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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浪少年(第八章)

时间:2015-05-11  阅读:624  作者:NoFace

放浪少年(第八章)

第八章:狼的月记II

新世纪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
每隔一个月左右写一次月记,这个习惯我出奇地没有忘记。不过实话实说,我每个月写的东西所记录的事件,其实清一色全部发生在近年以前。而我只是脑子里想起来什么,手里的笔就自动写下来什么。才写下来就立马忘掉,忘得一干二净,连点蛛丝马迹都不剩下。说来奇怪,人们为了记录时代变迁的种种事件和种种信息所以写日记啊,编年代记啊,写完后还要秘密地珍藏起来,储存在某个叫做博物馆的地方度过日日月月。单单是想要让自己、甚是让后人也铭记这些经由岁月长流的概念,其名为历史。然而说来真是多此一举,即便记住历史又有怎样?把早已发生过的事情从废墟中掏出来神经兮兮地调查一番又如何?反正人类的历史就是一个犹如突变不能的基因的循环螺旋,倒头来已然发生的事件无非会被重新搬上舞台,再度上演一遍。而且这个循环圈能一直持续到人类灭亡为止,所以记录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虽说我依然遵循妹妹的嘱托认真写了月记下来,目的作何诚然不知,或许只想和心中的那个自己说说话。我不知其他人,我在写东西的时候总能察觉到心中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不断低鸣。世界一片岑寂,宛若周围的空气被猛地抽光,从而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内心的轻语。我不想同任何人说话,唯独内心不得不与之畅谈。走入寂静的图书馆,登堂入室,当然空无一人,然而空灵的韵音似乎绕梁三日,形单影只地在这里徘徊。能和它说话的人舍我无他,也就是说我必须背负起这个责任。
总算是有了写月记的缘由,一个原因使我或多或少多少获得些所作所为并不是全无意义的心理安慰。对此内心正中下怀,但是低语却变得含糊不清。我便将动笔的速度增快,像是操纵手摇式发电机一般将电波的频率增大。
很好,低语的声音大了起来。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去,仿佛解密了一串经过千位数加密的摩斯电码,渐渐能够识别出缠绕着无聊电波的文字。
狐狸不再是狐狸了,狐狸不再是狐狸了,狐狸不再是狐狸了……
心灵低语的内容令人烦躁不已。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一直都这么烦躁。那低语从未消失过。我不仅焦虑万分而且变得神经兮兮,身心萎靡颓废,每天就是窝在家里喝酒抽烟、喝酒抽烟。抽完的烟蒂从水晶烟灰缸里多得溢了出来,淌满了桌面,到处是飞舞的白色烟尘,感觉像是穷凶极恶的罪犯被处以死刑完焚烧后留下来的骨灰,然后被抛尸洒灰。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正生活费没问题,至少不愁吃喝。狐狸有时也会带一些慰问品过来,因为我谎称说最近身体不舒服,他便很殷勤地带啤酒和食物来看望我,三番五次来,带的礼品也五花八门,送完礼物就关切地询问我的病情。我对他说没大碍,休息一个星期多就能回去上班。他告诉我不必如此捉急,正好趁此机会好好放个假修养一番,工作方面多一天少一天无所谓,大不了生活全用经费报销,又不是自己的钱。我只是笑笑但没说话,以为他在开玩笑。实际上真是如此。
