曲的、被乱蓬蓬的长发勒住脖子窒息惨死的尸体。像读到鬼故事的小孩一样,越是恐怖的场景越容易引人遐想,人类总是有探寻未知阴森之物的好奇心。尽管觉得不舒服,可依然要想下去,想弄彻底明白她到底是以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被人活生生勒死的。断弦琴想象她当时接客的场面,落星笛不可能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有着某种变态的特殊性癖,但即便如此也接受了这份单子。何必这么冒险呢?落星笛究竟哪里缺钱了呢?往后想浮出新的画面,就见落星笛开始给床上的那人做各种让人心荡神迷的活计儿、并接着献出肉体与他交欢、在宾馆的大床上两人抱在一起翻来覆去。就在这时候出了意外,那人因为面临高潮时极度的快感而突破了自己理智的界限,荷尔蒙满溢,他在极度亢奋中强行将落星笛压制住一通蹂躏,不顾她难受的挣扎和她痛苦的喊叫,反而像是套一只野马般把她用长头发勒住脖子,一边骑乘一边紧拉缰绳。落星笛奋力挣扎,然而无济于事,二者力量相差悬殊,这一点小动作只不过更让他性奋。她开始由于缺氧而逐渐翻起眼白、如出水的鱼一样口吐白沫,手脚的力气渐渐衰竭下去;她开始绝望,脑中划过一样一样化妆成熟知的人面孔的死神模样;她开始死亡,心脏功能慢慢失效,意识在恍惚之中堕入一片漆黑的混沌;她开始远去,感觉此副身体如此沉重,而体内某样轻盈的东西正奋力往外飞窜,某样带有她意识的东西正飞快地向天空逃逸着。它终于成功。那人终于在完美的快感中射出。落星笛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已经不为人知悄无声息地死去,瞪大上翻的眼睛、口吐白沫,停止了呼吸。那人在她余温未泯的体内一阵阵猛射,双手捏着她的臀部,用力往两边掰去,又是伴随着长啸一泻而出。他为何要长叫?那叫声似乎是为了庆祝占领了什么的胜利。他究竟占有了什么呢?那人射精的时候,落星笛什么都感觉不到,她的灵魂已经离去,肉体正渐渐消亡。那人好不容易发现落星笛死了,惊慌失措,马上把下身的精液擦干,穿起衣服扔下尸体逃跑了。画面结束。
通篇的疑点不超过两个,一个是那人为何发出猥琐的叫声,这个不值得更加深究考虑,另一个则乃落星笛为何非要接受这笔单子的缘故。她不可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所以里面一定有其他的一些里层附加的秘密,是隐性的,没有暴露出来。兴许她是被人握住把柄了,从而不得不舍弃安全意识陪他上床。把柄是什么呢?落星笛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容易得罪别人那种类型的女孩。断弦琴试着把疑点和疑点串成一串,通过分析彼此的联系以及共同之处寻找可能的解释。疑点之一:落星笛为何不顾安全接下有危险性的单子?疑点之二:落星笛手中为何拥有《狼的月记》?如果说落星笛被抓住的把柄是所谓的那本《狼的月记》,那人就是凭着发现了她手中的《狼的月记》而要挟她和他交欢。不过这样一来的话,疑点便又再多出了一个。
——《狼的月记》为何成为了把柄?
