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沉沦死亡
断弦琴在酒吧的员工休息室里醒来。昨晚似乎偷喝了不少烈酒,头晕得很,至于喝了多少现在是一点也记不清。才大梦初醒时头疼得要死,就像有一个拳击手在把脑壳里的东西当成沙袋不断击打一样。脑袋一涨一张,能清楚听得见血管翻腾的声音,运作方式好似动物体内蠕动的内脏,仔细想去不免觉得恶心,胃部一阵翻江倒海,险些直接吐出来。他紧紧捂住嘴巴,踉踉跄跄地拖动颓废的身体,来到卫生间吐了好大一堆半消化的酒精混合物出来,以至于嗅着令人恍惚的恶臭直在那里萦绕了半天。幸好气味并非肉眼可视,否则恐怕连眼睛也将受不了大吐特吐。直到断弦琴想起打开抽风机的开关,作呕的气息才终于盘旋着渐渐离去。
回到员工休息室,看了眼墙上钟表的时间。钟表两根指针之间呈十分狭窄的缺口,已经近乎下午一点,估计大学的课早已经讲完一半了。
“无所谓。”断弦琴自说自话地走到桌边的咖啡机旁,给自己泡了杯不加奶精的黑咖啡喝。据说咖啡因的苦味会化解酒精,要不尝试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事实上,这玩意儿真的没什么效果,有的只是几乎瓦解味蕾细胞的苦涩正如西班牙流感般扩散。也不能说完全没效果,至少头脑被苦味强制性清醒,下意识地产生排斥对策。咖啡喝了半杯就喝不下去了。尽管有点可惜,断弦琴倒掉杯里的咖啡,用清水冲洗干净,转而给自己泡了杯加很多糖和奶的红茶,端起来一口饮尽。
肚子饿得够呛,在梦中吃了不少却完全没效果。断弦琴打开冰箱查看,没发现什么可作为真正食物的东西。只有两颗生洋葱,还有推测是上星期留下来没吃完的意大利面条,酱料却一点没剩下。断弦琴轻叹,掏出两颗洋葱剥皮洗净并切了,切成碎末,在锅中热好黄油后和蛋黄酱拌在一起炒了,继而把好像酸掉的面条送入微波炉加热,佐以熟洋葱的酱汁皱着眉头吃了下去。味道自不必说是相当难吃的,但还好没到不能接受的范畴。舌头虽然酸麻但尚可以察觉出来,面条的确酸了没错。
如此寒酸的早午餐,到最后还只把洋葱吃完了把面条倒了。断弦琴看起来没怎么在意食物的好坏,凑活着吃饱,然后漱个口漱掉满嘴的洋葱味,接着把盘子、餐具和厨具都洗干净放回原处。再怎么说也不能给主管添麻烦了。
做罢清洁,断弦琴又倒杯红茶慢慢喝着。这回不加奶不加糖,茶色也没完全清澈见底,宛若液体化的暮霞在以光芒即将消失的一刻被融进了杯中,红色虽然濛濛的深沉但给人落上去的视线一种百般柔和的触感。忽地想起茶叶已被滤掉,致使里面没有沉淀任何值得压抑的成分,杂质什么的为零。想来既深沉又不压抑的存在大概也只有红茶莫属了,由此可见它无非缺少高分子密度的影子浓度。
断弦琴轻轻啜一口红茶,一边幻想着将死的晚霞正沿着喉管直畅而下的景象,渐渐滑过的温暖由上至下坠入深渊,不知怎地竟为吞下其觉得惋惜。这俨然不是能够用凡人之法永久保存的美好。好不容易去除胡思乱想,而后他伏于桌面,不知怎地开始回忆欧洲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期所发生的故事。