一天晚上狐狸走后,我跑出去一家酒吧独自喝闷酒。那天的日期具体是哪天记不清了,酒吧是哪家也想不起来。唯一有印象的只是点的酒,无糖威士忌,人类社会相当普通的含酒精饮料,后来我记得还要了一份果汁气泡酒。闷闷不乐地喝起泡酒,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幼稚了许多。在要酒的时候特意朝服务生要求说要蜜桃口味的。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个酒侍看我的离奇的神情,仿佛在打量某种珍奇动物般视线瞧得我不快。这使我回想起曾经作为一只狼,被人类盯着的那种感觉,真是不爽。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这世界真是在跟我开玩笑。早知就也用经费报销了。
喝完果汁气泡酒,重新要回无糖威士忌自斟自酌,并叫了一份不要酸黄瓜的火腿三明治,一边吃一边想狼群部落的事情,想我的小妹妹。她今年应该有十四岁了吧?今年大山的冬天会不会寒冷呢?下雪了吗?大雪封山了吗?鹿群会出现吗?狩猎能够圆满成功吗?人类猎人射杀了几只狼呢?狼群长老是尚在掌权又或是被某个年轻的毛头小子接替掉了呢?总之太多的谜题折磨着我,喝了酒之后的脑子很不正常地发胀发蒙,越是这样越会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如果妄想也可以用经费报销就好了。然而世界就是喜欢和人开玩笑,可以用经费报销的只有思想而非妄想。如今这个时代无论在哪都能用数不完的经费买一个合适的思想装进脑子里,就像每半年更新一次型号的手机一样,等用过时了后尽情淘汰,又花更多的经费,像苹果狂潮那样再买一个新的Plus装上就行。好用好看,时尚时髦,简单快捷,何乐而不为。
呵呵,这世界可真是可爱透顶,太滑稽了。
我喝口酒,漫无目的地哼笑。对面忙碌的服务生一脸怪样地看我。我没理他,继续喝酒,不做停留地喝了一杯接一杯。小孩子排泄的方式是痛哭流涕,我们大人们发泄的方式则乃借酒消愁。说实在,有时候也会哭没错,但喝酒是大人独有的专利,得趁着尚还可以做的时候尽情做,不要浪费。
喝完一整瓶威士忌,不得不说头疼得要死,确实是醉了无疑。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卫生间一吐为快,把胃里的酒液都腾空了,感觉稍好些,于是又走回柜台接着喝。脑子真的出了问题,我的头似乎被巨魔抡起大棒猛砸了般晕晕沉沉,所剩念想千筛万选后只有一个,就是想喝个没完、然后大吐特吐、吐个没完。我醉了吗?真的醉了吗?醉了的人应该不会意识到自己醉了?但我真的希望自己是真的醉了,而且醉得醉仙梦死,醉的不省人事,醉得甚至颠倒黑白,醉成看见不能用经费报销的事反而可以用经费报销了。我醉了,深深睡上一觉,然后等我重新醒来时,将会有一个新世界出现在我面前。我迫切地渴求自己真的是这样醉,我不惜把自己用酒精迷惑得烂醉如泥、不再清醒。结果真成这样了,我却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醉是醒了。
半醉半醒,这样的世界尤为令人困扰。既醉不下去又醒不过来,感觉自己正悬浮在一处特别的磁场中,上不去下不来。周围的电磁与脑海里的电磁相互呼应产生共鸣,其嗡不停地嗡声扰乱我的思绪,把储存在时光长廊里各式各样的回忆掏心挖肺地刨出来,又乌七八糟地剪辑,渐次变得七零八落,于是现在脑子想起的不过是画面的碎片,而且每一片都锋利的沁人心脾,扎得我痛苦万分。
