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喜欢坐在墙角的沙发上,听着轻缓的钢琴曲,似乎播放的次序都已被他记住,每当喜欢的曲子悠扬的散落在咖啡厅中,就会露出一丝笑意。
这次他又换了一本书,书中有一段凄美的爱情,他看到他们分开,一个去了上海,一个去了云南,怅然的神色轻轻的滑过眉间。修长的食指按着书页,似乎在犹豫,只是片刻,他就离开那处梦境,回到了现实中来。
正巧一段曲终,他拿起咖啡杯,《天空之城》的前奏像是巧克力酱,将一杯美式变成了摩卡。
他知道下一首曲子是《在水中央》,而这首曲子放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她就会走进咖啡厅,点一杯摩卡,坐到窗边。
她像是一朵莲花,在水中央,亭亭玉立。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里,只有这位姑娘,和那轻快的曲调。
人与曲合,意与心合,人因曲美,曲因人幽,默然为一。
所以当咖啡喝完,他又坐了许久,才独身离去。
【二】
她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每天在中午12点,放下手边的工作,拿着散文集,去快餐店点上一菜一汤,用餐的时间几乎都是十分钟左右,再走到咖啡厅,就会听到那首曲子。
咖啡厅老板也是喜欢一成不变的人。
音乐的节奏永远跟着时钟的钟摆。
准时到的情况下,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昨天就是今日,今日宛若曾经的某一天。
她不知道曲子的名字,但就是喜欢,赶上一大半,无论心情如何,都会趋于平静。
而在这份平静里,更多了一丝期待。
早已注意他每次来都会带上一本小说——看的很杂,有张北海的《侠隐》,有契诃夫的短篇集,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有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有罗斯福斯的《风之名》,还有难以记住名字的网络小说。
一般在《星空》奏响的时候他会慢慢的起身,走出咖啡厅。
她总是看着他站在街口,低着头点火,然后悠悠的吐出嘴里的烟,那股烟散的很快,在他的发间。
然后,她就收回目光,看起书来。
中午休息的时间不多,两点回去上班,第二天又是如此。
又是那首曲子,又是那种感觉……
他,又坐在那里。
【三】
老陈刚把三位学生送走,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他看了眼号码,接起电话:“喂,什么事呀?”
“师傅,我想改一下日子,明天开始学一个礼拜,到下周六正好路考。”
“这样啊,没问题,你来好了。”
电话挂断,他转动方向盘,忽然想起一件事,将车停靠在路边,拨回去电话。
“怎么了?”
“这个……我刚想起来,有一个学员正巧也是下周六考试。”
“可是,我是包车的哦。”
“我知道啊,他也是订的一对一,这不赶巧了嘛,我刚一时又忘了。”
“他也是下午?”
“是啊。”
“会影响我的进度吗?”
“应该不会,他和你一样就缺熟练了,两个人时间也很充裕的。”
“那只能这样了,谢谢了,师傅。”
【四】
车子非常干净,安静的停在驾校的操场上。
约的时间是正午12点,他迟了三分钟,背着单肩包,嘴里还有半根烟。
靠近车的时候他将烟扔了,把包提在手里,打开了车门。
她双手叠在膝头,身子顺着椅背的弧度呈现出一幅极自然的画面。
有那么一丝还未消褪的诧异,而他则更是直接的惊讶,流露在脸上。
“你好。”两人一起开口问好,声叠在了一起。
他尴尬的坐了进去……
车往转塘开,那一带人少车少,偏生路边风景又好,有花,有田,有远山,视野开阔,没有喧嚣。
老陈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后视镜,今天车里是不是太安静了。
“行了,你来开吧。”
一人开了一段,从一档挂到五档,靠边停车。
如此重复。
老陈忍不住开了句玩笑,是不是帅哥遇到美女,都在害羞。
他轻轻的说了,没有。
她撇着嘴,想笑又忍着。
油菜花谈不上美,但一片片的,蕴着丝丝的甜,黄的色调浓淡相宜,看过许多却不厌。
练车需要安静,自然不会放碟,但似乎有动人的曲子在心里流淌。
偶尔老陈时不时插一句闲话,偶尔另一人时不时的搭腔。
曲子也断断续续,似乎在他这里跳一个音符,在她的心里续着下一弦。
直到车子被老陈接过手,往来路上返回,他俩才又坐到一起。
天有些黑了,车里也开了灯。
两人依然保持着沉默,彼此看着窗外的黄昏景色。
车在驾校门口停下,两人下了车。
“你怎么回去?”他低下头点烟。
“打车。”这个角度和以前不一样呢。
“到哪儿?”他往边上轻轻的吐烟。
“武林路。”第一次发现烟从嘴里出来的样子也挺好看的。
走了一段路,两人又坐到了一起。
出租车司机是位四十左右的男子,秃顶,戴着眼镜,神色寡淡。
电台交通91.8的女主持正在说冷笑话,这位司机则是个好听众,偶尔发出两声轻笑。
进入车里就宛如到了一处独立的空间。路边的树已没有白日里鲜活的模样。林立的灯柱时而飞快的掠过,时而慢慢的停在车边,若不注意,可能目光所及会一闪即逝,但总有一根灯柱,就在不经意间于身边驻足,像是要靠近,走到这个空间里来。
他微微侧过头向她看去,昏暗的光色里,她的眼眸十分漂亮。
不知她是否也正巧看他,昏暗的光色里,他的眉线略带忧伤。
两人没有觉的尴尬,视线带着欣赏,一瞬间,女主持的冷笑话和车外的嘈杂都悄然无声。
“我叫夏云栖,你呢?”