这本日记本里所记载的内容非常耐人寻味是没错,充满浓郁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作为文学的评价绝定相当之高。但若是单单拘泥于传统的现实性因素,它无非只是个平淡无奇没有一丝人气的透明小说。市面上没有公开贩售,发现的地点又那么匪夷所思,没多少人知道它,更没几个人真的读过它。然而鲜为人知的事物通常在最终变成关键性因素。假设说《狼的月记》真的是所谓的把柄,那么可以肯定的是,杀死她的那人也同样认得《狼的月记》。不,或许说,他可能也有过一本,只是不知怎地居然好像成为了某样对她而言不利的玩意儿,变成不详的产物。于是他开始拿《狼的月记》对落星笛进行勒索,要她跟自己做爱,并最终杀害了她。他应该没有特别要杀落星笛的理由,大概是误杀没错。这样才最可恨!动机是主要问题,动机不纯附有邪念,引起的后果又极为严重,定要严惩无疑!人死了,一个花季少女就此香消玉殒,还没来得及度过人生的大好年华就浑身僵硬死不瞑目地去了。不严惩罪犯对不起她,那人最好吃上几十年的牢狱之灾。前提是警方将其逮捕归案,等到时再言其他。
断弦琴拖完地板,洒上气味好闻的消毒剂,而后到卫生间把拖把洗干净,换上块抹布、拎了桶水出来开始抹窗户抹桌子。
假如说落星笛打一开始就没想过当应召女郎的话,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是这样的吗?落星笛十岁时被教师奸污,早早失了贞洁的处子之身,从那以后自初中至高中毕业就一直被人侮辱为娼妓、二手货和贱女人。她从来未想过自己将成为应召女郎,而是几年来生活在那样欺凌的环境里,身心被来自周边同学恶意的诋毁折腾得一塌糊涂,甚至包含精神分裂的可能性。可能就是当意志最为薄弱的那时,不巧被人植入了弦扭曲了感知,在潜意识中错误的诞生了自己就是应召女郎的自我。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无法逃离别人的指控,于是便反过来想要迎头面对,结果面临毁灭性的精神压力却使她的意志四分五裂、灵魂支离破碎。然后就在那时混进了弦。弦植入她寒怆不堪的身体,把她重新像木偶一样吊起来,用耳语告诉她既然对改变人们的看法无能为力,倒不如将其拥抱接受。落星笛最后赞同了弦的意见,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应召女郎。——这样子的选择是正确的。弦如此告诉她说。落星笛也这么觉得。接受了之后,发现生活仿佛突然一下美好了,景色是彩色的了,心灵是阳光的了,人们也是善良的和幸福的了。落星笛相当的开心,一点没想到拥抱了它之后会瞬间海阔天空。她选择以此为基础更深一步去追求,慢慢地她有了自己的应召女郎网站,有了自己的私生活,有了自己的兴趣爱好,有了自己的梦想和追求,有了愿同别人分享的秘密花园,有了朋友,有了爱的人,还有了一个爱她爱得要死的爱人;她过得相当美好不是吗?
但是她死了。
所有美好的事物,一瞬间烟消云散,仿佛打一开始就是子虚乌有一般。她走了,生命不复存在了,就这么凄惨的死在宾馆的大床上了。结果是一样的。即便她当初不选择做应召女郎,结果也是一样的。她会绝望地死去,而且可能死的比现在更要早。长期处在各种精神压力的荼毒下,要么精神崩溃,要么自杀身亡。弦所担任的不过是一个延长生命并让人尽可能过得快乐点的工作而已。结果早就注定好了的,无法改变。挖在那里的坑,不论愿不愿意,迟早也得浑身脱光了跳下去。一张扑克牌翻来覆去,怎么翻也都是同一张牌。就像和自己的影子玩互相交替身份的游戏,不管玩得多好多妙、觉得自己比对方更适合这个身份,时间一到,游戏结束,二者必将回归原点,本体还是本体,影子仍是影子,你以前是什么,现在也依然是什么。
断弦琴正准备抹最后一块玻璃,一边拿湿抹布往水桶里蘸去,一边思索着所谓“变成影子”的涵义。人因为开始怀疑自我及灵魂的存在而选择成为影子,做法是将扑克牌影子的一面裁剪下来粘在本体的一面,将本体完全遮住,这样就成为了影子。这已经不再是交替身份的游戏,而乃彻彻底底的湮灭和取代。本体不复存在,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影子。或者该说是影子吞噬了本体,获得了超意识,但没有自我,亦没有灵魂,只是一个具备了超强思维的意识体。成为影子的人往往在世上有着不同凡响的成就,他们作为特殊的个体把控着社会的脉络,使其为自己运转。这是笔交易,交出本体给影子吞食,然后作为报偿让人成为影子,不知划不划得来。
落星笛选择了和影子玩交替身份的游戏。倘若她当初选择了成为影子,是否能够改变结果呢?断弦琴不知道,他毕竟不是成为影子的人《狼的月记》是写给哪类人读得?他不知道,毕竟不是日记本的作者。
擦完窗户,把卫生用具都收拾好了一件件摆好,到员工休息室里喝茶,打开收音机听音乐,听弗里茨·克莱斯勒的《爱之欢乐》小提琴曲。听到一半,听见了杂音,是敲门声,发现门外有人在敲门。断弦琴留着音乐不停,想着该是主管回来了走去开门,结果看到的是一身便装的广口号站在门外。断弦琴看到是他,马上开了门。
“哟,打搅了。”广口号脸上挂着无不爽朗的笑容说。
“今天怎么有空光顾?”断弦琴说。“我们可没开门呢。”
“不是来喝酒的,也不是来做梦的。”
“那是做什么?”
