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狼的月记IV
妹妹上学期间,我经常一个人在家中思考我自身与影子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
每天早晨一如既往地在千篇一律的房间中苏醒,睁眼发现四周尽是可被替换掉的功能性事物。既无情调亦无风格的室内装潢,呆板又单调的发黄的木质家具,却以十分精心的方式规规矩矩地排成令人舒服的布局,一看便知是何人为我发自内心布置过的。才醒来,耳畔便如小溪流水般流淌过低音量的贝多芬歌剧《费黛里奥》,旋律之音无色无害犹如清水,很想让人把脑袋一头扎进去喝个痛快。我起床下地,穿着睡衣拖鞋来到客厅,见桌上放着罩保险膜的早已准备好的早餐,除了用过的煎锅上丝丝残留的热气,整个公寓套间里一切尽透着清清爽爽的净化空气,完全通彻的原味空气。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洗净碗碟,看似动过却完好归于原位的老牌吸尘器。无论我将视线放在哪里,所有都仿佛是贴了某人的名字一样令人禁不住想起她来。
公寓套间空无一人,不见妹妹的书包,门口也没了她的鞋,看来早上学去了。
我抬头看了眼表,八点半多一点,时间尚为充裕。来到桌边坐下,伸手揭去碗盘上的保鲜膜。两个煎到外皮薄脆香的有机鸡蛋,三根德国培根,一碗新鲜的水果沙拉还有一块没涂黄油的法式吐司。饭菜上留有余温,从目前来看妹妹似乎刚走不久。我望着那桌奢侈的早餐,不禁轻叹感喟她对二人生活的热情,然后一手拿起法式吐司,一手持刀慢慢往上面一层层地涂软黄油。咬一口下去,嘴里满满是烤的恰到好处小麦香以及鸡蛋香,黄油不黏不腻,甚是好吃!我升起食欲,肚饿的感觉将我从朦胧的边缘拉回清醒。我先吃了水果沙拉,然后是鸡蛋、培根,虽然吃得温温吞吞,但无非是大快朵颐。吃饱后,我把碗筷叠起来送到池子里洗干净,照常和其余干净餐具对号入座,碟子放碟子,碗放碗,盘子放盘子。如同列方阵般把它们一摞一摞稳稳地堆好,我接着回房间脱衣服漱口洗澡。真吃了一顿令人心满意足的早餐。
先刷牙漱口三分钟有余,我拧开喷头,用大约三十五度的水冲洗头发和身体。随后关水,开始往头发上打香波、往身体上打沐浴露,同时我也拿了刮须刀进来,趁着身上有泡沫的时候把脸刮了一圈。一边刮胡子我一边想:据说有人甚至会用刮须刀来剃阴毛这一说,不知究竟是真是假。若是注重裸体美感的女性还能理解,问题是男性难道也会产生出剃阴毛的想法吗?色情录像带中时常会出现没有阴毛的男性演员。他们将阴毛利利索索剃掉的原因是什么呢?刮胡刀那么锋利,那里的皮肤又如此脆弱,万一受伤不是相当痛苦吗?不过竟真的有人有那个勇气下得了手将刀片伸去剃毛,他们究竟是为了何种心理上的慰藉才下定决心踢掉阴毛呢?
我想不出这个答案,于是将可能性答案归于某种特殊的心理洁癖或性癖上面。说是性癖莫过于有点牵强。因为他们不是要求和他们交合的女性脱掉阴毛,而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把自己的阴毛同阳物一刀两断,像人们剪头发似的,一旦下面长长了就给剃掉。然而人的头发可跟阴毛不同,人们剪头发有一半是为了好看,有一半则是为了头发长打理起来很不方便。或许人们剃掉阴毛是为了自己觉得好看,但绝不是因为太长打理不方便。因为根本没人会闲得去给阴毛做美容。他们义不容辞地剃掉阴毛,推测是潜意识的行为、获取满足或者强调个性,好似如今遍地开花的各种猎奇题材的网络小说。为了压根无所谓的变态满足感以及自以为是的个人主义风格,使它们显赫凸出,他们会把一个主体中某样出于私情看不顺眼的集成部分毫不犹豫地剔除掉,用于强调自己那份集成部分。就算一切主流癖好都颠倒过来,哗众取宠的成分也将必不可少,永远是少数人叫得比多数人带劲,天秤不知为何总是偏向重量较少的那一边,电量不足下锅子里一箱玉米粒为数不多的爆裂成爆米花。
一颗爆米花真的比一粒玉米粒分量要重吗?若是不加糖不加黄油的话?