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没有交际上的功利与敷衍,像是遇到好久不见的朋友,轻轻的唤了一声,哦,你也在这里。
“肖雨亭。”
她咀嚼着云栖这两个字,若有所思。
两人不再如之前的沉默,那段刻意保持着的距离也似泡沫般一触即破。
话题,是从书开始的。
【五】
在车上不觉间已过了三十分钟。
出租车正停在武林路靠近凤起路口。
“介意一起去吃个饭吗?”
“你留着契科夫从喜剧转型到批判现实主义的话题,我如果不和你去吃饭,岂不是错过了这场讨论?”
“其实认真的去看契科夫的转型,也是一场很经典的存在主义辩证。”他看着前方的红灯,把话题又转了回来,“不如去耶稣堂弄的绿茶,那儿菜不错,又适合聊天。”
“可以。”
“师傅,去耶稣堂弄。”
车转过红灯,不知何时电台里不再讲冷笑话而改成了歌曲,很多人看过《监狱风云2》却不知道《希盼得好梦》这首歌是温碧霞唱的——曲子借了陈百强的《今宵多珍重》,唱的人15岁就独居并且开始拍电影,之后又以性感姿色受广大影迷所喜爱。
1991年的歌,2013年听着,有一种时光荏苒,岁月沉香的味道。
到了耶稣堂弄口,两人下了车,慢慢踱进了弄堂里。
杭州的白领几乎都去过绿茶餐厅,肖雨亭自然也不会例外,但她却从没有试过在绿茶里一边用餐一边谈论契科夫。
“小资环境讨论批判现实主义吗?”她有些小坏的笑着。
“如今是纸醉金迷,享乐主义当道。你的天堂,我的地狱。”他笑起来的样子无风也无雨。
“Inmethetigersniffstherose。”她的声音如珠落玉盘。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他想了一会儿,终于从迷宫里找到了方向。
她惊讶的说道:“你也喜欢西格里夫·萨松的诗?”
他摇了摇头说道:“有段时间比较喜欢蓝星诗社,所以看了些余光中的文章,当然忘不了他的经典译文。”
她捂着嘴乐,看他不好意思的说,口语是肯定不行的,听她念出来好专业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批判现实主义应该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但两人却有说有笑。
通常谈到西格里夫·萨松就会谈到和平,而和平之后又会回归于艺术,他们也不例外,从一句诗,到二战后的文艺变革,再到存在主义。
肖雨亭引用了西格里夫·萨松的这句诗,却用在另一层意思的表达——身体与心灵的分割,环境与思想的抽离。既然已抛砖引玉,当然会引起夏云栖就存在主义的探讨。
“以前我很喜欢卡夫卡的《变形记》,但之后或许是因为生活所迫,我又将对他的喜爱放下了,尽管那份疏离无法摆脱。”
“我不喜欢悲伤的曲调,也仅是看过而已。那种深入骨髓的疏离感我体会不到。”
“当然和生活环境有关,每个人的环境不同,能够感受到的也会有区别。”
他按下电梯的按钮,很幸运没有别的乘客。
“哲学大多从现实转变成思想,再通过艺术来呈现,但若反过来,人们则难以从艺术表达中还原那本来的现实构成。”
“你心里还藏着悲观主义。”她跟着他走出电梯,发现今晚绿茶人不多,可以直接拿号子上座。
“我现在不会去看悲剧的结尾,或许是怕引起心里的悲伤情绪,如果抑郁就太糟了。”
“我相信缘,看书也看缘,有缘则聚,无缘则散,心是一片海,容万千悲喜。”
两杯大麦茶,淡淡的麦香,空着两三桌,人少,安静。
有一桌四个大学生,俱是壮壮的男青年,点了鱼鸭鸡羊,全辣,偏没有一盘蔬菜,吃的汗流浃背,面红耳赤。另一桌一对中年夫妻带着十几岁的女孩,点了水煮肥牛,糖醋排骨,面包诱惑,上汤菠菜,剁椒鱼头。不仅看着养眼,水煮肥牛的嫩滑麻辣搭配糖醋排骨的酸甜嚼劲,剁椒鱼头的辣与鲜遇到上汤菠菜的清鲜更是口感的升华,最后一道面包诱惑,清新,甜美,把满嘴油腻吸去,平添一份满足。