“找你的。”他伸手一指断弦琴,笑得很阳光。“有些事想要拜托你。”
断弦琴扶着门框略微表现出无力感。“抱歉哈,最近不怎么有空。”他稍微顿了一小会儿,改用沉重的口吻说。“最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去世了,才仅仅二十一岁,年纪轻轻的一个漂亮女孩子。昨天刚举行完葬礼,和朋友一起喝了一大堆酒,今天还没清醒过来呢。非常抱歉可能我帮不上什么忙。”
广口号闻罢,当即换了一副惋惜的神情。“真不好意思,我完全不了解情况就随随便便开口了。如果有冒犯的话我马上道歉。”
“不用不用。”他挥挥手,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来。“不管怎样,先进来再说吧。”
“麻烦吗?”
“不麻烦不麻烦,正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
两个人互相以平和柔缓的语气慢慢交流着,一边谈话一边来到吧台前。断弦琴穿的是昨晚给弄褶皱的西装衬衣,小腹往左边的位置上面印了一块明显的红酒的痕迹,彻底毁掉了整套衣服;他还没来得及换下去脏了的衬衣、换身新的衣服上来迎客。本以为是主管回来了没错,怎料想原来不是,还好碰上了认识了的人,稍加解释即可不会特别介意。广口号今日是一身轻轻松松的白领休闲装打扮,T恤上画着三张黑熊白熊变身熊猫的连环画图像,甚是笨拙可爱,有点开眼,毕竟猜不到明星经纪人也会穿这种童真满溢的服装。他下身依然是和往常一样的长裤,皮鞋的款式换了样,倒也瞧得出此君不一般的品位来。果然明星经纪人就是有明星经纪人的样子。
“进来吧,我给你弄点东西整整,是要喝红茶还是咖啡?”主管走了,作为东道主的断弦琴干起正经活儿来。“先说好,开店前可是我来请客。”
“不喝红茶也不喝咖啡,请问绿茶有吗?咖啡因较少一点。”广口号问。
“没有纯正的绿茶,全是粉的抹茶倒是要多少有多少,想要吗?”
“配上牛奶和砂糖做成摩卡可好?”
“当然!这就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拜托了。”
“马上就给您呈上来。”
“多谢多谢。”
言罢他进到吧台内侧,继续往里面深入,随之从最深处的柜子旁边的橱架上拿下来装在木罐中磨得细细的抹茶粉,扭开盖子,浓郁的草本茶香顿如扑向蜜蜂的百合花粉般迅速炸散。断弦琴取一些茶粉放入碗,用度数恰到好处的温水泡开,冲出淡淡的却十分沁人心脾的绿茶香气,继而按照特定的比例缓缓往里倒进常温的牛奶,佐以适量的砂糖掩去基础的苦味,以一根汤匙混合均匀,再用罐装的奶油在摩卡顶部挤了个花型出来,撒上肉桂和朱古力碎片做装饰,结束制作。他把整杯摩卡给弄得漂漂亮亮的拿给广口号享用,最后且把砂糖罐和吸管一起拿到他面前。
“请,新鲜出炉的抹茶摩卡。”断弦琴毕恭毕敬地说。
“太谢谢了,做的真好看!”广口号无不钦佩地称赞,甚至有点舍不得动口。摩卡顶上的奶油形状挤得十分有美感,像是覆盖了雪层的松树尖端,轻轻吃一口都会扎了嘴似的。他左右观望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咬下第一口去。
“怎么了?不喝吗?”
