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雅赋网 > 短篇美文 > 短篇小说 > 正文

放浪少年(第二十四章)

时间:2015-09-04  阅读:412  作者:NoFace

放浪少年(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狼的月记V

新世纪十五年九月五日——

这天我妹妹前脚刚走,后脚家里就来了访客。我当时正准备出门买菜,然后想去应付一下狐狸和一家公司的应酬,那人却来的恰到好处。我刚刚回去房间准备换件干净的衣服,顺便手淫一次,缓解一下近日里慢慢堆积起来的耐不住的性欲;我才刚把今早换上的卡其色牛仔裤脱下来,门铃这时候响了,而且响了一下的余韵还没完全消失就响了第二次,接着又一连响了第三次、第四次,听得出来门外等候的那主儿是个急性子。我无可奈何,以为是哪门子做化妆品推销的或是摩尔门传教的劳什子本不想搭理,然而那门铃一响就响个没完,颇有股军阀派兵来催命的架势,使人心生一股寒意,油然而生,由内而外地扩散出来。我只得站起,穿好裤子,把腰带一扎打得不紧不松,因为考虑到有可能是猫咪找我来做那活儿,待会儿说不定还得再脱下来,不想又系皮带又解皮带的那么麻烦。遂而我走到正厅,去于门前,将门稍稍打开一条缝往外张望。我自觉自己好笑,干嘛非得搞成跟防贼似的?不可能真是军阀吧?

门外站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穿着一身战壕牌黑风衣、黑西装,手提黑皮包,头戴我叫不上品牌的黑礼帽,俨然一副犹太商人的打扮。男人脸上戴着镜片极大的黑墨镜,几乎遮住了大半个面孔,露出的口部没有任何表情,嘴巴以一种《1984》中老大哥的形象不紧不慢地微微掬起,不显得冷酷却无处不诠释着此君的威严所在。脸型有些消瘦,长得有点像没有喙部雀型科鸟类;身材不高不矮,一米七多左右,但纤瘦有力;手臂生得老长,平放在身体两侧足以触膝;脚上的皮鞋大的不自然,穿起来简直像那种潜水用蛙鞋,前宽后窄,用高级鞋油擦得锃光瓦亮。

我认出门外的此君,不慌不忙地开了门。因为玄关离地面有一段距离,我又比他稍微高那么一点,所以我现在是半俯视他的状态,他则是在半仰视我。此君显然对此不太乐意,门一开就迈步进来,把大的吓人的皮鞋脱好规规整整地置于鞋柜边缘,穿着灰黑色的袜子登上玄关,这才满意地将帽子摘了下来。

摘下帽子后的他露出用摩丝打理极佳的平滑头型,头发黑得透彻,透着一种纯黑色水晶的光泽。他而后取下鼻梁上的墨镜,眼睛的黑色程度甚至高过了墨镜镜片,我几乎分辨不出瞳仁和瞳孔,除去眼白的部分就是黑乎乎的一颗玻璃球。他的眼睛深邃异常、深不见底,同时又神秘莫测,因为我竟然无法从中找到自己的倒影。

“今日何事拜访?”我一边给他挂上帽子一边问。

此君将墨镜小心翼翼地收入专门的袋子,随手揣入风衣的大兜。“实际上,没什么要紧事,今天就是想来你这里碰个运气,请问方便吗?”他问,把风衣也给脱了下来挂到墙边。“十分抱歉,就占用你一点时间可以吗?”

衣服都挂上了,看来他是没留给我作选择的权力了。

我于是出于一种万分无奈的状态带着乌鸦来到正厅,请他到沙发旁坐下,转身准备去给他沏壶茶。事实上我并不排斥他到家中做客,只是觉得这种不请自来又不给人留后路的感觉非常不自在,真有点像是,不小心搞大了一个姑娘的肚子然后转眼她给自己生了个孩子要求你去抚养、那种无路可走的场合。不过我可没有搞大什么人的肚子,我搞大乌鸦的肚子了吗?我记得我们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有交情了。乌鸦特地跑来找我定有什么要紧事,难道说是跟我相关的事吗?

“茶要喝什么?大吉岭的红茶还是中式绿茶混合?”

“绿茶混合吧,红茶咖啡因含量太多,喝多了晚上睡不着觉。”

“明白,请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不急,谢谢。”

三分钟后我将泡好的茶端到茶几上,腾出两个杯子用开水浇了一遍,随即缓缓倒入绿茶,使清香恰到好处地沿空气蔓延出来。乌鸦面色不变,拾起蜡烛大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抿了抿嘴唇,猜得出舌头在口腔里品尝着茶味,似乎与他臆想中的稍苦一些,两侧脸颊略微朝内陷去,品了总共三四下,放下杯子说话。

“今天来是想找个人?”他说,舌头还在跳动。“茶不错,苦一点更有回味。”

“谢谢。”我说。“找谁?为何来我的公寓里找?”

