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荒诞守恒定律和俗不可耐法则
看罢最新上演的校园言情电影《悠然的夏天》,吃罢爆米花和咸味薯条,将垃圾一件不落地丢给卫生管理员,踏出了电影院的大门。从头到尾无不是不值得去评头论足的烂电影。剧情庸俗缺乏新意,台词令人听了身上几乎会起过敏反应,恶劣的玛丽苏光环无处不见,甚至已到了反社会的地步。演员像在进行拙劣的虚张声势表演,动作如同生锈的螺栓僵硬透顶,神色虚伪放荡,很多时候莫名其妙地就要扯着嗓子使劲跟泼妇一般叫唤。导演则更是随随便便敷衍了事。这样的烂片子居然能够登上大荧幕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二十一世纪难道没有好的东西了吗?断弦琴本想看场普普通通的电影打发时间的,结果竟悔不当初,心智被折磨的一塌糊涂。
“真是无可救药了。”断弦琴揉着紧蹙的眉头挤出人潮,往小街道的方向走。
然而电影画面的胶卷仿佛被大脑伸手顺走藏进了脑壳内,还在一直转个不停。哒哒哒哒的放映机转动声好像在给这片空间拧上苟延残喘的发条,或多或少,好让它继续存活下去,尽可能多一点的时间。惨白的光束打在脑垂体的荧屏上,浮于表面的并非方形而是圆形的影像。思维的电影院里漆黑一片,所有的座位空无一人,除了断弦琴孑然坐在正中央,再剩下的唯有黑与白两种颜色。其余的光彩则全部凋零干净,仿佛从墙壁剥落掉的油漆。油漆掉了后,便露出鼠灰色的墙体。
断弦琴在这样单调的空间里呼吸不畅,肺叶好像被铁砧压住一般极其压抑,感觉只要猛地发力伸直四肢,温度就会骤然下降,并且灰白色的画面迅速产生裂纹,然后怦然破碎。破碎的空间外面是虚空的世界。想象力受到限制,无法想象是什么样子。似乎空气和时间都完全枯萎掉了。思维电影院是建在弱不禁风的盐和糖组成的支柱上,但凡浇上水便立刻土崩瓦解,进而消失在虚空的世界中。
原来的电影画面是彩色的,不过这时候记忆起来却识别不出。只有黑与白,百无聊赖地用粒子填充线条之间的空隙。胶片缓慢地旋转,透过架设的二十世纪被淘汰的老式播放机,重复回放令人作呕的精神污染剧情。
某地区高校新来了一个帅哥转校生,全班女生都被这个帅哥转校生迷的神魂颠倒,无论看他做什么总要痴迷地赞赏一句“太帅了”。甚至在全班集体春游到森林定向越野时,这个帅哥转校生跑去野地上厕所,那帮女生还偷偷尾随着,偷偷躲在灌木丛后面,偷偷看他掏出打了马赛克的阳物小便。就见她们神经质地脸红、神经质地发出激动的尖锐高音、神经质地露出神经质的痴笑。然后帅哥转校生回头发现了她们,女生顿时将预谋好的惊叫吼出嗓子,一边假装身临意外现场一边捂着脸四散而逃。即使根本不看这部电影,光读简介基本就能够把一无是处的剧情猜的万无一失。
饰演这个帅哥转校生的演员是近日正当红的大明星,所以电影院里大多是年轻一代人,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之类的非社会人士。他们来电影院无非只为了目睹心目中偶像的腥风大噪,而至于电影的情节如何如何当然不加理睬。每当转校生帅哥出现时就听电影院里的鬼哭狼嚎比电影里还大,那些女生叫得比电影里的女生还神经质。断弦琴不由得觉得自己简直仿佛置身于鲜活的肉类加工厂。那些人就像是要被屠宰或是正在屠宰似的猪牛一般嚷嚷个没完。若是电影中出现了与主角对立的反面人物,他们便一阵狗血淋头的痛骂,声嘶力竭地叫嚷说“滚回去贱人!”“小婊子!”。真但愿这里真的是肉类加工厂,如此一来的话断弦琴必定选择做屠夫。
自不必说首先抓来屠宰的就是帅哥转学生。导演才能济济,在人物设定上的加工无聊的多此一举。电影有三十分钟以上是介绍这个帅哥转学生以前的悲惨生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不住有拙劣的场景切换分割现实与过去,混淆观众的视听。似乎帅哥转学生在以前的学校发自内心地爱上了一个女孩,结果却遭遇了十分不幸的恋情,被残忍地抛弃使得心灵受了难以愈合的创伤。
果不其然又是俗套的人物设定。
心灵创伤,放眼可见的无聊题材,几乎每一个玛丽苏作品的主人公都有过相当可怕的心灵创伤,像是出身低下、亲人当着自己的面被杀害、或是因为控制不住自己莫名的超能力导致全镇人集体身亡。影视娱乐作品中,所谓的心灵创伤设定早已变得如同臭氧层出现空洞一样令人屡见不鲜,不是三流剧情的失恋,那就是身边有人莫名其妙地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死翘翘。《悠然的夏天》不例外。男主角帅哥转校生在之前的学校曾被狠狠地甩过,为了逃避失恋的阴影开始新生活才转来现在这所学校。
俗不可耐!