“不是,那个,做的太好了不忍心破坏掉。”他讪讪地笑了笑,终于将吸管插进洁白的奶油之下,喝了第一口。“嗯,味道一级棒,感觉把整个京都城和奥地利的味道都拌在一起融进去了,有这番手艺,干嘛不直接去做咖啡师得了?往高级咖啡厅里当咖啡师的话不光拿钱比酒吧多而且身份还体面不少,有一些明星甚至还特别重金聘请了私人咖啡师只为他们服务,日薪高得可怕呢。”
“对调咖啡没兴趣,在咖啡厅干活遇见太多看不惯的人。”断弦琴说。
“同感同感,有时给小明星买星巴克的热咖啡时经常遇见,而且是成群结队的,一般而言都是三五个身穿名牌又染头发的青年男女,一边说笑一边嘻嘻闹闹的过来插队,装什么有品位?被人看见了还不好意思出口说说。装作很懂咖啡的样子,结果他们放着别的好好的黑咖啡不买,却偏偏买菜单里最贵的而成分中又不含真正咖啡粉的饮料,并且还要大杯的,价钱足足能顶一顿饭的,一杯分量那么多兴许一天都喝不完。然而就是要买!一定要买不可。谁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其实就像看不懂红酒的人装模作样品红酒一样,惹人厌的很。”
“遇见过!但是就算心里生气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泄愤。那感觉真的可不舒服了,看他们一个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在那里胡说八道。”
“越是没底子的人越喜欢张扬。”
“一点没错。”广口号讲道,突然间视线被断弦琴衬衣上的红酒斑抓了过去,那仿佛是沉淀于青铜器凹槽之内的干枯发黑血迹,低语述说着从前时光发生的悲剧。无边寂静中陷入沉思,被回忆封存的时间正发出阵阵悲鸣,人们记忆中的历史给现实中的心灵带来沉甸甸的遗憾,好似赤裸的胸前压着一口锈迹斑斑的千斤铁砧。内心因此喋血,眼睛尝到了丝丝火辣而又苦涩的铜锈味,他不禁悲从心起,于是收敛了几分轻浮的德行,眉头渐渐呈现出倒竖之势。“我说,现在不知方不方便问,死去的是不是和你非常要好的朋友?为什么会才二十一岁就去世了呢?”
“要好,是非常好的朋友。人好,性格也好,几乎哪里都好。”断弦琴沉着脸一句一顿地说。“结果就他妈像流星一样一划过就消失了,没了,不在了。”
“深表同情。”广口号轻声喟叹。“请节哀。那么能问问看死因是何呢?”
“给人杀了的。”断弦琴没有拒绝提问,决定小小迈一步出来先。
“何至于?”
“她是做应召女郎的,最后一次接客时不幸被某个变态顾客用自己的头发给活活勒死了,死相惨不忍睹,浑身都扭成了一团,回想起来只打冷颤。”
“残忍!不把人当人看!”
“警察到现在还没抓到那人,或者该说是线索都没找到一个。验尸结束了,葬礼都过了,骨灰也埋入地下了。结果除了在体内发现了大量精液以外重要的信息却一个也没有。死者仍旧死不瞑目,凶手依然逍遥法外。然后该死的媒体又把‘死者身份是应召女郎’当做标题大肆渲染,转移中心,不要脸地迎合读者口味,还会有谁去关心案情发展和死者家属状况?现在全他妈去在那里对‘死者身份是应召女郎’东一句西一句事不关己地评头论足了。但问你们就有那么纯洁?问你们就有那么高尚?你们就有那么自律?你们就比她更值得去关心?你们就比她在这个世上更重要?你们就是他妈传说中比凡人更高级更美丽的人?放他妈的屁!居然那样的人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这个世界是充满爱与关怀的?全他妈骗人的废话!说什么是理想法治的社会?尸体都烧成骨灰了结果连他妈的嫌疑人都没找到一个!法庭更是因此不给备案,还说不排除吸毒自杀的可能性。无疑一群吃白饭的家伙,无能的猪猡!”