天主教派发动收复耶路撒冷的军事活动通称为十字军东征,在当时对欧洲和小半个亚细亚洲影响巨大,煽动了许多人也害死了许多人,倒头来占领耶路撒冷后倒把人全杀光了。不过大多数的生灵涂炭并非是由于正统军队一路行军的扫荡促成,而多数是几种特殊的民间不安分因素导致发生。据说在正规军队进攻前后,民间有不少穷人和土匪组织成挂十字军旗帜的伪十字军,凭借着简陋的装备和差劲的身体素质,叫叫嚷嚷的也要往耶路撒冷进军,先杀光所有的异教徒,然后运回来一大堆金银财宝牛乳羊奶什么的翻身变大地主。仿佛在他们眼里耶路撒冷就是个被一群病怏怏的废人统治的黄金城堡,谁但凡去了就都能摇身一变成腰缠万贯的忠诚教徒。结果,这群伪十字军们理所当然地行进得十分缓慢,行军和部队的质量极差无比,而且相当无知,对耶路撒冷的了解就仅仅是个大概方位而已,其他则一无所知。所以他们每到一个城市都得向人打听问“这里是不是耶路撒冷”,从而遭尽了人的白眼和嘲笑。于是渐渐的,他们落得了不光物资困乏而且人心涣散的悲惨处境,成员们时常饿肚子吃不饱饭,不少人因为疾病、疲惫,或是最基本的饥饿死去,而只得沦落到靠一边流浪一边打家劫舍为补给坚持前进。伪十字军由此干起了强盗流氓的勾当,四处烧杀、偷窃、抢劫、奸淫,等等侵犯人民的权益,简直无恶不作,异教徒没杀几个就先把自己人全祸害了一遍。到最后好不容易快到耶路撒冷了,可还没等他们来得及高兴,前方就来了一只塞尔柱人的精良铁骑把他们杀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就逃回了欧洲。而后,当正规十字军终于大败伊斯兰军攻破耶路撒冷时,又有许多乌合之众混了进来,在城里跟着正规军一起大开杀戒,无论男女老少一见必杀,都给当做异教徒不分青红皂白地处决掉,接着到处洗劫、掠夺,干尽了天下的坏事。雄伟的圣城在一夜之间被无辜者的鲜血染红。
他将两腿的位置变化了一下,把右腿从左腿上拿下,让左腿重新架在右腿上。如此一来,仿佛是切换了身体里某样至关重要的齿轮咬合位置。人体工厂的工人拉动拉杆,让机械齿轮从一个轴承上转移到另一个轴承上似的。变化完双腿,拜齿轮咬合地方变得不同所赐,脑海顿时浮现出更多新兴的想法。
想起到后来,但凡有人在这些被伪十字军侵害过的区域提起十字军,当地人无一不恨得咬牙切齿,真的是把他们当成了真正的十字军。更多的是,第一次东征结束不久,慢慢地欧洲大陆上竟然掀起了一股子土匪强盗给自己团队命名为十字军的浪潮,总共不到十个犯罪团体借着十字军之名招摇作乱。好几个团伙,互相毫不往来,然而却都管自己叫十字军,干的勾当也一样肮脏。直到后来第二次东征发起前不久,这几伙儿强盗才被教会派出的圣殿骑士团以亵渎教义之名秘密镇压。然而待经过第二和第三次东征,欧亚大陆上之后又出现了打着十字军旗号的强盗犯罪团伙,以圣战的名义对各地发动恐怖袭击,也曾在耶路撒冷闹过乱子出来。这些罪犯到最后无一是被教会当众处以绞刑,临死时他们还理直气壮地称己为“十字军”。谈起来够讽刺的。
强盗们为何给自己披上十字军的外皮呢?断弦琴搔着乱蓬蓬的头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是强盗的人果然想不通强盗的处事逻辑,就像不是政客的人压根想不通政客的行政逻辑。不但根本上想不通,而且也不愿意去根本上想通。称呼自己为十字军究竟有何好处呢?是否是因为那听起来更“酷”一点呢?完全不理解。
完全不理解,完全不理解。好似猜测青春期女孩的心思般完全不能理解。
再回头想想这一切事发的起因,无非是先有一部分乌合之众效仿了十字军东征,而后又来了一部分乌合之众效仿他们一样打家劫舍。当伪十字军的资讯和讯息在人群中被共享时,人们除了会产生相同的想法,并且很可能会就此延伸出更直接的模仿行为。起先传达信息的人是最早的那帮伪军,遂而这条信息在相似的圈子里广为流传,在社会上架设出网络形态的意识平台,和与其连接的所有人连线。