换句话而言,当电量充足的情况下,为数相当多的玉米粒将爆成爆米花。这时那些没有爆成爆米花的玉米粒反成了少数。倘若人人都有剃掉阴毛的习惯的话,那么估计那些没剃、或不愿剃阴毛的人将顺理成章地变成社会通俗的诟病,遭人侮辱唾骂。等等如“反剃阴毛组织”,“阴毛爱好者协会”,还有“多阴毛应召女郎组织”诸如此类的反对派也会理所当然地冒出来吧。社会从而再次被搅成一潭无法收拾的浑水。在剃阴毛已变成社会主流风格的社会里,不光有理发馆,一定还会有剃毛馆的存在。顾客来到店里脱下内裤叉开双腿,任由专业的剃毛师们挥舞着刀子在性物附近削来削去。那种可怕的场景想象起来真令人浑身发抖不寒而栗。想起事后,剃毛师们兴许还会为光滑的那处打上美肤膏以及润滑露,我险些反胃得把刚吃下去的早餐吐出来。
一通难以言喻的胡思乱想,我很难相信那些空穴来风的混账逻辑是从我脑壳里想出来的。我用力甩掉头发上的泡沫,打开热水冲洗,也将身上的泡泡一并洗去。从它们顺着双腿滑落地面,到堵在下水口终于下去的那一刻着实花了不少工夫。我留着水龙头冲了一会儿泡沫,等到地面上只剩水了再关掉,然后推门迈出淋浴室,裹上毛巾回到房间准备穿衣。最后我穿了圆领衬衫和七分裤出来。
重回客厅,我先走去调了下蓝牙的音乐,调成播放贝多芬的交响曲,从第三部交响曲《英雄》开始播起。不过我设置了一下播放列表,打算跳过第四交响曲《欢乐颂》。妹妹学校乳臭未干的小孩们最近在排练这个乐曲,总是给演奏得五音不全,耳膜几乎被噪音烧出了水泡。原来一当劣质音乐听多了,使得人也对原版音乐心生厌恶之情。我躺在沙发上闭眼倾听《英雄交响曲》,然后是第五交响曲《命运》、第六交响曲《田园》、第七A大调、第八F大调……我对贝多芬一直以来都喜欢得很。狼族中没有作曲家,作为我来到人类社会第一次接触到的音乐的作者,我对他自然是印象深刻。在艺术的范畴内,音乐属于直观的情感的舒放,从而尤其能撼动心弦。而在狼的社会中,满月之夜仰天长啸则是我们一族专属的情感舒放,仅仅而已,不像人类社会那般五花八门,看小年轻们随便在星巴克花十几块钱买一杯用奶精和糖精兑出来的假冒咖啡都可以有感而发,我始终对他们无比柔软的感性思维钦佩不已。然而以我们狼的硬化神经,看来最多也只有从体会贝多芬的作品中找到感情共鸣了。
听罢《第八》,随之听起第九交响曲《合唱》。可是对于《第九》,我反而持含糊不清的态度。《第九》虽是贝多芬人生成就中最为显赫的一首,我却很难让心率跟上这首曲子的旋律。我认真思考原因,觉得这出在彼此灵魂存在差异性的问题上。
因为灵魂的形状和大小具有偏差,所以让两个灵魂的对接发生困难,若一方不加以磨合,便无法从另一灵魂那里获得能量。这使我回想起我与我那早已消失不见的影子之间的关系。由于对接不上,于是互相渐行渐远,像是迎对日落一个人慢慢走离他身后的一道墙,墙上的影子便随着人越走越远而越变越大。走远时我默然回首,发现那影子已变得老大,我却仍是依旧的渺小。影子已大过我,不同于我,我才无法与它实行对接,才不能进行能量的相互传递。但是我心里很清楚,一旦我走到无法回去的地步,影子将会消失,或是一旦太阳完全沉入地面,影子也一样会去而无踪。
个体的个性和意识促成了灵魂的差异性。两个灵魂不能对接情有可原。然而一个灵魂和一个影子不能对接就十分不同寻常。大体的推断是,一个灵魂在分裂出影子后遭到了非自愿性质的改变,导致灵体如门锁那般极具变形,将影子活活锁在了肉体外面。也就是说,当一个人的灵魂和影子之间已经再无半点相似之处,灵魂将不能与影子对接,就像钥匙不能插入变形的门锁那样,除非门锁重新恢复如新,否则钥匙只得遭到遗弃的下场。既是如此,之所以我根本无能为力。