他把菜单给她,随口报了两个菜,烤肉,炖鱼。
她用笔在菜单上打勾,“茶树菇,西兰花。”
感觉两个人似乎在分工合作,茶树菇搭配烤肉,西兰花搭配炖鱼,简直完美。
“绿茶饼?”他几乎下意识的猜到她不会吃很多菜。
“我不怕胖,但油腻的菜也吃不多。”她把菜单交给了服务员。
【六】
“我想你应该喜欢素黑。”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喜欢文艺的姑娘有一些很安静,但缺少一种力量,而你身上有安静也有力量,这样的感觉在素黑的书里似曾相识。”
她抿着嘴笑,含蓄的点头说:“内心平静,不急不躁,文字会很美,但创作是离不开生活的,素黑的学问也离不开她心中的爱,安静的生活和专注的修养是她作品的根源。”
“读懂她的书不难,但像你读懂了她的生活和修养,却是不易。”
“正如你之前所说,通过思想还原现实构成,我觉的,先要做到真正的喜爱。”
他用筷子把绿茶饼放在自己的餐盘上,毫不在意的用手拿着咬了一口。
“能把唯美和一针见血相融的并不多,一味的堆砌辞藻却忘了写作只是言语表达的一种方式,说的漂亮很重要,但如果说不清楚,就失去了意义。”
她用纸巾抹了一下嘴角,看着他就仿佛在看一处风景。
“你是写实的悲观主义。”
“我是乱七八糟的写实的悲观主义。”
她被这句话给逗乐了,捂着嘴哈哈哈的笑着,脸儿都红了。
菜上的快,他们吃的也不慢,桌上还剩了一些,晚餐到了休息阶段。
“今晚我很开心,因为很少有机会谈这些。绝大部分朋友连《存在与虚无》都没有看过,更无从说起。”
“‘关于我所知道的,来自他人认识它的方式。’萨特的书我有许多不懂,好多都已模糊,现在只记得这一句。”
“我很崇拜他。”
“那你对卡夫卡?”
“应该说是欣赏。”
“一个是崇拜,一个是欣赏……我不太习惯用这两个词,我多是喜欢,当然也有特殊的,例如‘最爱’唯有叶芝是最爱。”她似乎感觉到了其中的区别,但不愿贸然作出定论。
“崇拜是卑微,欣赏是平等;卑微而有向往,平等才有取舍。至于喜欢和最爱,你是情有独钟,我是泛泛而谈。”
两人又笑了起来,他付了钱,问她要了手机号码。
她又加了他的微信,看着他的头像和签名。
“我欣赏萨特的学问,但我不喜欢他的爱情观。”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格外的认真。
他发现了,但依然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你不喜欢他和伏波娃的情侣方式,爱,但不忠诚。我却觉的,两个人的爱情会随着婚姻生活而衰退,与其在一点一点增加的烦恼与痛苦中割去爱情,不如做一辈子的情侣。”
“尽管现在人们对萨特和伏波娃的爱情是称颂而不是诋毁,然而绝大部分是不会接受的。”
他陪着她走回家,距离并不远,她似乎也希望能再走一会儿——当然是两个人。
【七】
慢慢的,生活节奏随着微信的铃声悄然改变,从不曾注意变成第一时间查看,简单的表情变成了斟酌后的语句和诗词,洗完澡后滑动屏幕时的期待,被窝里微弱的亮光和疲倦中的想象。
当《在水中央》演奏到三分之一,他会对着窗外招手。
天渐渐冷了,心却似乎比往年温暖。
他去办了一张新远电影院的会员卡,她的淘宝账单中出现了男装的宝贝详情。
她知道他结过婚,有一个一岁的女儿,离婚后女儿跟着妻子去了上海。
他知道她被家里催嫁,上半年相了两回亲,老家在云南,正在考虑要不要回去生活。
对他们来说,彼此就像一本书,沉浸于书中不觉时光流逝。
【八】
冬去春来,夏未至。
这天有雨,晚间晴,微风,小寒。
肖雨亭立于湖边,望着他远远走来。
“没想到柳浪闻莺的夜色如此美,花香清幽,更胜白昼。”
“读大学的时候我常和同学一起来,这边比西湖码头安静一些。”
他站在她面前,送上一杯犹有余温的奶茶,见她在杯口闻了闻,笑着说:“是花香,还是奶茶香?”