伪十字军的讯息从一个个体通过交流传递到另一个个体,这途中往往少不了所谓对讯息的加工,可能夸大可能缩小其中某样含义,如制作雕塑一样将其磨损成老少咸宜的样子。所以可以说讯息是在交流行为中正在不断消耗自身,不是在生产意义,而是在消解意义。原版伪十字军消失不见后,反而是拷贝版的伪十字军扮演了原本信息的角色在兴风作浪。伴随着层出不穷的“复制”和“粘贴”的成分混在其中,几股之间没有丝毫联系的强盗团伙出奇地共同协力,创造出了各种毫无新意的伪十字军临摹品,化身成为鲍德里亚口中所谓“超真实”的实体现身于世。
不难理解雀法师提起过的拟像的世界。断弦琴喝完茶,收拾好茶具,继而自觉地从管理员室里拿出扫帚、拖把、抹布、消毒剂等清洁用具,走出员工休息室打扫起空无一人的酒吧来。与此同时他还一点一点思索着中世纪那几起伪十字军事件。本来的伪十字军虽然早已消失,但其造成的影响却依然深入社会体系的要害,紧紧把握住相似的独立个体的思维,暗中引导他们向没有因果性和确定性的方向前行,让“消失只能让影响扩大化”这一现象经由他们的行为表现出来,再次架空成更深层次的网络。这也就是扬沙世界的消亡只能促成尘埃世界的兴旺的道理。社会中时刻潜藏着这种可能性,需要将它激发出来仅仅仰赖于一根导火索、或者一个媒介。之所以发生那么多起伪十字军事件,大概是由于真正的伪十字军无意中提供给他们了一个契机吧。
想到最后,恰好抬头看到主管打着哈欠推门进来了。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都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主管看见断弦琴正拖着扫把打扫酒吧大堂,没表现出太多惊讶,而是直接扔过来一句“醒了啊”,然后迈步往后面走去。
“多谢昨晚照顾。”断弦琴轻鞠一躬道谢说。
“年轻人嘛,碰到对口味的人喝多一点未尝不可。”主管说,依然睡眼惺忪,说话都带着安眠药的气息。“既然你付了酒钱了,那么我也不打算追究责任。幸亏昨晚的客人少,损失并不是很大,接下来再好好干就是了。”
“我非常抱歉。”断弦琴又鞠一躬说。
主管像是猴子抓痒般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搔出一盒几乎成了纸片的香烟,掏出一支放到嘴上,又拿出盒子相同样式的火柴点燃。吸一口烟,缓缓从口鼻吐出来,烟的颜色如浓茶一样别外深沉,这时连他吐出的烟闻起来似乎也觉得与众不同。上了年纪的人无论抽烟还是喝酒好像都潜藏着某种深刻的内涵。主管之后也给了断弦琴一支烟,划亮根火柴帮他点燃。断弦琴尽量模仿着主管的风度去吸烟。
“不去上学?”少顷,主管取下烟问。
“不想去,何况也来不及了。”断弦琴不暇思索地回答,看没看钟表一眼。
“这样啊,那就帮我扫地好了。”主管说,把烟重新叼回去慢慢吸着,走过来拍了拍断弦琴的肩膀。“打扫算你基本的时薪,不算亏吧?”
断弦琴很干脆地摇了摇头。“不亏不亏,好得很。”他说,望着主管如炭火一样明亮的的烟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推测又是伪十字军的故事。
“好好干,我先出去了。”
“去做什么?”