——我变不回狼了,此为答案。
我开始躺在沙发上想我的妹妹。早晨第一节课应该结束了吧?第一节课是什么呢?数学?文学?科学?生物学?还是宗教课?她有没有在学校受到欢迎呢?有没有和同桌发生矛盾呢?有没有被男孩子表白求爱呢?……我对她在人类社会的经历简直魂不守舍的想去探寻。跟踪她一个月,彻底调查清楚?我可做不到变成一个变态尾行狂,然而我克制不住地担心她。灵魂在我耳边不住的低语,它想要传递的究竟是何呢?我发现我的灵魂好似藏在空心的海螺中发出低语,如平静浪涛一般。
九点四十左右,影子来了。
我打开门看见影子站在外面,我唤他进屋,他脱帽致敬,而后脱鞋入室。我请他坐在正对窗户的沙发上,沏了杯绿茶请他喝。
“不错不错,很熟练?”影子啜口绿茶。
“有熟人常来。”我答道。
“关系看来不错。”
“非常不错。”
那位熟人正是猫咪没错。她总趁着妹妹不在的时候来我家串门,然后我们一起聊天吃饭,她再为我做些手活儿乳活儿。很显然猫咪对我有好感,我脑子也不迟钝,当然发觉了。只是很难说清这种感情究竟是纯粹的爱还是纯粹的性,是出于她内心的寻求还或是肉体的需求。猫咪虽然诚心愿意为我做那些事,然而她没有一次是将整个身体交给我处理的。就是说我们没有一次真正的交合过,每次都是用手和乳房的美妙运动搞定。我不禁奇怪猫咪为何如此这般,她心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我不知道,好像是在等待某种潜移默化的契机出现,一切秘密才可得以水落石出。
“今天为什么来?”我问影子说。“之前好长一段日子你都消失无踪,我一个人静静地度过,为什么今天却出现说要与我见面?”
影子从头上摘下有两个耳朵的狼皮帽子置于桌面。“我不得不离开你,在人类社会我无法生存,然而没了你亦是如此,所以这几年来我一直在人类城市的边缘地段彷徨着徘徊着,尽可能不离你太远,又保证不受人类社会的影响。我活在城市郊区的一片原始森林里,过着和以前狼族相差无几的生活。那里有水源、有鹿群、也有足够的树叶枝丫供我建造避难所。除了人类猎人时不时进来转悠一圈,设计几个弱智的陷阱捕鹿什么的,其余倒还安好。他们放的陷阱倒还帮助我形成了稳定的猎物渠道。不过冬天时比较冷,食物也极其稀少,那时候我会短暂地从森林里出来一趟,在人类大街上靠扫雪赚钱买点吃的果腹。街区很安静,各家各户也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对一个靠扫雪赚钱的陌生人毫不关心。我就去镇公所,那里愿意收留我,我在那里帮他们打理一个冬季的各项街区事务,还会一起吃圣诞夜晚餐、收圣诞节礼物,照顾一帮人类小孩玩狗拉雪橇的游戏,打扮成圣诞老人给小朋友发糖什么的。怎么说,冬天其实也不赖,唯有在最寒冷的季节可以感受到最真挚的温暖,算是我一年中最享受的阶段。”
他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见脸犹如滴了酚酞试液的肥皂般马上红润了起来。“至于为什么突然回来找你,也是不得不做的。告诉你,有人在追赶我,有人迫切地想要控制我,然后以此来控制你。我好不容易才从他们的追捕中逃出,不惜一路深入人类社会才找到你。我需要你的帮助,决不能让那帮人控制我。我一旦被他们控制,你也将自身难保。所以拜托了,请你尽可能地帮助我。”
“是谁在追你?”我询问。
影子摇摇头。“一群莫名其妙让本体成为影子的家伙,叫不上名字来。他们终极目的不明,只知道他们千方百计地想控制我,借此再控制你。”
“为何要控制我呢?”