一阵轻风来,她闭上眼,缓缓的说:“我心芬芳。”
两人沿着湖边漫步,他点了香烟,烟随风去,如梦挽影。
有老者拿着网兜和手电筒,弯身照亮水面,摇晃着网兜,一次又一次,却不见鱼儿。
湖水像是黑的夜,也似夜倒悬在这里,默然寂静,好似天上地下,只有他和她。
他轻轻的哼唱:“恼春风,我心因何恼春风,说不出,借酒相送。夜雨冻,雨点透射到照片中,回头似是梦,无法弹动,迷住凝望你,褪色照片中。”
她似一下子就进入到了歌的意境中,望着湖水,轻轻的和着:“像花虽未红,如冰虽不冻,却像有无数说话,可惜我听不懂。”
两人把《李香兰》唱了一遍,你轻轻的唱,我轻轻的和,副歌没有拉出高潮,越唱越沉,直至无声。走出柳浪闻莺,经过南山路的几间酒吧,再过涌金桥,湖边广场这里有几架石桥交错平铺于湖边,两人走在桥上,一时月白风清,湖波荡漾。
“我们好像没有去过KTV。”
“两个人去KTV?”
“是啊,我们一直是两个人。”
“你没有带过朋友,我也没有,上次我本想带小吴来,她老公出差一个月了,她居然能宅一个月,天天呆家里打游戏。”
“之后为什么没有带她来呢?”
“你后来发微信给我,说看了《失落的秘符》,我就知道晚上一定会聊丹·布朗。”
他耸了下肩,笑着说:“会不会觉的我很无聊?”
她背着双手,看了一眼他的脸,认真的说道:“那晚我很开心。”
走过这片广场,沿着湖边可以看见东面的西湖隧道口和解放路上的商厦。
人在路口,东是灯火辉煌,西是湖水远山,一边虽亮但却寂寞,一边虽暗但却平和。两人宛如站在寂寞与平和的中间线上。
他看见她的身后是依稀的灯光与浓郁的夜色,她似乎比这夜色湖水远山更静。
她发现他在看自己,他的背后是明亮的街道,闪烁的车灯,模糊的小店与一丝喧嚣。
她挽住他的臂弯,被风吹凉的指尖一霎那就被温暖包围。
肖雨亭拉着夏云栖走入了昏暗的步行街,低矮的树梢遮住了月光,也挡住了那边的一切。
“那天,你把亚瑟给琼玛的小诗写在音乐会的曲单上,递给我的时候正巧在演奏《EndTitle》,看过之后,我亲了你,你是不是一直没想明白?”
他感觉到身子有些僵硬,就连刚才她凉凉的手搁在臂弯上都没有的紧张一瞬间就冒了出来。
“其实,不该说亚瑟,在写诗的时候,亚瑟早已死了,活着的只有牛虻。”
“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牛虻,快乐地飞来飞去。”
“曾经我在看《牛虻》的时候,我跳过了那一段最黑暗的时光,流浪时在马戏团当小丑,监狱中与父亲的对话,我最受不了那种折磨。”声音干涩,他的语速很快。
“这首小诗,我好久未曾想起,但一见,就仿佛回到了初看《牛虻》的那段日子。”
“最喜欢牛虻的那种男人味,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一位女性写的,真的,太伟大了!”
“我的第一本小说。”
“什么?”