“那人的身份和名字你不需要知道,能告诉你的只有他是一个对我而言十分特殊的家伙,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找到。”乌鸦在话末咬了一次重音,分量十足,我仿佛感到周围的空气猛地一滞,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突然绷紧手臂的缘故。西装表面没有浮现出任何痕迹,然而我总觉得那里面有种摧枯拉朽的力量正在排山倒海地粉碎着什么、摧毁着什么。乍想之下,被黑色布料盖住的地方俨然就是战场!

乌鸦终于放松手臂,刚才被牢牢锁喉的空气得以喘息。“为什么大老远跑来你的公寓里找?这理由说出来估计没几个人会相信。我是有直觉的,而且这直觉极其灵敏,直觉告诉我他曾来过你这里,所以我就来了想亲自确认一下是否正是这样。可以说这全部是我听从我的直觉的指使下达成的一切,跟睡觉做梦梦到预兆那玩意儿一样,放到人跟前根本就说不出口。第六感这玩意儿懂的吧?”

我点下头。“懂得没错,但可惜我没有任何经验。”

他摇摇头,幅度不小,头发却几乎没动过一分一毫。“没经验不要紧,你所需要做的就只是回答我问题就够了。我的直觉中那人确实来过你这里,多半和你也有交集,至于来你这里做什么倒不清楚,对于此事我希望你能够多多少少提供一些线索出来,让我好知道他的下一步动向。那人行动非常狡猾,压根不留痕迹,也没有很多与人类社会的接触,因而通过社会性途径追踪他极其困难。如果能从你得到些有价值的信息,事情也将容易得多。好的,第一个问题,最近家中有没有来过不太常见的访客,你妹妹和那只浪荡猫排除在外,我说的是除她们以外的其余人。”

“狐狸算吗?”

“狐狸不在内,我的直觉告诉我并不是他,是其他什么动物,隐隐约约好像觉得那人身上的气息和你和他都有些相似,都有些犬科动物的腥臊气息。哦,没有冒犯,这不是冒犯,不好意思,我说的话总是有些直。”

“不要紧。”我摆手表示没事,尽管听得一点也不开心。真是莫名其妙的!

乌鸦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准备记下我要说的话。“很好,那么我们现在开始吧,问题一:最近家中有没有来什么奇怪的人?不常见的人也包括在内”他问,语气像是民政局一天到晚踢皮球的公务员,而且还是那种让农民工给开证明他父亲是他亲父亲、他母亲是他亲母亲文件的公务员。

“没有。”我很干脆地回答。“一个没有,来的人全部认识,而且往来密切,熟的都快焦了,屋里面时常飘出糊了吧唧的味道。”

“真的没有?”他追问。

“真的没有。”我再次回答。

他停顿了一会儿,手中的笔尾在右脸颊上压出一个小小的坑洞。“那么换个说法吧,在我的直觉中那人身上有和你还有狐狸相似的犬科动物气味,虽然不明显,但我知道那是犬科动物的气息,所以我怀疑那家伙也有可能是人化了的犬科动物,就像你和狐狸一样,就是具体不知道是什么动物。我问你第二个问题:最近一段日子里有没有嗅到过其他犬科动物的味道?你们的鼻子可比我灵多了,如果有的话这一定可以感觉出来。那家伙我敢确保是与你们相近的同类,不像狐狸倒是,黄鼠狼也没可能,因为身上没那种特有的尿骚味,隐隐约约觉得他也是只狼,味道比较淡,然而也有可能是条狗,不过狗这种低等生物早就被人类驯化成宠物了,根本不可能人化。可能吗?据我推测应该不是条狗,狼的可能性最大,或许是土狼或者鬣狗。”