“跟你说了不是,终极目的不明,不过哪里会是什么好事?对我们而言,被控制的下场可想而知,所以绝对不能被他们控制。”
我望着影子脱下来的狼皮。他脸上戴着一副塑料的狼面具,狼吻探出好长,将面部全部遮住,瞧不见外貌和表情。在那张狼皮下穿着灰黑色的毛衣和棉裤,散发着一股野生的腥臊气息。我从他身上嗅到了既怀念又熟悉的味道,似曾相识,与此同时伴随着一股生疏的波纹,似乎是意识在不知不觉中打破时间限制而酿出的涟漪,比起直观的嗅觉感应,这份意识更倾重于深层的精神触动。
“可以帮我吗,拜托你了。”影子两只手握在一起垂放在双腿之间。
“你希望我怎么帮?”我问道。
他豁然抬头盯紧着我,说话一字一顿。“我希望你可以成为我,和我结合成一体。唯有如此,你和我才都能逃离那帮人的追击和控制。而且你我合二为一,将变成更完全更优秀的个体,到时候的你将既是狼也是人类。”
我深深望着他面具上狼眼睛处的两个孔,但望不见瞳仁,仿佛面具后面是一滩非物质的意识聚合体,通过罩上狼皮来感应四周。我分不清他的身体是由什么构成,那是一种如虚拟知觉一样非物态却可以实际看得见也摸得到的产物。照常理而言,这样的肉体应是归于子虚乌有的神话人物所有。
“抱歉,我帮不了你。”我说。
“为什么?”他马上追问。
“因为我不可以变成影子。”我十分认真的告诉影子缘由。“你让我成为你变成一个影子,这种事非常抱歉我做不到。变成影子意味着什么,我想你自己心里明白。如果我变成影子,那么我将连这最后一块容身之所都得失去掉,成为一个真正的无法落叶归根的孤魂野鬼。我跟你不同,你孑然一身,但我还有亲人要照顾,没了她我活不成。会不会被神秘人控制的事,感谢你的警告,我心里已经有数。不瞒你说,我在这边认识几个对社会有不小影响力的家伙。万一出了什么事,相信他们能或多或少帮我拖延一点。我并非孤身一人孤苦伶仃地活在这座钢铁丛林中,这点希望你记住。至于你,我是希望你可以留下来,呆在我的身边。和我在一起的话,被控制的可能性也会小一点吧,况且你离开了那么长时间了,也是时候该回来了吧。”
“所以我才来找你。”影子说着重新坐回沙发上去,刚才想站起来却只站到一半,看上去像松了口气似的把双肩放下好多。“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不会到现在都没弄不明白影子和本体灵魂的关系吧?”
“弄明白了,我弄明白了。”
“不不不,不是关系,我先说错了。怎么说呢,其实想说的是宿主。”影子如同一只正甩干毛上的水的哈士奇一样把脑袋摇晃来摇晃去,浑身的狼毛抖了一地,连沙发坐垫间的缝隙也填了黑丝丝一片七扭八歪的绒毛。“对,就是宿主没错。影子的宿主,本体灵魂的宿主,你搞混的是这个,你得弄清楚我们俩究竟殊是殊的宿主,殊是影子的宿主殊是主题灵魂的宿主。换句话而言,从心理的层面解释,就是你在潜意识中自我弄错了本我,从而导致没有错误的本我里面诞生了出现错误的自我,就像搬进海螺里面的寄居蟹错误的把自己视作为真正的海螺一样,可明白?”