我边喝边痴笑,像是神经病院里的病人。服务生都不免对我敬而远之,除了吧台内的酒保还会亲切地给我续杯。酒吧里人并不多,更会留心注意我的人少之又少。我旁边不远处坐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女孩儿,她离我有六个座位远。我坐吧台的正中央,她做右侧的边缘。我在打量她的时候,她也正好在看着我,估计眼神正是和服务生那样。见到我在看她,便自然而然地撩起又密又长的眉毛,遂而露出微笑。笑意宛若天鹅忽地展开翅膀一样随着空气的颤动荡漾,又如双翼在水面扬起的旋风般铺面而来。我转身继续喝酒,脑子里全是女孩儿刚才的莞尔一笑。
那笑容美丽的令人叹为观止,让仿佛冰川倒塌、地壳崩裂,火山喷发的力量瞬间贯穿我的身体。好似亲身体验呼啸着的大海啸奔来将自己吞噬的震撼。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灵震撼,有些荒谬,但是却妙不可言。被她一笑,我感觉自己真的离地飞了起来,被离奇古怪的洪流冲得稀里糊涂,而并非半醉时的错觉。
然而我的怦然心动同时给我带来了困惑和羞辱。我为何会对一个比自己小差不多二十多都快三十岁的女孩儿心动呢?人家不过是轻轻扬了扬嘴角,形成一道微乎其微的弧度罢了。更何况按照年龄来看,我当她父亲都绰绰有余。这真是好笑,太荒谬至极了。我这样想着,心中暗暗为自己觉得可怜。
我怀着自卑之心痛饮一口,满满的苦涩几乎溢出了心口。喉咙眼直发涩。
再次投过视线去,便不再感到小鹿乱撞。女孩儿也没再看我,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小口用吸管喝着七彩缤纷的饮料,举手投足传达出十足的成人气息。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的酒吧里,她的存在也不由自主地给人稚气未脱的孩子气。终究还是孩子,无论如何不可能具备地道的成人象征意味,这个事实无法改变。
我在看她的时候,空气仿佛因为害羞而朦胧,昏黄的灯光似乎别有用心地掩住了女孩儿鸭舌帽之下的面孔,望过去只见用相机朝太阳拍照般出现的光斑。那些光斑巧妙地将她的表情偷梁换柱。我开始怀疑其实女孩儿根本没冲我笑,而是光影扭曲构成的海市蜃楼使我错认为她在冲我笑。
真是的,何必抱什么无谓的希望呢?
我叹口气摇摇头,将杯中的威士忌喝光。酒保过来续杯,告诉我说那个女孩喝的是混合什锦果汁兑苏打水,不是鸡尾酒。我早就看出来了,装果汁的杯子是极其普通的玻璃杯。如果是鸡尾酒的话,肯定会使用那种样式做作卖弄的三角高脚杯。我不知为何想要确认高脚杯的造型,于是要了杯草蜢酒,让酒保调好送过来放在一边,然后端起杯子摇晃,欣赏着美丽的冰块在绿色液体中的芭蕾舞蹈。
冰块比杯子好看的多。较之其他,冰块至少赋予人强烈的真实印象。而真实性往往存在着一股惟我独尊居高临下的气质。不过完全中立,虽然我行我素,但不具有任何针对性。我细细用考究的眼神观察杯里的冰块。既美丽,又有点冷冰冰的清爽,直白的难以言喻。这股高傲冷艳的气质并非是有意打压什么东西而刻意存在,它仅仅是为了存在而存在,为了自己而存在,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而存在。没有半分恶意、突张性或者侵略性的态度,不过像鸟飞到高空俯瞰地面一样顺理成章。我看一会儿冰块,看一会儿女孩儿,一切都很平凡,平凡的引人注目。