这家伙简直是在进行某种自然科学的鉴定,光是听他讲话,脑子里就似乎经历了一整次的人类进化链。结果等意识到自己原来不是人类又花了不少时间。

“你还说自己鼻子不灵?”我苦笑着对乌鸦说。“就算那家伙真是条狼,世上狼种类那么多我哪里清楚到底是什么狼?土狼?丛林狼?雪狼?还是沙漠狼?对此我压根一点线索都没有,难道说跑去动物园吗?我的鼻子从来就没闻过那些狼是到底什么气味,怎来的追踪?又怎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狼呢?气味瞬息万变,和我们这周遭的社会本质相同每天一个样,分分秒秒都在不断变化着;当时间不同了,气味也就不同了;世界日新月异,新味道出现老味道逝去,凭我的记忆能力是完全无法在脑中精确记录每一丝不同的味道。再者而言,我也没那个闲工夫去干这些,别看我几乎整日都闲在家中却还是挺忙的,狐狸给我找了份网上代理的工作我得好好干。不过当前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倘若附近真出现了和我同种类的狼,那么我肯定是第一个察觉,而且不等你来说不定就会通知你一声说“准备接客”了。然而,我现在告诉说你那没有出现,没有同种类的狼,附近与我同种类的狼只有我妹妹一个,她的味道我再熟悉不过,每天闻、日日夜夜都闻得到,对这味道我早已经习惯了,有任何我不习惯的味道一旦出现便会被立马捕捉。所以如果再出现一头其他的狼,我的鼻子绝会当先发现不对,哪里用得着你来告诉我有没有狼来了?你知道,这是自然习性,我们狼向来有比较强烈的领地意识,我们擅长的不是记录味道,而是察觉味道、感觉味道,并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甚至追踪味道、找出味道的来源。但是,想要追踪味道必先察觉味道,这点大家都清楚。对我而言,察觉到一只狼的味道那无非是小菜一碟的事情,可问题却恰恰出在分辨味道的上面。——我无法分辨那是不是狼的味道。信息不完整,于是我就无法追踪,这个环节至关重要,不能有缺失或者错误。这事不应该找我,专业不对口,我是所谓的气味侦测专家,你要找应该找的是气味分辨专家,在这方面猫咪可比我强上不止几点。”

乌鸦的笔锋在笔记本的纸页上刷刷移动,到最后,他翻开新的一页,在上面画了一个简要的流程图给我展示,配以言简意赅的语言说明。“将你的话整理起来进行简化说明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你看看。”他语速音量都刚刚好的说。——流程图所画的是:气味侦测-》气味感觉-》气味分辨-》气味追踪-》气味来源,然后他在“气味分辨”的步骤处用笔墨圈了起来,打上一个小小的叉子作为标识。

“听你的话我明白了,问题不是出在气味侦测而乃气味分辨上面,对于这点你无能为力,也就是说不能给闻到的味道一一打上标签和名称。不得不说这情有可原,狼族没有列表记录的习性。不过感谢你的分析,为我找到了一条解决途径。”乌鸦谈吐分明不卑不亢,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侃侃而道。

“帮上忙就好。”我饮茶解渴,说了一大堆不知有用没有用的废话拖延时间。

他回转签字笔,像把袖珍枪似的抗在手指上瞄准我。“不,能找到将气味加以辨认的方法才算是帮上忙了,目前只是先理清了思绪。”他说。

我有点哭笑不得地说。“那你去找猫啊,不也认识的吗,她可比我强。”

“都说了,那只浪荡猫,也只有在正经工作时才能发挥一星半点的作用,平时我可不想和那家伙牵扯上什么关系,免得把自己搞晕乎了。”

“干嘛不想?”

“会晕头转向。”

乌鸦收起签字笔和笔记本,反把二者的功能用复杂的脸色表示了出来。“那家伙,那只浪荡猫,你应该也知道的,明明身在人类社会却总是又肆无忌惮地变化身份,从猫到人之间时不时就变一会儿。我告诉你,这压根不是什么好现象,每次变化会给我们添增不少麻烦,因为她每一次的切换身份都将或多或少的影响周边的现实,影响及干扰,并对人们的印象施加干预,从而导致一些错误的认知或者其他一类混沌的因素发生。用你我都能理解的话来讲,就是她的变身能影响到她自身的影子浓度,这影子浓度是你我都能实实在在察觉到的,所以一旦这玩意儿出现问题感觉就变了,味道就不对劲了。我作为聘用那只浪荡猫的人,自然是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员工一天到晚来来回回折腾自己的影子分量;我是有严格规定的,对员工们手下们的影子有着严格的规定,有确定的浓度指标。因为他们工作时影子是为我所用,想明白了,影子是为我所用二不是为他们所用。所谓意思就是我想要他们用怎样的影子,他们就得是用怎样的影子。打个比方,就好似咖啡厅里调咖啡的技师,我是技师,员工们则是负责给我运送咖啡豆的小工,影子乃咖啡豆。知道吗?我想要什么浓度的咖啡豆他们就得给我送来什么浓度的咖啡豆,不然咖啡做不好,浓度比率乱的一塌糊涂,你说还会有客人来买我们的咖啡喝吗?不会,除了小年轻没人会买烂咖啡来喝。如果咖啡烂了不能喝,我就得千方百计重新去检查咖啡浓度,调查源头是哪里,查出究竟是哪一颗咖啡豆的浓度不对毁了整杯咖啡。这样一来,不光时间耽误了,钱还一分没挣着。明白了吧?这就是为何我不愿去找那只浪荡猫的缘故。要是用她给我的咖啡豆磨咖啡,我自己肯定都喝不下去。”