“我不明白。”我摇了三下头,真的不明白。
“关键的问题是,我得弄清楚你是哪里出了问题才出现自我搞错本我的现象的。这样很不正常,非常不正常,即便是讯息在分享时的过度同步化或者思维在网络里的自然体制化,最多能力范围也只能干涉本我而已。这一定是别的某种因素导致了你的自我扭曲,而且这相当奇怪,它对于本我似乎连一点干扰都产生没有。”影子却没理睬我,而是在若有所思地端详。他时不时伸手摸摸我的下颚,我的脖颈,然后又起身绕到我的身后面去,神经质地摸我的后脑勺和脖子后面,左摸摸右摸摸,手法寻思着像是在摸索。可他在我的身上摸索什么呢?“假设产生原因是外部连接途中被人不恰当的手段所致,连接点应该在这个位置,是会有痕迹落下的才对。”
影子摸得我脖子瘙痒,他手套上的绒毛犹如细胞大小的鞭毛只取我的感应神经。我的脖子似乎成为了吞进一块手掌形状的海绵里面的微生物,海绵内壁的鞭毛细胞全体启动,对我的脖子进行全方位的仿真扫描,一抓住什么线索,鞭毛就将其锁住并供给他身上的环细胞。我在影子对我的脖子摸来摸去时开始想象海绵内部的构造,想象那些鞭毛的运动过程,想象那海水经由过滤的整体流向。我在想当那双手获取了我脖子上的全部讯息会不会放开我的脖子,随它从出水口出去呢?
想起海底的海绵,同时注意到阳光在室内映出来空气中百无聊赖漂泊的微型尘埃,发现它们如海生浮游生物一样,我俨然觉得自己就是身在海底。
我终于决定询问影子滤食何时结束。“做什么?多久?”
“别说话!”影子居然严厉地呵斥了我,两手仍然在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小心翼翼、慢慢悠悠地摸着,突然他停了下来,冷不丁用手捏起我脖子后面一块肉使劲往外扥去。“刺啦”一声,我疼得大脑一片漆黑,顿时快要晕厥过去。这种痛就像是对感觉神经元一次最直接接触的致命电击,被瞬间导入高压电而疼痛不止。痛完后,浑身还一阵抽筋般的麻痹几乎没有知觉,我感觉身旁的现实性世界正以超光速离我远去,意识跌破底层界限化为零,可以说将近无意识,大脑皮层遭受极其严重的刺激,思维在那一串电击中得以分离崩析。我的丘脑已经完全瘫痪,交错的神经像大城市断电般一步步停止机能,所有感官渐渐失去作用,自己正慢慢陷入浑浊的恍惚。
——“我找到了,问题就出在这里!”
现在我仅仅听到影子正在身后发神经般的叫唤。“和我料想的一模一样,你被某个劳什子植入了一根歪曲了你自我的弦,真是万恶、蝇营狗苟!一帮刚愎自用的家伙凭借垃圾技艺越俎代庖,想在控制我之前先把你给弄坏掉吗?好了,没事了,现在那根弦已经被我拉断了,你自由了,你清醒了,你的自我也应该重回正轨了。快想想,你究竟是谁的宿主?你的本我到底是真与虚哪一方?认真倾听你灵魂的低语声,它会告诉你正确的答案。别管什么意识,去听你灵魂的声音。”
最后连影子的呐喊声也在光明消失之际渐行渐远。
冥冥之中我的意识仿佛掉到了地狱边缘,它跌破了零后却还一直在跌,结果到最后停下的地方就是这里。——一望无际的海洋。我感觉意识正乘着一艘小船在汹涌的风浪中驶向远方,忽地一个孟浪打来,无情地将小船拍翻,接着把我马不停蹄地卷入海里。吵闹的海平面下方是永久的万籁寂静,在空无一人的宁静的海底,我察觉到体内的意识出于一种完全积极的态度不可抑制的对外舒放。无需本来意识体的号令,这些意识自发地向四周扩散,如同无色的夕阳一般浸染了环境。海水清澈异常,周围荡漾着屈指可数的浮游生物,但是尽管是更再清澈的海水,底下也无非是危机四伏的世界。从我体内流淌出的意识并没有离我而去,而是彼此凝聚、构造,集成仅有我自己的意识的网络。它们缓缓在我面前聚成一个犬形的意念体,它无比美丽,晶莹剔透,双目熠熠生光,是我有史以来见过的最纯净也最纯粹的存在。但见意念体轻步走到我的跟前,探头逼近我的耳朵,轻轻低语,一串泡沫从它口中漂泊而出……
我在觉醒中醒来,一手托起另一只手试探重量,又起身蹦跳,切实感受这副身体的真实性。确认后,我凝望着“影子”说。“我明白了。”