“请节哀顺变,由此看来你确实不能信任警方。”
“都这样叫我如何能信任?”
断弦琴气急,下意识地又想找酒来喝,广口号言语加手拦住了他。“别喝了,喝再多酒也不能帮你找到线索,赶紧冷静下来,这时候再着急也是无济于事。”他说着掏出手机,点开屏幕上电话图样的应用程序图标一页一页翻找。断弦琴只看见一大长列黑色的人名迅速划过,犹如在身体节段上清晰标记了字母的多足纲节肢虫类,黑色的字母沿着白色的节段连绵不息,从A到Z,但最后停在哪里了没看清楚。“正好讲到这个事上,说不定我能帮你点忙,我认识一个人是退役了的搜查官,目前开了家私家侦探所,上次小明星的作品遭黑心公司剽窃时就靠他和警方联手帮忙解决的。记得当时十分感谢他迅速破案了事,于是那之后我请他一起吃饭喝酒来着,然后就不知不觉互相熟络并成为朋友了。那人挺可靠,平时看起来流里流气却富有责任感,一言以蔽之是个值得信赖的家伙,虽然职责不是刑警,身上也没半点正义之气,但是调查能力绝对一流。你把你朋友遇害案情的详细的前因后果告诉我,然后我约他出来见面,那时转告给他这件事拜托他秘密搜查,说不定可以就此找出什么意想不到的线索来。”
“真的吗?”断弦琴忙惊讶地问去。
“真的真的。”广口号温柔地笑了笑。“这种时候,有内线的人一般就有特别优待。告诉你肯定比让一帮刑警漫无目的地派发通缉令有效率多了。那人老早以前是专业的搜查官,现在是挂牌的私家侦探,可谓明察秋毫。这家伙的眼睛就是一架透视仪,只要有一丁点线索他就能顺藤摸瓜查出更多事件的细枝末节来,甚至还有一箭双雕的经历。尽管放心告诉我就行,有了情报一定第一个先通知你。”
他沉下心思索片刻,点点头说。“谢谢你,我会多加考虑的。”
“哪里哪里。”
“那么现在就来说说你的事吧。今天特地来干什么?”
广口号用吸管喝一口绿茶摩卡,似乎是想润润嗓子后好说话,接下来从喉咙里发出的低音格外好听富有磁性,一时间让人的思绪如落在琴弦上的余韵般颤动。“既然大家都是互相认识的,而你又在那边的世界真正见过了小明星。算了,别再叫小明星了,现在咱们就直接称呼为雀法师吧,想必你我和她也都再熟悉不过了。事情是这样的,既然你已认识了雀法师,并和她在那边的海滩上玩得很开心,非常合得来。我在此想要以一个私人的名义委托你帮我做一件事。这件事怎么说呢,不是公司特别指派我去做的。倒不如说这是我一厢情愿想要难免一次为她做些什么事,我认为这是很重要的,公司却不一定跟我想的一样,可以说是未经允许就为她准备就绪的外来资源吧。好了,接下来开始谈正事,记得我之前曾告诉过你,所以你早知道的,就是那孩子特别喜欢做梦、还有从梦中获取能量的事情,那天后你也清楚了她同样喜欢到那边的世界去自由玩耍。发现了不是吗?这本身是没有多大问题。然而,我却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孩子最近开始对这边的生活没有什么留恋了,她对在这边的工作和生活逐渐产生排斥的感受,与公司那边人的摩擦也在逐渐增大。公司的合作伙伴发现了情况不对劲,录制节目时竟甚至派来了专属人员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简直快成了楚门的世界。别说是那孩子她了,令我都觉得很不舒服。而与此相对的,她变得更加喜好过去那边的世界玩了,每次干完工作就去,做梦的次数愈加频繁起来,像是在通过此类方法逃避现实一样,不能下定论说“暂时由于压力过大因而无所谓了”。更何况最近烟抽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我看在眼里着实不免让人为她担心。