“言下之意就是确信猫咪无法提供良好的信息,并且也解释不清楚,然后继续和她深究的话还会浪费脑力以及时间。”我做出归纳总结。

“聪明,果然找你是没错的。”乌鸦会心地竖起拇指称赞。

“过奖过奖。”

我之后接着问道。“你刚才说猫咪总是在不断变化身份,而变化身份则会影响到她自身的影子浓度,莫非说在模特工作时也常常那样?”

他摇摇头,神情显出一丝庆幸。“没这样,再怎么说也不敢当着人类的面变成猫不是吗?不过跟你说了,就算她不是在工作,常常变化身份对我也没有好处,麻烦倒是一大堆,我还得费心思去把她的影子浓度重新摆正,达到事先规定好的标准状态。这是我不想要的,不合规矩。我确立了一个影子浓度的标准,她要是工作就必须使自己的影子达到这个标准。影子浓度一旦达到标准,工作质量就大幅增长,既然她在我手底下当平面模特,那么照出来的照片就是完美之作,无可比拟!但倘若影子浓度不能达到标准,那么在不给她纠正到完全标准以前就不能工作,因为会磨出烂咖啡,即便只混进一颗情况不对的咖啡豆。这是我立下的规矩。每星期一两次的变身说实在并不要紧,问题就在于她根本数不尽次数的变身变身。那只浪荡猫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规矩,换作哪个老板都克制不了。然而从另一面上来讲,猫的质量还是相当不错,影子浓度达到标准后的水平极其之高,没有任何一个模特能和她相比。若不是看在她这份超出常规的资本条件,我也不可能容忍她的破戒行为那么久。”

“对是否炒掉猫咪举棋不定?”

“实话实说,我是想炒但是又不舍得炒,其实吧,浪荡猫她除了那个毛病以外倒也没什么大问题,虽然变过来变过去但好在影子本身不难掌握,其含金量也高。我就是对她再在破坏我的规则感到不满罢了。”

“所以有问题不找她帮忙?”

“这么跟你说吧,我出现的问题一般都得由影子浓度恰当的人来解决,你看那只浪荡猫的影子,搞出个合适的浓度就像插个软管制冰毒,非把自己先搞晕了不可。你的影子浓度很合我意,非常之好,我可以看得出来,而且这浓度竟一直在标准的刻度处纹丝不动,不高不低,正是我所想要的!所以说,才会亲自来找你。”

“明白。”我说,总觉得他话中有意,有什么还没说出来。

我端起桌上的绿茶轻饮,苦茶入口,流进胃里留住这份滋味,透过细胞的吸收让苦味进入内心酝酿情愫,而后放下茶盏装模作样地喟叹,尽可能将惋惜之情从神情以及语气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希望由此获得令人刻骨铭心的真实感。“不好意思,今天十分抱歉不能帮上忙,估计你回去后得自己亲自动手辨认味道了。不过请放心,如果用得到我追踪味道本领的地方,随时可以来找我。”话一出口我不禁有点后悔,好人装过头了,因为怎么着也不想和乌鸦在他的份上纠缠到一起,我于是接着又补充说了一段话。“那个,如果带来味道样本的话我是相当感激的,若没有样本的话,我不可能凭空去想象那个味道、然后莫名其妙地追踪它不是吗?”

乌鸦似乎没发现我心口不一,他一直低垂着脑袋,用手去整理黑西装袖口的褶皱。我看到他手指甲颜色偏黑,像是两只手指里都进了泥一样灰不溜秋,只不过这指甲好不浑浊、却在光下反射着异样的光泽,犹如黑曜石镜子般的切面,尤其是边缘处乍看之下显得锋利无比,仿佛是刀口处的钢刃依稀闪烁着寒芒。

“不必道歉,你已经做了你能够做的,我十分感激。”乌鸦低头道谢。

话虽如此,但是我丝毫没听出来他的语气中有半点感激的意味。没有敷衍倒是,然而我总感觉他是像一台早已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一样在按部就班地执行某样任务,很显然“道谢”这一项正在那任务清单中,而且仅此一项,之后他就变得不再像机器了,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似的,身上的西装几乎也成为了有血有肉的个体。