脚步移向旁边的小径,她带着他走过六井,这是一处小景点“李泌引水”。两人又开始沿着湖边走。
“记得,十三岁的时候,妈妈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看的第一本小说。”
“所以对你来说,它很有意义。”
终于随了她的话儿,自然而然的,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不仅仅是有意义,那段日子,我每天去医院陪着妈妈,坐在她的床边,慢慢的看着《牛虻》。”
他怔住了,只听她继续说道:“直到妈妈走了之后,我看完了它,才明白,妈妈希望我学会坚强。”
坐在石椅上,他点了根烟,吸着,一直不敢看她的脸。
“好像,下雨了。”
“这叫什么雨?”他伸手摸了摸。
“这不叫雨叫什么?”声音哑哑的。
“这是天上飘下来的云。”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声音怪的很。
等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才恢复过来:“最近又看了一遍雪莱的诗集,喜欢的地方还抄了下来。”
“我就看过《西风颂》。”
“岁月沉重如铁链,压着的灵魂;原本同你一样,高傲,飘逸,不驯。”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他说的是抑扬顿挫,戏谑轻狂。
她做恼的打了他一下,“喂,你怎么能用关汉卿的元曲来对雪莱的诗!”
“不是挺搭的嘛,雪莱的诗我就记得一句,可如今春过一半,我拿什么和呀。”
斜风细雨,夜色深沉,他们离开石椅,向东坡路走去。
已是不太能见到车经过了,街面冷清,前后都望不到行人。
穿过东坡路,雨又小了一些,两人走到龙翔桥,她早前把车停在这里。
上了车,碟片里是赵鹏的歌,正放到《独上西楼》,赵鹏的专辑以“人声低音炮”为前缀,低沉有力,并给人安静广阔的空间感。
“今天上午我改了QQ的签名,你看见了吗?”
“看了,但那句诗我念不好。”
“shallowwaterisroaring,deepwaterissilent。”
每当她念英文诗的时候,宛似演唱咏叹调,那种高贵,纯洁,神圣的感觉便流露出来,似有难以言说的磁力,仿佛每一个单词每一处音节都能让你回味无穷。
他正沉醉间,又听到她似漫不经心的说:“这句诗,我见到的时候,便想起了你。”
不,夏云栖搞错了,根本就不是歌剧,这是一篇文章。
一篇满是隐喻,伏线,真实与浪漫的文章,极尽婉约,绵柔轻缓,等夏云栖看到文章结尾,发现笔者巧妙构思的背后真意时,已无法抵挡那直指本心的滂湃巨浪。
难道要把这一层伪装剥去?
车停在她家楼下。
未熄火,她下了车,“明天起的早一点,我要开会,可不能迟哦。”
他呆呆的坐着,忽然关了发动机,拔了钥匙锁上车门跑到她身边。
“我送你上去吧。”
按下电梯开关,封闭的环境里,两人沉默不语。
电梯停在8楼,她站在家门前,转身说道:“给你出道题。”
他笑了笑,摸着口袋里的烟,说道:“不可以太简单。”
晚了,她的身子靠向他,最终小脸凑在他的腮边,压着声音,轻轻的吟咏:
你看高山在吻着碧空,
波浪也相互拥抱;
你曾见花儿彼此不容:
姊妹把弟兄轻蔑?
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
月光在吻着海波:
——她的眼眸中有一丝羞涩,怕是这辈子,都会让他魂牵梦絮。
【九】
肖雨亭的驾驶座上仍有一股清香,像是从远处被风送来的桂花香味。
他车开的不快,直至将车停好,上楼的时候才显出了急切。
落地书柜的玻璃被拉开,他找了一会儿,抽出了那本好久不见的《雪莱诗集》。
他翻看了一半,一看时间已过了半个多小时,更显得焦躁,走入厨房拿出烟灰缸,点了根烟,继续翻动书页。
找到了!烟丝打着卷儿飘散,他盯着书上的那句诗,久久未见动作。
今晚肖雨亭做的文章起到了作用——
(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牛虻,快乐地飞来飞去。)
(原本同你一样,高傲,飘逸,不驯。)
(shallowwaterisroaring,deepwaterissilent。)
一个一个片段在夏云栖心头闪过,喧闹,炽热,最终幻化成肖雨亭与背后安静从容的夜色湖水远山。
漫漫长路雨朦胧,弯弯月儿,她的身影优美如画。
漫漫长路雨朦胧,弯弯月儿,他的笑容像个傻瓜。
她好似在耳边喃喃的问:“还要一直沉默下去吗?”