压力大一点没错,工作量超出常人数倍,事业和学业两个项目一样不能落下,她对此感到厌烦是情有可原。但是我并不能对此坐视不管,所以必须得想办法帮她解决问题才行。然后今天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请你来帮忙的,希望你可以带她出去玩上十天半个月放松心神,记得是在现实里,少去做梦和那边,好让她如钟情那边的世界一样也喜欢上这边的世界,弄清楚殊是她生活的地方,以便对工作啊什么的稍微改善下原先不冷不热的态度。想要拜托你的就是这件事,这时请问方便不方便?如果没多少时间的话,按情况付你薪水也是可以商量的。”
“不要薪水,我想问请问为什么找我?”断弦琴指着自己说。
他笑了笑。“因为你和她一样手中持有打开那个世界的门的钥匙,你也拥有遥控电视开启关闭的能力,你能够进入那个世界和她一起疯狂地游玩,然而我却不行,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而已,梦啊平行世界啊乌托邦啊那类虚幻的东西对我是既梦幻而又飘渺的遥不可及,不然这事我早亲自出手解决。叫你来帮忙的缘由就在这里。你和她有极其关键的共鸣点和相同点,彼此之间可以找到联系,容易理解对方和宽容对方,混在一起也互相都舒服得很,况且关系正好还不赖,你又是个精神方面正常性癖正常生理正常的值得信赖的家伙。所以我觉得把那孩子交给你不光令人放心而且又安全。她估计也乐意这么做,看样子小妮子对你还挺是中意的。”
“好笑,又不是在给小公主选驸马。”
“没说让你和她发展到那种关系,开玩笑嘛不是?只是想让你带她出去玩几天,到哪个附近有各种娱乐设施的温泉旅馆雪山旅馆啊里面放松放松而已。当然钱是由我出,你随便怎么用,但凡让那孩子开开心心的就好。如果她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的话,你就算是真当了她的男朋友我也不持反对意见。当然可别干那个,或是间接性的性接触也不可取,她太小太出名经不起那个折腾。虽然我很确信你不会做出那般勾当,虽说我知道纵使做出这种事法律也只判三年。听我说,那孩子应该是挺喜欢你的,我这么觉得,她很少有对身旁的异性持很大评价,你是第二个。”
断弦琴摆了摆手苦笑着说。“还是算了吧,我可有正当的女朋友。那孩子好是好,追她的人即便少我一个也能爬满整个胡夫金字塔。还有就是年龄太小,才十四岁,假若我回到十五岁的时候,那是肯定不惜一切代价要追她做女朋友。还有,所有性侵幼女的变态应该统统判处无期徒刑!法院就是个笑话。”
“当真?”
“当真。”
“我说的是追她的事当真?”
“就是追她的事当真。”
广口号拿起杯子对断弦琴表示敬意。见杯中浓绿色的液体剩下了不到四分之一,不少抹茶粉已经从混入水的牛奶中往下沉淀,形成青色的云晕样絮状物体,犹如长久未清洗的水族箱底部集结的浮游藻类植物。其上面的液体部分并不澄澈,好似因为富营养化而长满了水葫芦的湖水,深绿色显得浑浊不堪,不禁让人丧失了继续品味的兴趣。“如果你要说不追的话我反倒觉得你不值得信任了呢。我对那孩子的魅力有着绝对的信心,每个见过她的人肯定都会为她着迷,不喜欢不想追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有人说了,那人就是在说谎,我看得出来,只有撒谎者才会对美丽说不。你这么一说,我是能完全放心地把她交给你了。怎么样,可以接受吗?”