然而,冰块的气质却在无意中影响着自身周围。影响悄无声息地在冥冥之中发生,冥冥之中扩张,又冥冥之中进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想它对世界的影响估计连它都未曾意识到。我看到冰块附近的草蜢酒由于水分的充分扩散颜色变淡,为何酒杯如此冰凉也是因为冰块的缘故。想必此时此刻冰块也在毫无意识中被集火,最终则会消亡为不值一提的水。它对周围的影响实在过于深刻,而且过于凛冽,毕竟此乃所谓真实的载体。只不过通透的东西一般而言不受什么待见。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麻雀搭上话的。或许就在杯中的冰块完全融化之时,一眨眼的工夫,面前就是她不时做出似有所语的小小嘴唇,然后我坐在离她近在咫尺的座位上。仿佛化妆舞会一人朝一人伸出手,然后那个人就自然而然地握住。我们因此展开了一场顺理成章的对话,过程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酒保对我说,那个女孩儿麻雀是上过电视节目的小童星,蛮有名的,名声甚至可以和二线明星媲美。但至于为何出现在这间酒吧的原因则全无所闻,猜测多半是工作压力太大,所以偷跑出来放松的。做童星必须身兼学生与明星的双职身份,一般大人都无法承受,更不用说未成年的小孩子。通常来讲,未成年人是不允许进入酒吧的,自不必说常抛头露面的公众人物。麻雀明显是为了掩人耳目而选择了知名度不高的小酒吧,结果似乎除了酒保一人外,还真没人认出她来。
麻雀头戴棕色的鸭舌帽,身穿一件阿迪达斯的白色休闲装和蓝白条短裙,在踝关节绑着一条不起眼的脚链,脚上是凉鞋,登在吧台高椅的踏座上面。虽然一身名牌,但搭配得相当得体,完美掩去了与生俱来的存在感。
诚然,年龄只有十一二岁,不过麻雀长得相当漂亮,是我见过所有同龄女孩中最漂亮的一个,即便去除年龄限制也即如此。头发长长,睫毛长长,且都相当柔软,上翘的睫毛更是像昂首的天鹅般优雅,近乎不自然地弯成上弦月状。顺长的头发近乎及膝,坐着的时候从后面压根看不见臀部。海蓝色的眸子清澈透明,隐隐透着遥不可及的深邃色彩。四肢修长,身材苗条,难免透露出逾越年龄般成熟的高挑,而纤细白嫩的手指却将她拉回了幼童的层面。她整个人向周围世界释放着难以接近的感觉,实际上本质不过是孩子,多大的困难都仅限于难以讨好而已。
我问麻雀为什么到酒吧来。她莞尔一笑。“猜猜看。”
“猜不到。”我直截了当,不禁纳闷为何小孩子总爱玩故弄玄虚的把戏。
“猜猜看嘛。”麻雀似乎把这玩笑当做老生常谈一般。
我无奈,只得任她去。“工作压力太大了?”我问。
麻雀摇摇头,做出个鬼脸。“猜错啦!”
“想跑出来体验一下成年人的夜生活?”
“猜错啦,鬼才想体验呢!”
“因为表演的事和经纪人怄气所以故意玩失踪?”
“猜错啦,我才没那么小家子气的任性。”
“那就是没能参加成粉丝见面会而觉得懊恼?”
“猜错啦!真是的猜了那么多次都猜不对,看你傻里傻气的。”麻雀在吧台上支起双臂托着小下巴。“嘿,别气馁,再猜猜看!”
我有点头疼,这症状由于喝多了酒变得更为严重,以致视线里麻雀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不猜了,我认输,你公布答案吧。”我拿过酒杯喝了口。草蜢酒中伏特加的含量很高,刺得口腔发麻发疼,仿佛一口气吞了一窝大马蜂。我不禁伸出舌头,撩起下眼睑盯着舌尖,确认上面是否有被扎出水泡来。
“你这人,真无趣。”麻雀从旁边探过头来注视着我的脸。不知她出于何种原因而一直看我,反正我觉得自己的脸是一点也不好看,同时也没什么可看的。“告诉你,我悄悄地告诉你,你可不要随便告诉其他人哦。”
“我答应。”
麻雀凑近我的耳边,呼出令人颤抖的热气,小巧的嘴唇几乎快要碰到我的脸颊。下意识的,我感觉她好像是想亲吻我,于是又很不争气地怦然心动了。
瞧我,真是的。何必会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的挑逗而心智不定呢。
“我杀了人啦。”麻雀轻声低语,“我今天刚杀了一个人,是我的粉丝。”
“嗯,知道了。”我不以为然地说。
“就这样?”