“很遗憾的是,我也没有辨认味道的能力。当然,如果知道味道的话我还是能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而现在我对它们一无所知是个问题,必须得想办法解决。”乌鸦说着将双手捏成一团,两手的指甲深深陷在手掌内侧,犹如一把利刀退进了刀鞘。“倘若可以知道味道的身份,问题也就不存在任何问题了。我们有个非常好的习惯,就是把所有得到手的东西一一记录下来,打上标识并且加以编号,这样既方便储藏亦便于辨认。起初这项本领是我们从收集小石子开始的,不过进一步拓展罢了。我们每得到一个味道,便都会将它加以封存细细保存,装进玻璃瓶子里在瓶口做好显而易见的标签。这和我们记录员工每一个影子的状态是一样的。员工来我们公司工作,事先就得交出影子给我们编号、分类,等量测完指标、进行调整过后,然后才再按照给他们安排好的位置放员工去工作,无一例外,影子的指标决定了他们的身份,乃Indicator是也。员工的影子们必须得挨个打上码,全部分类好了,颜色更深一点的去更深一点的架子,颜色更浅一点的去更浅一点的架子,材质更厚的去材质更厚的架子,材质更薄的去材质更薄的架子,都像服装店里卖衣服那样一件一件整齐地挂起来,装上标签,好让我们依次去调整它们的浓度,调整好了,就把影子给他们穿上。”

“将影子穿上?”

“是的,把合适浓度的影子像衣服一样穿上,需要脱的时候再脱下。在编号时,影子和本体必须处于一种互相分开的状态。但是,已经编号了的影子就需要给那人重新穿上了,我也不例外,我的影子同样是经过编号之后再穿到身上的。”

我瞧着乌鸦那身合体的黑西装,又上转眼珠瞧他本人,仿佛是看到披着一张人皮的豹武士,他披着影子血淋淋的外皮坐在我的沙发上,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身体和手臂流到地上和坐垫上。皮与身体连接的部分已经长死,再也无法分开,连接处甚至有绛紫色的血管在脉冲性质的蠕动,如同被开膛破肚的死猪腹内仍旧运作的各种脏器。他身上长了这么一层血蚯蚓一般的脏器,在人皮下、皮肤上、不停地蠕动,感觉近乎恐怖,光是正眼看他的黑西装都让人头皮发麻。

“你是不是想要给那个人的衣服编号?”我顿了顿问,“又或是他的味道?”

他无不激动地提高音量说。“准确而言,是他的影子,我极其迫切地想要他的影子,他的影子独一无二,堪称完美至极!编号整理什么的完全无所谓,我想要的仅仅是他的影子!至于为什么,因为他的影子是真正活着的影子。”

“影子也有活着的?”

“在见到他的影子之前,我也从来不相信这世上居然还有着真正活着的影子。自从知道后,我便开始仔细琢磨他的影子,思索那个影子的内部构造,认真想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影子才能从本身临摹品的模子里获得自己是‘活着的’、‘存在着’的意识。影子们都存在意识没错,有些甚至存在独特的超意识,然而没一个像他的影子如此这般、有着对自己真正活着的意识,很出奇,很特殊,关键是从社会及心理研究这方面,我发现他的影子身上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既然这影子都能诞生‘自己活着’的意识,那么在它身上绝定还能够再出现更高层面的意识,就这一点十分有价值!具备‘活着’意识的影子是否比普通的影子更加优秀?影子浓度是否更加纯正?我对此、当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越是思考就越想把它抓在手里好好看看。知道吗,我想要他的影子不是没有理由的,问题是如果我要得到他的影子,那就必须先从他本人下手,搞定了他才能真正拿到影子。这不是,我在千方百计地找他吗?”

“找到了打算怎么办?”我继续追问。

“等找到了他,我就再去找影子,到那时一切都将轻松很多。我在他的影子身上做了标记,想找到特别容易。这标记还能防止影子和他实行对接,这样在我没有找到那家伙之前,他就不可能让影子随便逃跑了。”乌鸦说。

“标记是什么?”

“关于标记,很抱歉我不能说太多,简单来说就是从影子的脖子后面打进去一个小东西,那就是所谓的‘标记’了。你知道,本体灵魂和影子之间的关系就如同门锁和钥匙,但凡搞坏其中一个两者便不能实行对接,当然钥匙就开不了锁了。我既然现在不能对门锁做手脚,那么在钥匙上插个钢丝什么的要简单得多。”

“插了钢丝于是影子就逃不掉了?”