后者用手指挠着头发,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想不出有拒绝的理由,最近都没什么事可做。的确,确实没有正当的拒绝理由,”
“为何要拒绝?接受便是。”广口号问。
“好朋友刚刚去世,马上我这就去和小美女欢度时光,道义上根本讲不过去。”
“然而就算你为她悲伤死人也不能重新活过来。”
“我很明白,但是,这样做的话总觉得对不起她。”
“你让我很为难啊。”
“不好意思,希望你可以谅解。”
他喝下最后一口抹茶摩卡,从纸盒中取出纸巾擦干净嘴。“那么这样吧,我再多给你点时间慢慢考虑,不过想请你至少、在今天去和这边世界的雀法师见面。希望你可以认识到这边世界的她,然后再告诉我最终答复。提前告诉你,这边世界的她我敢保证和你曾见到过的那边世界的不一样。相信你等见到她了之后,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想请你去和她简简单单见一下面,可不可以?”
“光是这点的话,应该没问题。”断弦琴不出片刻说。
“那就好了,谢谢。”广口号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将手中的空杯子徐徐下降,缓缓稳稳地落在桌面上。“好的,我给你安排去和那孩子见面。”
“她现在在哪?”
“在上芭蕾舞课,现在这个时间是。”
“干嘛还跳芭蕾舞?”断弦琴一边收走他的杯子一边问道。
“对于锻炼形体素质而言的话,芭蕾舞是必须的,不仅能够起到有效的锻炼作用、提升自身气质,而且对保持身材也特别有帮助。”广口号不像开玩笑的一本正经讲道。“不过每个星期要上三节课,每节课三小时,全是高强度的身体柔韧性锻炼,跳跃啊旋转啊之类的专业动作也必不可少,确实是也够累的没错。所以才需要你把她带离这些玩意儿一段时间好好的休息一下子。再这样累下去的话,她可不止和自己的影子玩交换身份的游戏了,甚至可能会永远躲进那个世界里不再出来,不惜让影子成为她,她则成为影子。要是我可不想看到那发生的一天。”
断弦琴洗干净杯子,将其倒转过来放入洗碗机。“换做是我也不想。”他回答道,放进一枚洗涤剂,而后按下洗碗机的开关。“我说,和自己的影子玩互相交换身份的游戏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不知怎地特别想知道。”
广口号莞尔一笑。“别问我,我可不清楚,看来你得亲自问那个孩子了。”
“你说她在这边世界不太一样?”
“是的,完完全全不一样。”
“那我还真有点心生怯意。”
“别害怕。”他说着望向窗外的街景。“她只是一个会使用双重身份假扮自己是双重人格的天真小女孩罢了。对于这边世界的她,你只需要了解一点就够。——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会塑造比自己更完美的存在。”
“不同寻常的演员。”断弦琴作出评价。
“这是她的一贯风格。”广口号笑着说。
然后两个人就一直谈话谈到天黑。待暮色从境界线上完全褪去,如水平望过去的纺锤蛛蜘蛛网一样轻薄的长云刚刚换上青蓝色的夜晚霞光时,广口号和断弦琴走到门外暂时分开,然后他竟从拐角的停车场处开了一辆豪华黑色的凯迪拉克出来,载了锁好酒吧大门的断弦琴疾驰而去。此时此刻,天空仿佛被行为艺术画家倾泻了青色染料一般美得让人心醉,犹如精心磨制的高级青金石是那样的蓝、那样的透,依稀可见云间开始有淡淡的星斗闪烁,从白云雾气所形成的百叶窗中扒开一段窗叶露出来亮闪闪的眼睛,光辉忽明忽暗,像是调皮的小女孩跟大人们玩捉迷藏时那种既渴望被找到却又故意不想让人轻易发现的感觉,是那般的迷人、那般的纯净。
二人驾车来到一家高级的中餐厅吃罢了晚饭。——宫保鸡丁还有四川凉面。随之开始行去找应该早练完了芭蕾舞的雀法师。断弦琴途中心里忐忑不安,似乎因即将迎来一场至关重要的测验般,手心脚心里全是汗水。然而半小时后,等真正见到了雀法师在这个世界的本容,他却是不同寻常的镇定。
“对于这边世界的她,你只需要了解一点就够。”广口号说过的。
——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会塑造比自己更完美的存在。
“没有错,她并不会塑造。”断弦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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