“嗯,就这样。”
“你难道不会感到难以置信?然后报警叫警察把我这个杀人犯给抓走?”麻雀惊呼。我倒觉得现在的麻雀反而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人又跟我没有关系,我为何要难以置信?”我不置可否,一字一顿地盯着麻雀的双眼看。眼瞳后面的世界显得极其遥远。空间这一概念似乎在她的眼睛被无形扭曲,光景甚是奇特,甚至察觉不到有时间的流动,一切几乎都静止了。当有人注视的时候,便连注视者的时间也一并终止。深邃的蓝色光芒簇拥着漆黑的瞳孔,仿佛是从身处遥远星系的恒星发射而来、穿越了星际时空的光电子。现实感的缺失使得这里充满了童话般的氛围,但也仅仅是一瞬,麻雀迟早有眨眼的时候。眨眼会破坏时空静止的均衡,实际上我根本没注视多长时间,神智就被流放回现实。
回神后,我发现麻雀同样在注视着我的眼睛。尽管我勉励将注意全部放在感知伏特加度数上面,但这出奇地不妨碍我感知她的目光。麻雀的眼神很不可思议,明明不含任何实质性的感情,却在我感觉十分不自然的令人心生悸动。这是一股跨越了种族连狼都能够完美接收的情绪波动。麻雀盯视了我良久,终于开口。
“怪人。”她只说了两个字。“不像人类。”其实是六个。
“你说的不错。”
“什么?”
“我不是人类。”
“那你是?”
“我是狼。”我实话实说。
“你撒谎。”麻雀不高兴地把头枕在手臂上,直勾勾地望着我。“你对我撒谎,狼先生。好的,我决定以后就管你叫狼先生了。对了,是狼来了故事里的那个狼先生。不,应该是小红帽故事里的那个狼外婆。”
我不顾年龄差距地反驳她。“难道你没有撒谎吗?”
麻雀不吭一声地盯着杯中的果汁,视线不知不觉地从我脸上离开。她杯中的冰块已经完全融化,水分不饱和的融化了分层的彩色。好像是透过毛玻璃的窗户观看外面的城市的雨景。在双重折射之下,霓虹灯的光彩如同雪一样融化凋零,变得像幻觉般难以捉摸,和她本人一样难以捉摸。我开始对麻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撒谎了。”她总算坦白承认。“我没有杀人,我说谎了。”
“喝酒是我们大人的权力,说实话是你们小孩子的权利。多心忠告一句,在你还未长大成人之前可别随便浪费了。”
“大人不准说实话吗?”麻雀挪过脑袋来问。
“大多数情况下不准。”我说。
“为什么?”
“因为人们不喜欢听实话。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更喜欢好看好听的话,觉得挺起来舒服,于是我们就必须说给他们听。”我说。
麻雀用纤细的中指一下一下敲打着吧台桌面。“总觉得好像我们当演员的。必须得演人们想看的东西来,说人们想听的台词。”
“同意,附加一票。”
“应该也有时候可以说实话的吧?”
“是有,比如说对自己说。不对自己说实话的家伙都是些自欺欺人的懦夫。”我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天啊!看我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说些什么东西。
哪知麻雀突然抓过我的草蜢酒喝了一口。“难喝!”她大声说,伸出舌头抓狂地用手扇着。“这酒难喝的要命!为什么大人都喜欢喝这鬼玩意儿?”
“破忌大好!”我赞道。“但是请别再喝了,喝多了不好。”
“才不会喝哩!”麻雀气愤地放下酒杯,长发随着愤怒颤抖。“告诉你实话吧,今天我在粉丝见面会上做了很过分的事。”
“是什么事?”
麻雀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规规矩矩地在高椅上面坐好。“今天下午刚刚才结束的粉丝见面会,来的人特别多,我的意思是难以置信的多得要命,人多的就像大海里成群结队的沙丁鱼群般。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为什么会来那么多的粉丝。明明我的人气比那些一线明星甚至某些二线明星低了不少。会场你知道是一片混乱,人山人海人挤人,我站在舞台上腿直发软,感觉如同正亲临一场真正的丧尸围城。然而还必须始终如一地保持阳光笑脸,并朝每一台摄像机卖萌抛媚眼。本来做惯了这些保持形象的工作,今天却简直快要恶心死我,恨不得假扮贫血晕倒在舞台上面。跟你说,抢着要我的签名或跟我一起合影拍照的人数不胜数,下面的人都疯狂地咆哮着。现场的闪光灯几乎晃瞎了我的眼睛。哦,粉丝见面会实在太糟了!我当时就发誓绝对不会再举办第二次。”她气呼呼地把果汁喝个精光,接着抱怨。“若不是经纪人说这是必需的、是工作的一部分,就算他求我我也不可能出席的。今天可真是糟糕透顶!”