“进货的家伙把单子搞错了,得出面去解决下问题。”主管叼着烟开始往外面走,背着他挥了挥手。“好好干,回来我要看到干干净净的酒吧,可别偷懒了。要是干完可以自由离开,工资嘛到时候一起结算。”
“明白。”断弦琴说,目送主管离开后把门关好,熄掉灯节约电源,仅凭不多的光芒照亮内部,手拿拖把沾上消毒水往地面上拖来拖去。
酒吧的地板需要时常清洗,上面沾了许多酒液、大麻液、唾液以及精液干了之后黏黏糊糊的痕迹。不光要顾及目光所及之处,连沙发下桌下也都要一一清理干净。如此诺大的酒吧空间仅凭断弦琴一人之力打扫着实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处理完地板,又往上打好蜡,到处都变得锃光瓦亮之后,他便又提着水桶和占了洗涤剂的抹布去处理窗口和桌面。先用干抹布拂去灰尘,接着用起泡的湿抹布清洗掉污渍,最后再拿来干抹布把湿的部分擦干。如果遇到人类的毛发,便信手拈来扔掉即可。等到所有地方都打扫干净,抬头看钟已经到了将近四点的时间。断弦琴将清洗工具统统扔回工作室,去到洗手间用水洗手,顺便淋了下脑袋,好让发热的头部冷却。
而后他就这么趴在员工休息室的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事先打开了一同带回来的收音机,收听到那个音乐频道,跳跃的钢琴琴键,目前播的是理查·克莱德门的《梦中的婚礼》。准确而言这首曲子并非经他手里创作,而是由保罗·塞内维尔与奥利佛·屠森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理查则作为演奏家演奏。幸好这首曲是钢琴曲,幻想如果是交响乐,那么断弦琴的脑子恐怕是无法冷静下来了。
半梦半醒地听完这首曲子,接着又听了中途插入的他出台弹奏的G大调小步舞曲,也就是所谓《爱的协奏曲》。虽然理查弹得不错,但断弦琴还是觉得巴赫的版本最好,个人偏见问题令他更倾向于老派的古典音乐家。
舞曲结束,不知播音台是怎地规划竟然又重新回去了原来的章节顺序,开始播放起《秘密的庭院》来。断弦琴自觉无所谓,索性埋头听了下去。听音乐嘛,等找对演奏者了,终究是不会让人受折磨的享受。倘若《水边的阿狄丽娜》其实是出自巴赫之手,想来断弦琴是会根本不屑理查这个钢琴演奏家的。
《秘密的庭院》、《伤感乐曲》、《柔如彩虹》、《给母亲的信》、《思乡曲》……章节一个一个过去,在脑中留下如水面涟漪般只见其影不见其形的印象。断弦琴无聊中接连辨认出章节的曲目。《你好》的余韵尚未消散,《异国情》犹如箭射出后回归原位的弓弦一样接踵而至。正播到一半,这时听见门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断弦琴猜想是主管回来却忘带钥匙了,于是打消听完最后《威尼斯之旅》的念头,起身步出休息室,小心翼翼地踏过滑溜溜的大堂来到大门边上。
这时候,《威尼斯之旅》的前奏才刚刚响起。
断弦琴透过玻璃门向外打量过去,发现不是主管,而是一个苗条清爽的短发女孩站在门外。她后背倚着墙壁望天吸烟,靠左腿直立,而曲起右腿将脚上蓝色的阿迪达斯运动鞋抵在墙上。身穿侧面写着GhastlyGirl的灰色衬衣和半身型蓝色牛仔夹克,下半身着以长度只到大腿根的卡其超短裤。在断弦琴的印象里,自己认识的总爱这样酷酷的穿着打扮的女孩只有一个人,外面那个人无疑正是她。
他拿手中的钥匙打开锁,那个酷酷的短发女生摘下香烟瞧了他一眼,遂而一边微笑一边走进室内,只是笑容不明得看上去有点消沉和僵硬。
“来干什么?找我有事?”断弦琴问,引路把她领到吧台前的座位上,接着自己转到后面去,拿出杯子和冰桶,又问她想喝点什么东西不。
无音锣借烟灰缸熄掉薄荷烟,不那么老神在在的自臀部口袋里拿出小本子,置于桌面翻开新的一页,开始动手写字。——柠檬水加糖可以了。她第一句如是写道,笔锋未停,尖锐的笔尖在白纸上迅速地写出字体犀利的文字,像是用某种小型珍稀禽类的骨骼一板一眼拼凑成棱角分明的平面雕塑一样。——突然来找你有事相告,因为在学校找不见你所以特意跑到你工作的酒吧来了。
“是要紧事?”