俗不可耐的设定!
更或者,主人公这段经历还是烂导演特意安排了一场自我独白戏,亲口故作深沉地告知观众的。俗不可耐!比“放浪少年”这个乐队名更俗不可耐!
整部剧中出现的糟糕剧情简直无可挑剔,除了一个演女配角的小女孩以外,其余的演员仿佛是在傻里傻气地用烂俗的演技呈现庸俗的白日梦生活。唯一令人能够发自内心称赞的只有那个小女孩。当其余人都牢牢锁定演主角的大明星时,电影院中或许只有断弦琴一个人一直注意着那个小女孩。至少断弦琴认定自己是唯一的那个人。
小女孩的出场戏只有一场,时间也不长,但那场无疑是整部剧绝无仅有的闪光点。她饰演一个女主角到中学校打工照看的孩子,在男主角露脸之前,给女主角端茶送水表示感谢。就这么一个短暂的镜头,演的却是惟妙惟肖妙不可言。断弦琴硬说的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觉得她演的特别好,举手投足,尤其是眼神洋溢着直入人心的代入感。没错,无需三言两语的出类拔萃,完美无缺!断弦琴对小女孩的印象的就是这样一股莫名之感。她给人带来了十分享受的欢愉,难以形容,说不清道不明,正规得甚至能令人信任电影的虚构剧情其实是真实发生的。
真实感,令人不得不信服的真实感。
断弦琴叹服了,发自内心地喜爱小女孩的真实感。不过分夸张,不恶心粉饰,不眉飞色舞,不卖乖弄俏,不故作虚荣,不哗众取宠。地地道道脚踏实地仿佛扎根从硬土地里长出来的真实感,成熟后的果实散发出浓烈的果香,让断弦琴吃到嘴里,品尝到格外的馥郁香甜,似乎心醉桃源,在萦绕的真实感中流连忘返。诚然,小女孩的镜头仅此一幕,转瞬即逝,不久便又重回了虚伪国度。
后来的电影他几乎没看,一看到屏幕,脑子就只会想起小女孩的形体。小女孩留着很漂亮的长头发,眼睫毛长长,如同古埃及嫔女侍奉法老的羽扇,眸子如两汪清澈的秋水,深邃透亮,仿佛能径自看到体内熠熠生光的灵魂,身穿着叫不上品牌的亚麻色连衣裙和靴子,头发用相同颜色的丝带束起,差点误认成是魔法师的扫帚。她平常走路像骑着扫帚在天空中自由飞行一样。麻雀,轻盈地在尼罗河岸边草坪上蹦跳的麻雀,从开罗皇宫的花园展翅腾空的麻雀,翅膀同空气交融浑然天成的美,小得根本不可能作假,更何况是如此精致玲珑的假象。
如此这般微小美丽的海市蜃楼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
断弦琴看完电影,没急着离开,而是静坐等着看演职员表,然后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小女孩的名字。——雀法师。如今当红的少女偶像,是最近才红起来的,演这部电影的时候还没完全出名。原来如此,小女孩没选择透露自己的真名,网络同样也没有公布,一般只使用“雀法师”的艺名,出于各种原因。
雀法师,总算出现个不会俗不可耐的名字了。
像魔法师的称号般,雀法师配小女孩天衣无缝,恰如其分的灵动如同展翅起飞的麻雀精灵,挥一挥手中的小魔棒,令人如痴如醉的奇迹就会从天而降。真实感竟出现在业已封闭的影视娱乐世界上,正可谓货真价实的魔法奇缘。
断弦琴在心底默默把这个名字记下,拐过一个弯,走入一条寂静的胡同,继续步行到尽头处向右拐,这就来到了Sebago咖啡厅所在的大街道上。
想完雀法师就一直想着狼的月记,上一次读没有读多少,读完还想再读,读完后自然问题也陆续出现了不少。狼的月记莫非真的是狼写的吗?里面记录的是真是假?笔记本怎么会出现在神秘莫测的黑暗空间中?又为什么会被自己捡到?手中握着的仅是零零散散无法串连在一起的线索,仿佛在拼一块巨大到不可理喻的拼图,而且拼图的碎片并没有集全,抓到手里的尽是互不相连的边边角角。
滴滴滴滴……手机响了。
接起手机按下通话键。“喂,是谁?”说完,从电话那头传回来独特的粗犷嗓音。得得得!断弦琴笑骂,不看来电显示就知道是哪个混账。
“现在马上给我来Sebago咖啡厅一趟。有急事!”大耳麦仿佛磕了可卡因般亢奋,拿磨刀石粗鲁地打磨自己的嗓子眼。令人怡神畅快的声音火箭一样呼啸而出,借助电波的力量打透空间的阻碍,痛击着断弦琴的耳膜。
每逢这时候断弦琴都情不自禁地把电话拿远一点距离,不明大耳麦的嗓门为何总是那么大声,好像夏日祭典的擂鼓般撼人心弦。“混账!打电话时给我小声点!Sebago咖啡厅?为什么要我去那里?”对着话筒一阵猛吼,又情不自禁地这么做了。估计有想压过大耳麦的声音的欲望,所以断弦琴也扯开嗓门大喊大叫。
“不跟你废话,总之现在马上给我过来!你现在人在哪呢?”