“粉丝见面会都这德行。”我说,无精打采地伏在吧台上,斜过脑袋来看她。“不过你还没说自己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
她双手握杯落寞地沉下头去。“是当一个精神十分不稳定的粉丝冲上台硬要与我合影的时候,我因为被他挤得又难受又呼吸不畅,于是迫不得已伸手将他推下了台去,致使他身体骨折并有了轻微的脑震荡。”麻雀满脸懊悔的神色,眼瞳中的星云顿时变得黯淡无光。“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我不过是想让他离我远一点、别挤着我了而已,真的没有任何伤害人的恶意。当时你知道想跟我合照要签名的人是堆积成山,把我给围堵得水泄不通,连呼吸都很困难。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就伸手推了前面那个家伙一把。然后他就突然失去平衡摔下了舞台,就这样受了重伤。”
“然后你就被责骂了?”我总认为她还有什么没说完似的。
果然麻雀摇了摇头。“不是,其实根本没人发现我做了那种事。因为被我推下去的那个家伙是个很无礼的混蛋,没人会留意他。而且就算被人看见了,那些人估计也能一笑了之。那个没有礼貌的男人,他不顾其他人的感受径自扒开人群、粗鲁地冲到我面前,还抓我的手臂,硬要我与他合影。说真的不止我,连我的经纪人都讨厌他。我被他抓得手臂好痛,现在痕迹还没消去呢。”她挽起阿迪达斯休闲装的袖子,把关节下通红的印记秀给我看。“我被抓的疼得要命,没办法,鬼迷心窍地就推了一下,当时真的什么都没想,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推、想推的人是谁。然后睁开眼就见他打着滚摔下了台去。我自认为我推的力气很小,可他竟摔得那么严重。那令我窒息,并且害怕的不行,心说那种过分的事真的是我做出来的吗。我犯不住地踌躇,甚至开始在身体的主导权上面彷徨起来。——那时候究竟是什操纵了我的身体?我很害怕,那东西就像影子一样,出现在光亮下,时刻尾随着我,怎么甩都甩不掉。有时我在演戏,那东西也曾出现过不止一两次,就是突然间发现,身体被什么东西给夺走了,然后意识处于一种完全恍惚的形态。时间凝固,直到干完那个东西希望我做的事才恢复。最后我目瞪口呆地发现事实在无意之中变得一团糟,而且悲剧的始作俑者竟是我!我开始为我自己感到害怕,然而事实就摆在那里,所以接着只能在无尽的忏悔和懊恼中度过了。”
我认认真真听着麻雀的叙说。重现她的原话比较困难,我凭借记忆写出了对话大概的内容,多多少少相差无几。听到她说到“影子”,我的脊背猛地抽搐了一下,回头却见空无一物。似乎真的有影子躲在黑暗里窥视。
麻雀又拿过我所剩不多的草蜢酒一口气喝光。小孩子也学起了大人的样借酒消愁。喝完后,她粉嫩的双颊顿时红了个通透。“还有就是。事后我对经纪人说了是我把那个家伙给推下去的。经济人首先吃了一惊,然后就万分嘱咐我说如果有记者问起就说他不幸被其他粉丝给拽下去的。我答应了,但这一点也没有帮助我脱离心中的罪孽”她像是有些喝醉了的样子玩着头发,将细长的发丝一圈一圈缠到手指上去。“事实上经纪人说的没错,的确是有人在后面拉扯那人的衣服来着。摄像机给拍的一清二楚。然而,你知道,我当然也推他来着,所以这场事故怎么说都与我有关。”
“你说实话了?”我很好奇她故事最后的结果。
麻雀用力甩了甩脑袋,发丝纷舞。“才没有!我想来着,想告诉那人说我很对不起把他给推了下去,想追到医院去告诉治疗他的医生说我会承包所有费用。但经纪人死活不同意,硬要我闭嘴,不许说,还扬言要禁我足。道不成歉令我很懊恼、很难受,实在不舒服,仿佛呼吸的空气成了固体一样。所以我趁着经纪人不注意,偷偷换了件衣服跑了出来,然后就来到了这家小酒吧。本来想点酒来着,可是酒保不卖给我。”