——是要紧事,然而即便你知道了也无法改变。
“既成事实吗,那到底是什么事?”
——今天没看新闻吗?
“没看,在新闻里?”断弦琴疑虑重重地去到酒吧外的邮箱跟前,取出钥匙解锁,拿出几封寄给主管的信、一大堆广告和优惠券,此外还有今天的晨报。主管没有读报纸的习惯,在咨询技术发达的今天他更倾向于上网解决问题。断弦琴把报纸用腋下夹着,一手将除了信件以外的骚扰广告全部丢掉,一手关上邮箱并上锁,完后拿着两三封信件折回酒吧室内,将报纸摊开在吧台桌面上。
“都刊登在报纸上了?”
——并不是什么大篇幅报道。无音锣写道,以顺畅的手法将报纸翻了个面,而后指向左半边右下角的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小边框。——看看这个吧。她边写边从眼角缓缓流露出消沉压抑的神色,瞳孔雾蒙蒙的仿佛有雾气缭绕,却并非清澈的水雾,而乃一种黯淡的且不吉利的“烟雾”。“烟雾”笼罩住晶状体的表面,看起来像是粉尘被偷梁换柱的雪花玻璃球,看得见缭绕的烟尘,看不见里面秀丽的城市。
断弦琴皱着眉头一头雾水地去看那则新闻。就是个刊登面积比寻人启事还要小上一点的插入式报道,某某明星家宠物丢了的刊登面积都比这要大。报道主要由标题和一张黑白图片构成,文字叙述少的可怜,三四段可有可无的话孤零零地悬挂在图片之下,显得好不寒怆。最上用粗体字撰写的标题活有早熟小学生的文采。——惊呆!青春美少女浑身赤裸在高级宾馆内离奇死亡。读得令人有种按住编辑的头使劲往墙上撞的冲动。断弦琴忍住一阵阵血管涌动的头疼,不明无音锣为何要给他看这则报道的用意,但没有啰嗦,硬起头皮继续再往下看下去。图片照得是张宾馆房间的大床,床上躺着一个长发纷乱、四肢和身体呈不自然形状扭曲的女孩。女孩一丝不挂,后背朝上侧卧,依稀能够看见侧脸,浑身曲线修长美丽,黑色的长发如同浸泡在海水中几十年愈久的麻绳凌乱地缠在脖颈处,另有几丝绕到了痉挛若鹰爪的手指上,光溜溜的下体被打上了马赛克。死者脸上看不见表情,亦看不见嘴,不过眼睛张得大大的,面部肌肉似被口腔内的妖怪使劲拉扯般紧紧绷起,现在则完全僵硬,看样子是死不瞑目。虽然只是侧脸,但这人的身份早已经如她的裸体一样在断弦琴面前袒露无遗。
没有错,死去的女孩是落星笛。
他难以置信地又回去重新看了一遍标题。——惊呆!青春美少女浑身赤裸在高级宾馆内离奇死亡。然后往下看图片,果然躺在床上姿势渗人的死者是落星笛,原本的阳光开朗与活泼精怪已然变成子虚乌有的寓言,如今却是犹如速冻的比目鱼一般麻木不仁、死气沉沉。她怎么可能会死呢?断弦琴急火攻心地继续往下读文字报道,口里的唾液蒸发成恶心的粘液堵塞,使之一时说不出话来,不光口干而且觉得窒息。
报道有一部分写的是此少女在昨夜凌晨四点被警方发现,预计死亡时间是晚上八点左右,死因是被人用头发勒住脖子使她窒息而死,属于他杀性案件。然而几乎整篇报道竟都是在大费周章地介绍少女的可能身份,总之他妈的一直从玩一夜情的大学生到职业妓女,从职业妓女到诱拐强奸,然后又从诱拐强奸回到玩一夜情的大学生,没完没了!断弦琴看得叹息摇头,将拿来的杯子使劲一摔摔到地上。杯子啪一声裂成碎片。什么媒体,什么新闻!好好的一个妙龄女孩子被人用自己的头发勒死,倒头来竟变成了大众茶余的娱乐谈资,被拿来和某个偶像派新星第一次出台演出的新闻相提并论!她死了,她已经不在人世了,纵使如此也不能够从这浮躁的社会上获得些许宁静。无论什么悲剧都可以被当做娱乐随心所欲,一群让人反胃的家伙们。
“我不明白,落星笛怎么会死?”断弦琴双手紧按住头两侧往里推去,仿佛是想制止脑子释放出更多让人难受的情感电波。
——看来是接客时候发生的悲剧。无音锣缓缓写道。
“你说是遇上了那种有怪异性癖的变态分子?”