“我猜是。”狼皮下的他发出得意洋洋的音调。“你终于想起来了,这至关重要的事实。其实你才是影子,而我是主体。你是我的影子,我是你的灵魂。你应该已经发现,你是从我体内分裂出来,作为人类形态的载体生活在人类社会的一部分。你之所以变不回狼型,是因为真正的灵魂在我这里,你则是我用灵魂仿造的复制体。我将你投射到人类世界中去,但是我离开了,所以你回不来了。”
“我的存在只是一种你给我的错觉,直到你从那边走出来,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不存在。纵使是现在,我充其量只是个没有原本载体的不实临摹品。”
“是吗,不过你获得了你存在的证明。”
“哪里有?”
狼伸手抚摸我的脖子后面,我感觉那里的肌肉紧绷着,似乎刚才猛烈抗衡了某样强大的力量,现在仍尚未有放松。“这根断弦便是你存在的证明,你抗争了它,战胜了它,你以你自身的意志打败了它,这就是名副其实的证明。”
“有什么用?”
“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证明,证明你确确实实一直以来都存在过、抗争过。”
“那还不是没用?”
“错了,记住是有用的。”狼说着拿起茶壶,给我们双方的茶杯都满上。“许多主体因为怀疑自我的存在性,所以自愿选择将其舍弃变成影子,通过获取其他个体的认同以确立自己的存在。而你不同,即便你先前对真正的自我辨识产生了误知,然而你并没有怀疑或者否认它的存在,你的自我意识证明了你在这个世上的存在。”他无不为我觉得欣慰似的说,声带正以急速摩擦。“作为影子你虽然是我在人类社会的投影,不过你同其他的影子不同,你是个身处在有始无终的讯息资料不断共享同步化的网络、却无意识中诞生了‘自我’这一概念的超常个体,与此同时也产生了所谓‘个性’。简而言之,你是个具备超越了本我的自我的、有独立意识的影子,尽管你被人植入弦了而不知道这一点,不知道自己的真身是影子。说出来其实挺可悲的,差点就此离我而去的影子竟然真正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个体,而我这只蠢狼就算费尽心思躲进森林不喑世事,倒头来却也免不了被人跟着屁股追赶。”
我深深喟叹一声,茶似乎都变苦了。“说实在事实令我有些难以接受。”
“倘若事实难以接受,那就当做难以接受的事实接受。”狼说,摩挲着腿上的绒毛。狼毛如新鲜的火山灰一样落在周围。“但不得不承认,这一段日子可真是苦了你了,同时也苦了妹妹,对此我深感抱歉,没想到我的离开会对影子造成如此剧烈的影响,当然也没有想过你原来一直害怕我就此消失一去不返,为我操了那么多我不知道的心。这时候还腆着脸跑回来要求你成为我,说实在我心里真的十分踌躇。”
“我并非是害怕失去你。”我出口澄清事实。“我只是害怕别人忘记这世上曾有你的存在,然后把我的存在也一并忘记掉罢了。当时我以为你是我的影子,的确这么想过没错。放到现在最讽刺的是,你反而需要我来证明你的存在。你是我的本体,我是你的影子。万一你消失了,那么我也无法继续存在。”
“我们两个的灵魂是不完整的。”
“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不完整的。之所以上帝派我们下凡,凭借肉体来寻找失散的灵魂碎片。一个人由于灵魂不完整所以拥有的现实也不完整,而现实不完整导致了意识不完整。要说这世上完美的存在,有两种。一种具备完整的灵魂,是神;另一种具备零的灵魂以及零的意识,是动物。人类则永远夹在两者之间。”
“曾几何时,我们狼也开始拥有了灵魂。”
“由此我们分裂出影子,到人类社会去追寻碎片。结果,一大群狼到最后反倒成了影子。他们不再是狼,亦不是人类,充其量只是些毫无新意的仿制品。”
我将杯中冷掉许久的茶一口气喝光,磨亮嗓子问。“哎,我问你,如果我答应说成为你的话,我们两个的结合可以变成完美的存在吗?”