她说到这里,那个酒保立刻回身朝她俏皮地打了招呼。麻雀使劲吐了吐舌头,只见酒保比她还单纯,居然从酒柜里拿出了一瓶威士忌,装模作样地晃了晃。麻雀见状干脆把脸扭到了一边去,倒对我说。“喂,再给我买一杯酒。”
我望向酒保,他耸了耸肩,看样子是“随便你”的意思,于是我说。“好的,给这位小公主来一杯圣洁古巴利布瑞酒。”
酒保恍然大悟,遂即回去调酒。
“那不就是可乐吗!?”麻雀一瞬间识破了我的把戏,开始大吵大嚷。

我多半可以理解了麻雀口中所谓“影子”的象征意义。“小公主,你得长大了。”我对她说。忽见麻雀突然就不说话了。“尤其是做你们总是在公众上抛头露面的这一行,如果不赶紧长大的话,下场无非是像贾斯汀·比伯那样。对了,还有演哈利波特的那个小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他也差不多。”
“你这话跟我经纪人所说的一模一样。”麻雀没好气地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可乐。“我还是小孩子,干嘛非得变得成熟?”
“不,长大和变得成熟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我终于同意给麻雀买杯度数较小的鸡尾酒喝。“所谓长大只是让人不再愚蠢而已,但是成熟起来则乃变得聪明。严格来说,这个聪明比较相近于狡猾。你可以不必成熟,不过你必须学会长大,学会不动声色,学会韬光养晦,学会匍匐潜行。要让确立的一件事物充分填充你的双眼,然后紧盯着勇往直前,时刻需要小心脚下。较之考虑客观层面公平性,还是得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膜拜。毕竟演艺圈是一个风暴,而你就是处于风平浪静的风眼的那一位,如果伸臂去拉处于风暴中的人,那么你也可能自身难保。”
“太自私了!”麻雀大叫。
“附加一票,同意!”我应声附和。“但别无选择,因为‘长大’和‘成熟’都是现实主义者造出来的名词。我问你,即便你真的向那个人道了歉了,然后这件事在媒体上被公开了,最后的结果会怎么样?”
麻雀闭口不言,沉默是金,用手将酒杯中的冰块捞出来放在桌面上。我无奈地转过身喝酒,一边吃着调味料放多的炸薯条。酒吧里走进来几个青少年团体,手拿硕大的啤酒杯痛饮,大声唱着难听刺耳的二十一世纪流行歌曲,看上去好像刚刚打赢了学校的某场运动比赛,仔细看去浑身挂满了汗水。不眠夜的空气淡漠得滞重不已,让我的皮肤发痒,心念烦躁,赶紧把打量青少年的眼光收回。这种烦躁不知怎地,一当我将麻雀放在视线里时就如人间蒸发般凭空消散。看她我就明白,每一个孩童都是新世界的发现者,然后却总要为发现了新世界而付出巨大的代价。
“喂!”麻雀朝我丢了个不受人待见的眼神。
“怎么了?”我若无其事地喝着酒。
“你刚才的问题我想了一下。”她一边说一边舒展开先前皱起来的眉头。“如果我真的说出了真相,我想问题也不会怎么太严重。你想,如果媒体将我的话曝光,我所在的那家演艺公司自然将极力否认事实。我那个演艺公司在社会上的影响可见一斑,好的不好的方面比比皆是。所以即便有狗仔真追查到屁股后面,也绝不可能探听到我的消息。因为我想我会被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禁足,限制话语,限制人身自由。况且,我们演艺公司钱多得很,拿几分来收买几个媒体上的头面人物根本不成问题,修改一些新闻报道就如同小孩玩剪贴纸一样,甚至还在狗仔中安排了许多身份体面的卧底,不论出了什么事都能将风头完美无缺地掩盖盖住。再者说,我的粉丝光保守估量都有一百万左右,定可以把民间对我有害的舆论控制得死死的。因而这事就算被娱乐媒体捅出来,我也好,演艺公司也好,都将获以明哲保身而安然无恙。对于演艺公司而言,我就是棵摇钱树,从而必须得保住我。万一我被卷入不得当的丑闻而不能再被光鲜靓丽地放在舞台上,演艺公司当然首当其冲受到损失。