“插了钢丝于是影子就逃不掉了。”

我给乌鸦的杯中倒入新的绿茶,却只是看在他喝完了杯中的茶而已。这时候水还是温热的,温度恰好。我倒完后,他拿起来立即喝了一口,似乎口渴的要死,一刹那的工夫我忽地回想起那篇乌鸦往瓶子里投石子以便喝到水的故事,不知故事里面的乌鸦是否就是以他为蓝本编写塑造的。我问他道。“倘若你有朝一日终于找到了那个家伙的话,试问你要做什么才能从他手中拿到影子呢?莫不是招募他入公司不成?又或是通过怎样的方法顺利成章地拿到他的影子?”

乌鸦将茶杯在桌面上立定,抿了一下嘴唇,神情既像是绷着脸又如同被茶叶末塞住了牙缝。“这个说来话长,一步一脚印解释给你听的话说不定要花好长时间,因为很多信息需要从它们最原始的层面开始讲解你才能明白。我再多花一点时间在这里无所谓,问题是不想多占用你的时间,所以介意我说给你吗?”

我百无聊赖地拿起茶杯晃来晃去。“既然你都耽误了我的时间,再耽误一点听你讲那些玩意儿我也何尝不能。没关系,我乐意倾听。”

“那就好。”他说,将双手合十自然地垂在两腿之间。“照我所想,要让你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最先应该知道的便是我们乌鸦的某种习性。之前跟你曾提起过,那是一种给收集来的东西挨个编号并加以收藏的自然习性。说起乌鸦第一次的编号程序,是从收集基本的小石子开始的。我们会收集在我们眼里看起来圆润漂亮的小石子,拿它们来装点巢穴,还会互相争夺对方的小石子。这些抢过来的小石子便被依次编号作为战利品,如同西班牙征服者从印第安人手中抢来的宝藏一样,乌鸦把它们陈列在自己的博物馆里。事实上,不光是小石子,古代时一些著名王城里也都住着乌鸦,当时的王城金碧辉煌、荣华富贵,宝物数不胜数黄金堆积成山。由于我们先天性对发光的东西充满强烈的欲望,在那时就有不少乌鸦飞去偷它们能够拾起的宝石、珍珠、玉佩,或者较轻一点的金链子,它们把偷来的宝物囤积在巢里,为了不让垂涎三尺的同类把闪光的珠宝抢了去,所以一件一件都记好了编上号,自己有多少就记多少,包括各种名贵的水晶、甚至是不起眼的小石子或弹珠球。它们当然不懂得这些在人类社会中的价值,纯粹是出于占有欲而收集并编号。再到后来,到了如今的现代,人类过度的开发自然计划招致了一大群原生动物变身入住都市,其中也有一部分乌鸦。然而不同的是,乌鸦并非是像你们一样由于丧失大部分栖息地而决定变成人类,不是,它们本来就能以鸟类居住在人类的城市里,不是吗?乌鸦希望变成人类,是因为它们总算发现了它们所收集之物的价值,并且又发现了很多新的、但它们无法拿到手的价值,越是发现就越想要,越想把它们拿到手然后一一编号完了陈列在自己的展品柜中。之所以乌鸦才变成人类;简单而言,乌鸦是为了拿到更多的价值而选择进入人类社会。”

“听起来好似是美国当时兴起的一批淘金潮。”我听得津津有味,于是说道。

“略有不同。”乌鸦采取指点方案。“美国人是因为在西部发现了大量金矿资源所以进而兴起了淘金热,可他们早在之前心中就很清楚黄金这种矿物的价值。我们与他们不同的原因是,我们之前压根对自己收集的这些闪亮亮的小石子一无所知,直到后来深层接触了人类社会,这些东西里面蕴含的价值才渐渐浮出水面。当我们知道了那些玩意儿的价值,就变得对收集以及编号更加狂热,并且我们认为,唯有有价值的东西才有被编号的权利,如果一颗小石子没有半点价值的话,我们也无心去收集它。于是乎,我们收藏编号的习性逐渐衍生成了收集有价值之物,已经不管它们是否圆润还是闪亮亮了,但凡是有价值的东西,不惜一切手段也要照单全收,包括生命,包括影子,包括味道,只要是有公认价值的玩意儿都得统统收入囊中。”