……
肖雨亭洗完澡盘腿坐在床上,手机放在了身边,没有开灯,也没有拉上窗帘,仍由月光洒进来,铺上一层清辉。
她的脚没有穿高跟鞋的弊端,清瘦,线条优美,加上未染色彩的趾甲,看上去白玉无瑕。
铃声响了起来,足尖微动,她滑动屏幕,便见微信送来的诗。
你看高山在吻着碧空,
波浪也相互拥抱;
你曾见花儿彼此不容:
姊妹把弟兄轻蔑?
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
月光在吻着海波:
但这些接吻又有何益,
要是你不肯吻我?
【十】
她爱看动漫,尤其喜欢新海诚的作品。七月的时候,天热,所以她把许多时间用在看书,写作,看动漫上面了。当时看了《魁拔》前后两部,便难以自拔,甚至对夏云栖说,等第三部出了,一定要去电影院看。
一桶爆米花,两杯星巴克——美式和摩卡,加上十七个硬币换来的抓抓熊,享受的前奏已然响起。
影厅中多是一家三口,也有情侣,他们坐在中间,把手机的声音关了,等着影片开始。
吃完了爆米花,她的手玩弄着他的指尖。
她的手微凉,他的手温和,交缠在一起。
电影90分钟,看完已是8点45分。两人走到景观桥上,看着运河,说着闲话。
十月的天,苍穹暗的快了,夜话悄然,桥上行人三三两两,一派恬静悠闲。
他们吹着凉爽的风,看了一会儿粼粼水波,又向广场内走去。
一群孩子踏着滑轮鞋,带着肆无忌惮的笑声,绕着圈儿。
这世界上最怕孤单寂寞的该是这滑轮鞋了吧!单只不能走,两只也难走,遇到莽撞的,直接磕碰在一起,摔跤;遇到小心的,越来越远,别想动了。不近不远,恰到好处,或前或后,或实或虚,方才合适。
她正接电话呢,白色的高跟鞋偶尔踢一下,踮一下,左走,右走,好似跳舞。
他安静的抽着烟,时不时笑,看她,看她偶尔回眸一笑。
“我生日快要到了。”她带着他向运河边走。
“我订了个好地方,不过先要保密。”风,从脸颊边轻抚而过,像是醉后捉摸不定的吻。
“过完生日,我想去旅行。”
“想好地方了吗?”
“很早就想去看乌尤尼盐沼,但一直没去成。”
“好像没有旅行社去玻利维亚。”
“自己去啊,或者从香港过去。”
“正好年假都没用呢,一起去吧。”他苦恼的抓了抓头,似乎预见了那路途上的疲惫。
“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的哦。”这话一说,那就是定下来了。
【十一】
西湖文化广场边上的运河码头停靠着观光渡轮,晚了,不再营业。一个年轻人拍了几张照,从石阶走上来,他们正好走下去。
“不知那首诗是谁写的,应该也和我一样,迷恋着叶芝。”
“被你这样一说,倒是挺有感觉,也是那般干净,纯粹,温柔。”
“记下了吗?”
“你在怀疑我的记忆力?”他笑了笑。
“我的小鱼你醒了,还认识早晨吗?”
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脸颊,像是那阵轻柔缠绵的风。
“昨夜你曾经说,愿夜幕永不开启。你的香腮边轻轻滑落的,是你的泪,还是我的泪?”
他闭上双眼,沉醉在这风的温柔之中。
“初吻吻别的那个季节,不是已经哭过了吗?”