“怎么能?”他不置可否。“只不过是主体总算找回了影子罢了。”
“原来如此。”我说。
“当融合了我们可以变得更加完整,变成既是狼亦是人类,但是却超越了我们任一一方的更完全的存在。我们的意识、我们的自我、我们的个性、我们的灵魂,将互相渗透、完全融合成一体。当我们更完全,那些人便不可能再控制我们,与此相对的,我们将要避免不得的承受与他们对抗的代价。”
我自沙发上站起来,打开窗户换气。从窗户外面吹进来不混不浊的空气,仿若阴天的色调化作可溶性的粒子饱和混入了气流一般。天空呈横截面开裂出一条缝,微弱的阳光透过较薄的云层慢慢渗透过来,犹如一艘巨吨航轮在船体中央燃起熊熊大火而后轰然沉没的场景,整片天空因而洋溢着一种类似于壮烈的情怀。感觉灵魂即便正视了这片天空也无法引起共鸣,于是我折转回去沙发那边,将蓝牙音乐的播放列表调回没有播过的《第一》,重新开始播放音乐。这时候狼也站了起来。
“决定好要融合了吗?”他耸耸肩问。
“会痛苦吗?”
“放心,只是会稍微晕一下而已。”
“我其实不是怕那个,我是担心当我醒来我已经不认识我自己了。”
“无需担心,事实上这跟每天早晨苏醒的感觉是一样的。人每次醒来都会认识新的自己,你也无非是接受了一个更加完全的存在罢了。”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
“请说。”
“我会消失吗,你会消失吗?”
狼莞尔一笑,尽管我只能看到狼的面具。“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什么消失不消失,只不过是如太阳沉到地下、月亮藏在云后。远方的境界线存在着轮廓飘渺的山脉,树林中潜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在天空的尽头也徘徊着数不尽的云朵。你我都不会就此消失,而只是在彼此的意识中变得透明,我们各自的自我将自动成为一张扑克牌两面的花纹。虽然我们或许再见不到对方,但只要认真倾听灵魂的低语,就会发觉:你就在我身旁,我也一样伴你左右,因为我们正是一个灵魂的正面和反面。我们本应就是这般互相依靠互相扶持的关系,纵然花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我长长吸了口气,消化意识中的营养成分,将肩膀抬起,随即又落下,双臂自然下垂,稍微左右活动了一下躯体,听见浑身骨骼咔擦作响。我知道刚才我打开了体内的开关。“再来一个问题行吗?”我问道。
“请说,但时间不多了。”狼说。
“如果一个人选择变成影子的话,会是怎样呢?”