——多半如此,可能是长发癖。
“所以就在做爱时用头发勒死了她?”
——对方估计已经失去理智了,结果不但害死了她,事后还丢下尸体落荒而逃。等警察发现她的尸体时已经全身僵硬了。
断弦琴两手抱头,深深低着脑袋,脑中那叠由落星笛全身扭曲的尸体创造出的阴影挥之不散,如同海底上堆积成山的珊瑚虫骨骼白花花的扭成一团,总感觉还剩有奄奄一息的生命残留,从而变得生不生死不死的一副混沌德性,更令人为之痛苦,像是脑子里被插进了某种粗大的管子在抽取脑浆一般,什么都给吸了进去,从而变成那白花花一团的一部分。——她怎么可能会死呢?这段话充斥了那一片混沌阴魂不散。落星笛一个楚楚可爱那么好的女孩子,怎么会就这样全身扭曲的死了呢?不光死相难看,而且死不瞑目。死的时候想必是相当痛苦,被头发勒住脖子的无比窒息,一下子死不了,到最后咽气之间经历的晕眩简直甚至使她致幻,慢慢因缺氧而翻白眼、吐白沫、大小便失禁、浑身痉挛抽搐。断弦琴能够想象这一切折磨人的栩栩如生的画面。落星笛不会坐以待毙,她会产生反抗意识,她肯定是有继续活着的欲望的,因为有欲望所以挣扎,但怎奈力气不够,反倒帮助对方成就了完美高潮;由于气力不足,于是便在无力、眩晕以及痛苦中渐渐失去体内生命的律动。死得很惨,相当之惨,死得却又无可奈何,没什么比被人用头发活生生勒死更凄惨的了。究竟是被谁杀了的?
“凶手找到了吗?”断弦琴问,虽然心中已有定数。
——没有,现在还没找到。无音锣摇了摇头,轻轻喟叹一声,又点起根烟抽起来。与以往不同,这次她抽得相当用力,脸颊附近甚至浮现明显的凹陷痕迹。
“必须要找到,而且严惩不贷!”
——没那么容易,应召女郎会把所有客户身份信息都加以保密的。
“她不是有网站吗?”
——除了她以外有谁知道密码?
无音锣见断弦琴缄口不言,吸口烟,伸手抚了下落到额前的碎发,随后将烟一口气吐出,执笔在纸上写下文字。——纵然警方尚未调查到凶手的身份,线索还是有的。
“哼,对凶手一无所知,倒把受害人的身份调查得一清二楚。”断弦琴冷哼。“那么线索是什么?”即便如此他依然选择追问。
——终究是五十步笑百步的警方和媒体,知道的话就别故意计较了。
她一手握笔写字一手又将报纸翻了个面。原来后面还有一丁点标着落星笛死亡的新闻。报道在背面附有另一张图片,拍的是一本封面全黑的日记本。离奇的是,这本日记看起来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断弦琴看完最后的报道,说是警方从受害人所在的宾馆房间找到了这本黑色的日记。它从床底下被发现,不过推测原来是放在床头柜上面的。日记本在外面被包了一层书皮,所以看起来是黑色的。报道称:警方通过调查日记本的内容,得知了这并非受害人的日记,而是属于某一别人的亲述,不排除日记主人是行凶犯人的可能性。然而当经过指纹采取,警方却发现上面只有落星笛的指纹。案件由此堵在了瓶颈,线索也变得不像是线索了。
——这本日记就是他们发现的线索。无音锣写道。——目前唯一的线索就是它,有点云里雾里不明不白的。问你想到什么没有?