她的双臂环绕过他的颈,埋首于他暖暖的胸膛。
“我的指尖还记忆着,你慌乱的心跳。温润的体香里,那一缕长发飘飘。”
他的声音微微的沙哑,低沉,愈渐无声。
——最美,也不过是这一瞬的动人。
【十二】
肖雨亭生日的这天,夏云栖开车带她到了苏州。
下午逛了同里古镇和留园,看了沧浪亭。
晚间,夏云栖订了一艘画舫,泛舟湖上,青杯白瓷,看岸边灯火,品江南美食。
桌上放着红烛,他点亮烛光,推开舷窗,风如此平缓,火苗轻轻摇曳。
两人都不喝酒,慢慢的吃着菜,交谈。
等撤去盘筷,续上碧螺春,她微微泛红的小脸带着笑,问他,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
他从包里拿出一本漫画书,这是他自己写的,故事,对白;而图画则请了公司里的同事帮忙,出版了,暂时在城市报刊发售。
“哇,故事是怎么样的?”她的举动神情像个孩子。
“说的两个人,相知相爱,但因为对婚姻的畏惧,而最终没有在一起,但等老了,某一天,他们回到最初认识的地方,好似未曾变过,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男的吟诗,女的会轻轻和,比起结婚后被生活的琐碎消磨去了那份默契和爱情,这份知己情谊,更为珍贵。”
她摸着封面上的男子画像,默然片刻,淡淡一笑,收下了这份礼物。
舟在湖心,风平,浪静。
肖雨亭走到船边,脱了鞋,将脚放入湖心。
黑色淹没了她的足腕,一圈圈涟漪,一圈跟着一圈,慢慢远去。
“你崇拜萨特,称颂他的情感生活,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诗人中我最爱叶芝,爱他的诗句,爱他的一往情深。直到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叶芝写信给茅德·冈,还是希望能再见她一面;爱,不是放下,爱,是相伴到老。”
“如果那位无视他的女演员接受了他的求婚,或许,最终叶芝会带着遗憾离开。爱,应该保持距离。”
她把脚抬出水面,看着水滴悬落,感受着风吹过脚掌带来的凉意。
“你是为逃避找借口,一次婚姻失败不代表之后仍会如此。”
“不,我只是希望能够永远这样知道你,欣赏你,爱慕你。”
她站起身,赤足踩在甲板上,弯腰拿起鞋,然后坐到他身边,抽了两张纸巾。
他从她手里把纸巾拿了过来,捧起她的脚,轻轻的,把水抹去。
至始至终,他的神情既小心又专注。
她看着他,眼波温柔,摇动的烛光,把两人变的朦胧。
“我婶婶叫我回去,我想又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吧,一定是我爸的意思,他不愿给我太多的压力,就让婶婶来办这些事。”
“那就不要回去了。”说完他后悔了,都说了是父亲的意思,又怎么能拒绝呢。
“我终是要嫁人的……”
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不知何时改的铃音。
他听着歌里唱道:
让我轻轻的吻着你的脸
擦乾你伤心的眼泪
让你知道在孤单的时候
还有一个我,陪着你
让我轻轻的对着你歌唱
像是吹在草原上的风
只想静静听你呼吸
紧紧拥抱你,到天明
……
他把思绪断了,接起电话,另一支手点了根烟。
“你既然带她走,就该负好责任……把她丢给我爸妈就叫负责?你工作重要,孩子就不重要了?是……别抱怨了,抱怨解决不了问题……是你要离婚的,决定要向前走的那一刻,过去就与你无关了!”
他挂了电话,看着窗外的湖水。
目光所及,那儿,什么也没有。
他的双眼,里面,什么也没有。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从苏州赶回了杭州。
武林路通车,但却有步行街的味道,左右俱是时尚小店,街道干净,来往多是年轻的姑娘,买鞋买包买衣服,漂亮,且安静。
夜深了,灯光也暗,街道格外冷清,前后无人,左右的小店,住宅楼,都是黑乎乎的,经过这一路,心便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将车靠边停妥,两人又坐了片刻,都没有言语,如此悄然似乎也是一种默契和享受。
仿佛泡一杯茶,前面是把水冲了下去,之后合上杯盖,捂住了水气儿,茶香慢蕴,待将泡开之际,将杯盖揭去,香出来了,水温刚好烫嘴,茶叶如花绽放,从铺满杯口到徐徐落下,观之,比叶落尚要静上一分。
她用枕边说夜话的方式将这句诗吟咏:
“梦是一个一定要谈话的妻子,睡眠是一个默默忍受的丈夫。”
他的梦境被击的粉碎,笑容苍白而寂寞,声线平稳,只是太过平稳,所以才显得刻意。
“忧郁静静的沉埋到我的心里,正如黄昏落在寂静的树林中。”
于是,她什么也不说,走下了车。
他以为这一夜就这样结束了,心里叹道:“或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笃笃笃。
车窗被敲了三下。
他惊讶的看着,她未带掩饰的不满与委屈的眼睛。
放下车窗,她背着手,把头伸进了车里,凑近了,说话声却更小了。
“一个女人27岁,最希望得到的礼物是什么?”