你知道他们在我身上砸下的钞票总量足能压死一头大象。我所表演的千娇百媚,一部电视剧就能连本带利赚回来给公司。所以我想你说得对,我们都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担心的越多,在他们眼里就越是一个不觉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与此如此,倒不如装成一个坦然自若的聋哑人。我根本无需多管,尽管遮住眼睛堵住耳朵即可。明白这不是我的战争,一切留给那些蝇营狗苟的人去做就行,再往下已经是属于那些媒体和狗仔之间的明争暗斗了。”
“娱乐至死的年代。”我做出中肯的评价。
“正是!不然我也不可能一场演出赚那么多钱。”麻雀拿过我给她要的椰子玛露一口气喝光。“我算明白了。我若想在这个圈子里成就一番事业,要做的不是争破头往上爬而是安分守己乖乖听话。演艺公司在演员们身上需求的并非他们身为人的概念,比起那个来,他们更重视作为一个漂亮人偶堂而皇之存在的、所谓机器的觉悟。独立的自我意识形态不但毫无用武之地,而且只会徒增辛劳和哀苦。哲学家们好说,若要在演艺界还去追求它的话,不过成心为自己添堵罢了。”
“你已经长大了。”我由衷地告诉她。
麻雀冲我笑了笑。“呐,你觉得我这样想是对的还是错的呢?”
“难以下定义。”我毫不犹豫地讲出口。“这世间有许多概念使人难以权衡,一旦越过某个临界点,便很难将其准确摆在箭头的两端。时代越进步,本来黑白分明的意志形态越变得暧昧不清,世界也越来越复杂,连下定义都觉得困难。仿佛是规划电脑程序时突然弹出一个窗口的乱码,既不能一次性录入算式解决也不能干脆点击删除键,否则无非会被世人说成是异想天开的极端主义分子。”
“混乱不堪的世界。”麻雀说,举起手中的酒杯。
“附加一票,同意。”我说,同时与她碰杯喝酒。玻璃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有人将一枚硬币投入了虹吸管状的陶瓷器具中。
麻雀喝完杯中的椰子酒,有些醉醺醺地趴在了吧台上。“我会长大给你看的,我保证我会从现在这个姿态脱胎换骨的。”她口齿不清地说着似乎与小孩子毫无边际的话,脸红得像熟透的螃蟹壳一样。看样子的确醉得够呛,说话都带着鼾音。“喂,你想如果有一个人死活没有长大的话,他一生将会是什么个样子?”
“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最后在浑然不觉中愚昧无知地死去。”我回答道。
“听起来也不坏嘛。”她边说着边浮起新月般淡然恬静的微笑。“别叫我小公主,以后我就叫你狼先生了。”话音未落,麻雀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脱下身上的外衣轻轻给麻雀披上,然后在她身边坐下,接着一杯杯地喝酒,喝完酒后又点起一根香烟。酒保恰如其分地递过来烟灰缸。我道了声谢,付了两元小费。酒保问我要不要让他打电话叫出租车送麻雀回家。我说这事由不得我做主,更何况麻雀的经纪人见麻雀不见了一定会派人来找她。我万分叮嘱,说只要别给警察打电话就成,若要被发现未成年人当众饮酒的话,我也好酒保也好都脱离不开干系,搞不好还会因意图猥亵幼女罪而直接被抓到拘留所里去。
酒保爽朗地笑了笑,伸出大拇指表示了解,然后转身走开了。我一个人坐在前台默默地抽烟喝酒,消磨着深夜无所谓的时间。我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直到身旁的麻雀突然不翼而飞,遂才起身离开酒吧。
几天后,麻雀变成了雀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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