断弦琴沉思了会儿,摇摇头。“完全没有。”他说,心中情感则忍不住地心潮澎湃;他认出那本被警方发现的日记分明就是他从黑暗空间里寻来的《狼的月记》。明明外面包了书皮,但不知怎地,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不可能是别的日记!它除了那本《狼的月记》以外不可能是别的!断弦琴十分笃定自己的猜想。
——果然,光一本日记是得不出什么有效猜想的。
“抱歉没能帮上忙。”
——不会。无音锣写完,这才终于流露明显的哀伤情绪。落星笛对她而言是个很不错的朋友,见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心底绝对不会好受。其是落星笛的价值无论对谁都一样,对无音锣、对断弦琴、对大耳麦、对木琵琶也好对黑三弦也罢,是个好的不能再好的人。记得之前她曾倡议过哪一天把大家聚集起来去山里面的秘密海滩游玩呢,她还说过那个秘密海滩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在哪里的呢。然而她死了,死得很落寞很凄惨,现在尸体已经冰凉了。连这个简简单单的梦想都实现不了,正值妙龄早早地死去难道就不可惜吗?她才二十一岁,她很年轻、又对未来充满信心以及热情,不是另有未完成的心愿要去实现吗?大家无不为她感到难过。别说是她的好朋友无音锣,要换做是身为男朋友的黑三弦本人,他将会是个什么样子了。
思来想去,断弦琴决定暂时不要将此事告知无音锣。如果说出来自己手中也持有一本同样的《狼的月记》,则只能让案件更加扑朔迷离,不但无音锣会开始怀疑自己,搞不好还会被警方视作嫌疑人抓去审查。况且他们就算知道了自己手中也有《狼的月记》又能怎么着?那本日记很明显属于落星笛不属于逃逸的犯人,里面的内容自己读过,想也知道凭那些信息不可能帮助警方巡查案件。所以此事还是以尽量保密为妙,免得走漏风声,那时候就谁都会认为是自己杀了落星笛。
现在弄不明白的信息多出了一点,那就是为何落星笛手中也拥有所谓《狼的月记》。那难道不是唯一的吗?难道不是仅仅有出入过那个黑暗空间的人才拿到手的吗?如果落星笛是的的确确拿到了真正的《狼的月记》,可能性就只有一个。——落星笛也曾出入过那个二十世纪的破碎空间,也是循着收音机里狼的低吼声过去,然后在那个特定的位置找到了狼的月记,并通过触碰收音机回到现实空间。这似乎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的样子,某人潜藏在夹缝处挖好了洞,就耐着性子等着符合要求的人往里面跳。萝卜放萝卜坑,土豆放土豆坑,番茄放番茄坑……条理清晰井然有序。看来那劳什子的目的无非是给每个进入空间的人一本《狼的月记》,那究竟是作何之用?断弦琴也好、落星笛又为何成为了日记本持有者的其中一员呢?断弦琴不禁思考:自己莫非和落星笛间有某种十分相似、又千丝万缕的联系呢?有的话,那又是什么呢?