她说完很快的退开,潇洒的转过身摇了摇手,进了楼。
【十三】
11月中旬,他把飞机票都订了,他知道她一定会去。
可他有些不想去,也不敢去,他不知道,和她,两个人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该说什么,做什么,用什么样的心态……
尽管如此,他还是拉着行李箱,戴着帅极了的小礼帽,由她挽着,上了飞机。
路途遥远,转两次机,再坐车,一共花去三天时间。
她带了MP4,收录许多名曲,一人一个耳朵,靠在一起,跳跃的音符从她的心里流入他的心里。
在他的灵魂深处,好似她在轻轻的哼唱,自然而然的,他已不再去想别的事了。
乌尤尼盐沼在玻利维亚波托西省西部高原内,海拔3600多米,面积9000多平方公里。
云南海拔也颇高,就昆明市有1800多米,她习惯了,但白净的小脸微微泛红。
他的呼吸明显有些急促,走几百米路就开始疲乏了,为此被她取笑了一番。
这里刚下过雨,此时辽阔的盐沼成了一片浅湖,清澈见底,水不过没足,无碍行车走路。
湖面像镜子,反射着天空景色,美的让人窒息。
昨晚备了雨鞋,他们踩着水,水底软软的,好似踏足云端。
头上的天色与足下的天空一模一样,纯净的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梦幻,又带着一份与现实的疏离。
心不再被拘束,无限的,跟着风,天穹,湖面,不停的放大,飞远。
多少人想看这天地一色,蓝天白云倒悬入镜的景致,但多少人能踏足这个梦境,把心放在此间。
这儿有个很美的别称:“天空之境”。
他看着身边的云,看着她慢慢走远,踢着水花,看着自己独身在镜与天空之间。
他看见了自己。
倒影在水面,他看着“他”,就像“他”正在看他。
肖雨亭不见了。
天上地下,只有他一个人。
可若他不见“他”,又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站在这里。
一共玩了五天,他们乘飞机到巴西圣保罗,再转到香港。
在香港他要买票的时候被她阻止,她买了一张去昆明的机票。
“我要回家去了,去被相亲,去听爸爸的话,成一个家,让担心我的人都可以放下心来。”
“哪有这么容易就让你相亲成功的,结婚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啊。”他笑了笑说,但视线在那张机票上停了一会儿。
“很多人结婚只是找个合适的过日子,或者说是一种妥协,取舍。哪怕,以后没有机会再风花雪月,吟诗作赋,变成满手油烟,心装糖盐,白天上班,晚上照顾孩子;但至少现世安稳。”她好似不在意,却忍不住接着说,“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总比这样好吧……”
他默然无声,陪着她吃了晚饭,等着航班,不再听音乐了,两人发着呆。
“不要回去好不好?”他忽然说。
“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她抿着一丝笑意。
他又不作声了。
她可爱的咬了咬牙。
“给我一点时间……”
“这个理由不好。”
他忽然发现,原来这个世界有三个字要说出口是如此困难。
或者不能用困难来形容,只是,做不到……
这三个字的重量压在心头,他根本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直至她站起身走向入口处。
他像丢了魂,神情充满了落寞与苦楚,他不敢倾述,只能默默的忍受。
不知是谁的手机响了,铃声清脆响亮。
歌是赵咏华的《最浪漫的事》。
他站起身向她赶去,但她转过身,对他摇了摇头。
“把美好的,放在心里吧。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好知己。”
他似乎又站在那镜与天空之间。
又看到了“他”。
他的声音洪亮,浑厚。周围的人都已消失,明亮的灯光黯淡,落地玻璃窗外的飞机与夜空变成了遥远的布画,只有微亮的光芒,他在唱一出独角戏,只为了台前的她。
这是她最爱的诗人。
这是她最爱的人。
朗诵的诗句像是狂风巨浪,又似绵柔细雨,似杨柳树下的徐徐风过,又似秀发未干窗下的月色。
——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有三个年轻人在后面鼓掌,有一对情侣诧异的目光,有一对年老的夫妇慈祥的笑容,比前面安静,也比前面嘈杂。
他的心已沉稳下来,不再左右摇晃。
他就在这里,他看过的,想过的,知道的,都化为了眷恋,喷涌出来,深深的扎入到她的灵魂里。
这一刻,他们彼此相望,不需要言语。
肖雨亭转身进了入口,身影消失在了转角。
他默默的站在窗边,看着飞机越来越远,成为漫天星辰中的一颗。
【十四】
“老板,你这里的曲子怎么换了?”
“最近来了一些学生,嫌曲子老是不变,吵着要换,生活所迫嘛。”
他坐在墙角的沙发上,手边捧着一本书。音乐停了,又开始播放。
忽然听到了《在水中央》,轻缓的音乐似乎流动的轻风,像极了那记忆中最动人的画面。
曲子放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他笑了起来。
他见到一朵莲花,在水中央,亭亭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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