我从乌鸦的言语中察觉出他如黑天一般辽阔的野心,他那股无人可及的占有欲犹如黑洞般牵引着一切,眼睛内的黑暗部分深不见底,誓要吞噬世间所有之物一样将照进去的光芒湮灭,甚至是他用这双眼睛看到的人,他的影子早已被那个深渊连皮带肉吞入了腹中,连同处在他面前的我本身。为什么?因为我压根看不见自己的倒影,我的倒影犹如是惰性气体一样无法占有最基本的一席之地。

“所以说,这次你的目标收藏品决定是那个人的影子?”我问。

他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百般无聊的一分钟过后,才终于说话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在这之前我无偿体会到了一次连空气都哑口无言不敢说话的僵硬氛围,光粒子仿佛被残忍定在了十字架上纹丝不动,四周的光线死气沉沉,照亮的部分甚至连漂浮的尘埃都以各种千奇百怪的姿势在半空中定格,组成毫无规律又没有新意的图形,所以人的想象力变得与唾液一并凝固,而只能喝茶解闷,包括杯中绿茶的阵阵律动也失去平滑,水面波动棱角分明,像是地震测仪荧屏上的电子全息图。

乌鸦用手抵住下巴说,嘴巴动作幅度很小,即便嘴张开了也以十分不显眼的幅度运作。“得到那个人的影子可不容易,光是找到他就很困难。不过幸运的是,剥离本体灵魂和影子这活计并无几分难度,要做的就仅仅是在本体和影子相接的部位划上一刀,将影子利利索索地切下来就行。切下来后的影子即可任由我摆布,我可以让那个人再把影子穿上去,或者留着光给自己慢慢欣赏,要不就请影子专家来研究构造也未尝不可。总而言之,割下来的影子是属于我的,不再属于他了。”

我忙不迭地问道。“那你是怎么割下来影子的呢?”

他上挑眼角疑神疑鬼地瞧了我一眼,一边用左手在右手掌上做出手术医生开刀的姿势。“很简单的,就是一刀切。刀很好,锋利无比,所以切一下就够,主要问题是刀很难制作。它用我们收集来的某种特殊石头制成,必须手工雕刻,工艺必须精细,刀片要雕的像冰片一样很薄很薄,在刀身上还要刻上花纹。这种拿来雕刀的石头又硬又脆,十分难以制成刀具,有很多把刀在雕刻的途中都碎了。”

“那到底是什么石头。”我问。

“十胜石,又称黑曜石。”他回答说,语言捕风捉影,不知不觉将话题转移到了一些卓诡不伦的层次上面。“早在南美的古代阿兹特克文明,阿兹特克人就掌握了用黑曜石雕刻成刀具与矛具的技术。黑曜石器具被广泛应用于武器以及祭祀神器,其余还能以抛光的黑曜石宝珠为他们的神像安装眼球或者饰品。阿兹特克人使用黑曜石武器,其中以美洲虎武士以及雄鹰枪兵最为显著;他们在木剑的边缘处配置黑曜石利刃,或以它作为长矛的矛尖,因为黑曜石坚硬无比锋利无比。根据西班牙征服者的传记说:黑曜石刀具可以一击斩下马头,可见其威力强大。再有就是,阿兹特克人认为黑曜石的神力能够封锁死者的灵魂,在对外战争中死去的人的灵魂将会被十胜石的魔力锁住、并送入下界,浴血的尸体则将作为贡品进贡给太阳。在他们的观念中,由于灵魂与影子相连,所以人的灵魂是不纯的,不能当做祭品献给太阳神,因此每次他们用活人献祭时,阿兹特克祭司都会使用黑曜石制成的小刀,首先活生生挖出祭品的心脏,然后让死去的祭品从神殿的阶梯上翻滚下去,由专门的剥皮者剥去祭品的人皮。阿兹特克人管所谓的剥人皮仪式叫‘塔卡西培华利兹缇’(Tlacaxipehualiztli),意为‘剥去人的污秽之份’。他们认为剥去人皮意味着将人灵魂其中污浊的一部分割去,好让灵魂干干净净地入地,肉体和血液干干净净地进奉给太阳。根据金字塔里各种雕塑及壁画的记载,阿兹特克的太阳神拥有识破黑暗的神眼,总而言之,阿兹特克人把太阳在地上投下的人影子叫做人的‘污秽’,而影子和皮肤相连,所以有必要在献祭时将产生影子的外皮剔除。阿兹特克祭司手中使用的黑曜石刀便是做这个用的,它可以用来分割灵魂和影子。我们在知道这件事情后,便也做出了几把黑曜石小刀,果真可以将人与影子切开!而且事实证明,前提并不需要挖出人的心脏,就直接可以让影子和灵魂一刀两断。”