断弦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回神。从刚才开始一直没注意休息室里传来的音乐。一首婉转的《致爱丽丝》柔畅地流淌进耳室,欢快到不同寻常的音符和旋律压根不近人情。人听见后,接着满脑子想的都是落星笛。音乐分明就是她形象的写照。落星笛的脸蛋、落星笛的长发、落星笛的声音、落星笛的身体和四肢、落星笛的性格、落星笛的笑容以及灵灵的笑声,还有那些落星笛说过的形形色色的话。但凡听到这首音乐就止不住地去回忆落星笛的一切特征,甚至让人不能自已。
“我想她。”断弦琴喃喃。
——记住,我如果是她,我坚决不会要你这种形式的悼念,我想她也会这么想,她才不会接受可怜,即便是真诚的可怜。无音锣十分用力地将字写得无比硬朗。
“抱歉。”他说,再找不出话要说。时间于是一点一点地在忧伤的氛围中流失。
不久,无音锣缩进断弦琴怀中默默地哭了。断弦琴紧拥着她,用手触摸她纤瘦的肩胛骨,口含满嘴的咸味眼望着虚无。她哭得很厉害,身体猛烈颤抖,呼吸断断续续,泪水哗哗的将断弦琴胸前的衣物打湿,然而却毫无一丝声音。没错,她自从生来就先天性失声。不过想想,一个女孩连伤心欲绝的时候也无法做到放声大哭,会是一种多么无奈的感觉。而无奈又是最深刻的绝望,那她心里多半是绝望的。但是明知道这一点,却又不能做点什么事来帮助她,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的感觉?
所以说,断弦琴也一样是绝望的。
总感觉好像能从《狼的月记》中读到什么可以解释这些谜团的讯息。断弦琴心中有这样一股直觉,正不断给他传递犹如生理电波般的暗示。电波以固定的周期性散发,周而复始,似乎是希望他做什么事的样子。
放声大哭了一场,用水洗去花掉的妆容,无音锣静悄悄地默然离去。她前脚刚走,后脚断弦琴急忙回员工休息室找出自己那本《狼的月记》,翻到加书签的一页,将之前已经读过的内容又回头去重新看了一遍。与此同时在读的过程中,他绞尽脑汁、想去挖掘出值钱的线索。断弦琴一边读一边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喝浓度最烈的伏特加,直喝到感觉世界天旋地转模模糊糊。这下可好,不光再喝不下去,书也读不下去了。断弦琴摇摇晃晃地起身,将《狼的月记》收好,然后今天第二次步履蹒跚去卫生间大吐了一场。吐完后,决定到外面散步吹风,好让自己醒醒脑。
他来到酒吧外的时候已是傍晚,街上充满了准备回家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断弦琴在广场漫无目的地周旋,无意中居然看到了乐谱。事实上乐谱更早发现了断弦琴,并朝他打招呼来着。他和上次一样一如既往的西装革履,唯一不同是今天没见到指挥棒的身影伴他左右。乐谱把断弦琴拉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首先进行基础的寒暄问好,问他最近过得如何。断弦琴回答说百无聊赖,美好的与悲剧的全像汉堡中蛋黄酱和芥末酱般搅混在了一起,所以统统也懒得思来想去汉堡酱的味道到底好不好了。乐谱笑着说了解,称赞断弦琴比喻的很形象,接着也简要谈了下自己,说最近从公司的合作企业处接了许多单子去做,每天都给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断弦琴点头,尚有点晕晕乎乎,然后问了他指挥棒的去向。乐谱告诉断弦琴说指挥棒被派去看护合作企业那方的人了。问起指挥棒的身份,乐谱笑得神神秘秘、十分不明所以。
“他是总公司的核心人员,工作是监视公司成员的行为看检不检点,就像是贵族学校专门教育孩子礼仪的教导主任一样。拿我来打个比方,比如说我在上班时的一言一行都时刻处于他的监控之下,万一不小心产生点小心思、小想法,就全都被他看在眼里铭记于心、或者直接汇报给上层了。到时候,我在公司的存在就会得到质疑。说实话他是个相当令人害怕的人物。”乐谱说,喝口咖啡。“我也只在他不在时才能放松一下,平时上班都得绷紧神经硬着头皮,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挺不容易的。”
“做这行的都这样。”
然后断弦琴又问了下乐队的录音时间,乐谱回答说不久,时间就定在两周后。断弦琴道谢,说时间不错,自己这方也会抓紧准备好排练。乐谱说再好不过了。
“对了,还记得合同的规定吗?”乐谱问。
“完全记得。”断弦琴说。
“最近应该没有同毫不相关的娱乐人士正面接触过吧?”
断弦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将刚买的香烟点起来。“请放心,当然没有。”吸口烟,他仿佛轻息吹熄一盏油灯的火烛般淡淡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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