“很难说,让我想想,帮你归纳一下。”
“请请,谢谢。”
他说着低头沉默了一段时间,大概三五分钟左右。等待机完毕,便从狼皮外套里拿出一面好像是黑铜打造的镜子,握在手里。镜子表面甚是污浊,几乎看不出有影子在镜面那一头,而且它所照出来的图像竟都是黑白色的。黑镜静静地躺在他的手里,轮廓处铜泽的反光十分有历史沧桑一面的质感,仿佛跨越了巨大的时光缝隙而来,略微可以听到黑色金属在气流作用下轻轻低吟的耳语。
“主体变成影子,那是将扑克牌的一面撕下来,又用胶水粘到相反的一面去,另一面却空荡荡的仅有虚无无疑。”狼抚摸着镜子像在喃喃自语的说。“有些人以为变成影子就能好,其实都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可怜。”我说,但丝毫没表示出同情来。
“问题没了?”狼随即问,将手里的黑镜掂量了几下。
“问题没了。”我回答。
“那就来吧。”狼说着便用手中的黑色镜子往我的眉心拍去。我下意识地赶紧闭上眼睛,闭眼前恰好看到黑色镜子的镜面不偏不倚打在了我的前额上。
这不疼,一点也不疼。
镜子打在脸上完全不疼,或者该说是什么感觉都没有。话说我是觉得被镜子拍了没错,自己知道是被拍了,然而那出人意料的毫无知觉,该说是有记忆但却无意识吗?莫非被镜子拍了的画面也同样是被植入的记忆不成?事实上那和有没有意识无关对不对?我正准备张开眼皮查看,顿觉眼前一黑,我接着晕了过去。
一片漆黑,甚至连“漆黑”一词都只是过于抽象的形容词汇。
一片漆黑,一片漆黑,“漆黑”二字在此象征了许多形容不到的事物。
一片漆黑,一片漆黑,一片漆黑,一片漆黑……这是有尽头但却无边缘的漆黑,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出去的。一眨眼的工夫我进来了,又一眨眼的工夫我出去了,漆黑完全尽失时间空间的概念以及范畴,所以既有时间空间的概念也有范畴的个体在漆黑中无法具备基础的意识和常识性的记忆。在时间不重要的地方,记忆是不重要的;在概念不重要的地方,意识是不重要的。
这回是彻彻底底的晕厥,既无意识亦无记忆,醒来后唯独有对当初晕厥过的现象的意识和记忆,对影子与本体经历及遭遇的意识和记忆,以及对两者已经完全融合的意识和记忆。我醒来后,两人都不在家中,那些主体曾抖落下的狼毛也一去无踪。我环顾四周,为了确认他俩曾经在这里存在过的事实,我依靠意识去搜寻头脑里的记忆,试图将它同这个公寓套间里面种种现实性的层面接应上。此时将近傍晚,记得我晕过去时还是正午,不知在这段时间内周围的空间是否出现了什么变化。我醒过来的地方是沙发,没记错的话也曾是我晕过去的地方。我在附近寻找记忆同现实的接轨之物,最后如愿以偿找到了几个证据,且都是在客厅中找到的。
证据如下:两个喝过的茶杯、一个烧过的茶壶、打开的窗户、播放着《第一》的蓝牙收音机、天空着火沉没中的巨轮图像、风中气流所含阴天粒子的无色无味气息,此外还有主体留在沙发上的狼形状的面具。那自不必说绝是最佳的证明。
而不见的则是他们俩,还有那面黑镜。我尝试着去回忆黑镜的模样,然而头脑记起的却是黑乎乎的一大团乱麻。我心生疑惑,怎么其余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而唯独就那面镜子死活都记不起来了?那面镜子在二者融合时肯定起到了类似媒介的作用,媒介的身份不明情有可原。我用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
主体和影子的存在是反应物,黑镜是媒介,生成物则是我的存在。由黑镜消失为基础发生的反应方程式,让主体和影子的存在融合成我的存在。
我拿着狼戴过的那面狼头面具躺在沙发上,开启蓝牙音乐接着聆听《第一》,闭上眼睛幻想作曲中的贝多芬,途中试着切换思维再去想象黑镜的样子,当然徒劳无功,空手而归的收尾。听罢《第一》,然后再把《第二》也给听完。关掉录音机,但让窗户一直打开,吹进来令人神清气爽的柔和的晚风。
再拿用过的茶壶泡了杯新茶,继而起身来到厨房,打开冰箱一件一件取出昨天买来的食材,以肉类为主,我动手开始给妹妹准备晚饭。
三十分钟后,饭做好了。这时候妹妹也背着书包回来了。她一如既往的活泼开朗,头发绑成马尾辫,穿着白底黑纹的连衣裙和深青色的长筒袜。书包看起来沉甸甸的,在怀中还抱着一本《神曲》。妹妹进门脱鞋,如释重负地卸下书包,依然开开心心的,轻飘飘的笑容里含着分量十足的喜悦。
我首先上前亲吻了妹妹的额头,而后拥她进屋。
没有错,我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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