乌鸦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领口里面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项链,放在手心拿给我看。那是一柄大小刚好能让我握在手心的牙形状饰品,通体泛光,如同漆黑的玻璃一样,不过光是看上去就显得坚硬异常,实际用手掂量起来也觉得分量十足,真货不假。我将项链握在手心,使劲捏了一下,当然毫无变化,然后我便闭上眼睛,仔仔细细用手上的细胞寻找其上可能干涸了的血迹。很可惜,这玩意儿冰冰凉凉的毫无生机,甚至同它接触的我的手也忽地好似变成了无机体、不属于我了一般。宝石内部俨然隐藏着一股奇异的能量,通过接受这股能量,能够让人切身感觉到自己其实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这条项链之内的某人所有,身体不过是个盛放的器具。我俨然觉察出宝石的可怕之处,于是松开项链,让它垂在半空,去给那些空气洗脑。

“高级的十胜石,从火山底部挖出来的,是深度压缩成的。”乌鸦讲解。

我点了下头,正准备将项链还给乌鸦,他拒绝了我说。“没关系,留着它无所谓,我又不是只有这一把刀子,这正好作为一个今天占用你时间的赔礼,收下可好?不想要的话拿去卖个好借钱我也不会阻止你。”

——先不说其他的,这玩意儿绝对是价值连城。

“我可不能要。”我急忙推辞,这当然不能要。

然而乌鸦却心意已决,不由分说就让我紧紧握住那条项链。“收着,以后绝对有用,别再想它值多少钱了,它的价值我能不清楚吗?”他说。“我让你拥有这条项链是有其他因数,这个以后再告诉你,现在只管收着就对了。”

我只得讪讪地接受,收下了那条黑曜石项链,小心翼翼地放进与皮肤隔开的口袋中保留。乌鸦见到我拿走了项链,总算觉得满意,一手拿起杯子,瞬间喝完杯中剩下的绿茶,接着把空杯子倒置在桌面,站起身,准备走人离开。他按照似乎事先设定好的步骤依次穿上风衣、拎起皮包,戴上帽子还有黑墨镜,最后再把一枚从公文包里取出的新项链捏在手心里,来到玄关处穿上那双超大号的黑皮鞋。

“现在要走了吗?”我三步走到门前问。

乌鸦穿好鞋子直立上身说。“嗯,现在就走,不想再打搅你更多时间了,现在离开回去的话,正好到公司还有一个会议要去。”

“不去追那家伙了吗?”

“不急伙计,不急。”乌鸦诡异地露出一丝笑容,这大概是他今天第一次笑,可是笑容内部的涵义却又是不一般的古怪。“等着就好,已无大碍。”

“随你便吧。”我于是摆手说道,在乌鸦离开后把门牢牢关上锁上。

我回到客厅内,如释重负地倒在沙发上,从怀中掏出乌鸦刚才送我的黑曜石项链放在阳光下观赏。阳光压根无法穿透这黑色的晶状体,唯有依稀在表面留下流光溢彩的光斑,远远遥望犹如一只眼睛的瞳仁,深邃不能及。我突然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于是马上坐起身,规规矩矩地做好,将黑曜石项链左翻右看;我发现这枚黑曜石或许是被人动了什么特殊的手脚,不是指工艺上的做工,而是某种其他的方面被人潜移默化地弄成了光怪陆离的样子。——我在黑曜石的反光中无法看到自己的倒影,就如同我没有在乌鸦眼中看到倒影一般,这里也同样没有我的倒影。

为何我看不到倒影呢?

我怀着这个疑问,把黑曜石项链重新收入口袋,决定暂时还是不要看它了为好。这东西带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和乌鸦给人的印象一模一样。

当晚,我正准备往桌子上摆碗筷的时候,妹妹回来了。她是哭着回来的,冲进门后便立即撞回自己的房间,一把将门狠狠地锁上,没吃晚饭。结果第二天,她却又好像没事人一样重新出现在早餐的桌子前,一板一眼地吃着早餐,肉类水果什么都吃了,一点不挑食,食欲胃口也与平时相差无几。我问她昨晚究竟出了何事,为何哭得那么伤心,不免把我给担心的一夜未眠。妹妹笑着说那无所谓,只是情绪一时过激了而已,没说原因。我于是又怀着重重的疑心度过了索然无味的一天。

当然我意识到,妹妹在外面可能出事了。

相关专题:少年 影子 乌鸦 问题

赞(3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欢迎评论,感谢支持!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短文短篇心情短文精美短文短文摘抄英语美文青年文摘读者文摘杂文精选短篇小说短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