“离Sebago不远,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不远,来了再跟你说,挂了。”通讯切断,话筒内回荡着扰人的滴滴滴响。断弦琴因为大耳麦首先切断通信而怒不可遏,立即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好家伙大耳麦这个混账玩意儿,竟然敢……”当然并不是真正的生气,大耳麦的凛性他自然心知肚明,吵架谩骂不过是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断弦琴放回电话,抬头估量了一下从脚站的位置到Sebago咖啡厅的距离,向那边迈步走踱了过去。
仅仅是过了短短五分钟的步行时间。
断弦琴双手插着口袋走入咖啡厅,抬起点下巴打量四周。老样子的场景,顾客往往不是不多就是不起眼,一眼望过去尽是些习惯被忽视的存在。咖啡厅的室内装潢没有半分改变,除了微风换进来的汽车尾气替代了尼古丁的油烟味。桌椅仿佛处在深层的午睡中寂静无声,不安分的空气总算也老实地栖息在新鲜的罂粟花上小憩。花瓶、桌布、墙纸、地毯体现出清新宜人的浅色温柔色调,唯美的肖邦钢琴曲从高高的柜台上流躺下透明的涓涓细流。似乎正身处密林里神秘水泉的中央,怡神的氛围使人爽快地伸展四肢,浸泡在清水中让音符构成的温柔旋律滋润着全身上下的毛孔。
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投向常坐的位置,不出所料发现了大耳麦还有黑三弦。原来大耳麦并不止叫了断弦琴一个人来。两个家伙面前各放着一杯血腥玛丽鸡尾酒和一扎生啤,没有食物,也没有烟和毒品,只有酒。生啤已经被喝去了一大半,然而鸡尾酒则似乎没怎么动过,只能从冰块的融化程度大概推测出鸡尾酒端上来的时间。约莫十多分钟,冰块融化了不少,体积足是完全漂浮在酒面上的。
直到黑三弦注意到断弦琴,才仿佛终于从忍了半天的烟瘾中解脱出来一样掏出带了滤嘴的烟卷,赶紧用打火机点了起来。
“来了啊。”他吐出个优雅的烟圈,百无聊赖地用手捋着披肩发。
“等你好久了!”大耳麦也点了烟叼在嘴上,吐出一口青烟,感觉却好像是他脖子上的耳麦冒出来的。圆圆的黑色耳麦好似中世纪的粗孔烟囱。
断弦琴拉出张椅子坐下。他坐在黑三弦的旁边,大耳麦的对面。“五分钟前才给我打电话的你可没资格这么说。”首先对着大耳麦和黑三弦毫不留情地指点一通,然后向熟悉的侍者要来菜单,看也不看地点了经常点的老几样。红茶、牛娜咖啡和椰奶布丁。明明是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菜名,每次也都一如既往地叫来菜单看上半会儿,似乎是有意想确认一切都保持原样,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
“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不进行多余的客套啰嗦。
大耳麦吸了口烟,吐出来的时候,让人不由得怀疑他是否在体内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青烟仿佛从各个毛孔中溢出,甚至瞳仁里也缭绕着模糊的影像,像是什么人把电视机的分别率和清晰度调低了差不多。
“我打算重建乐队。”大耳麦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先别急着问问题,让我先把理由说完。”他放下烟卷到烟灰缸中,没掐死,是想留着待会儿再吸。“最近咱们这个城市搞了个选拔有潜能的乐队的比赛。消息传得很快,传到学校让我给听见了,听说声势被吹捧的的不小。”他喝下最后一点生啤,呼出满满的麦芽味儿二氧化碳。“你知道,那乐队选拔比赛就像选美一样,让社会上本来默默无闻的草根乐队登台演出,然后现场观众和评论导师集体投票选出唱得最好的乐队。表面上写作挖掘民间高手,实际暗地里的目的是换一种掩人耳目的手法帮电视台打广告和赚取收视率。本质都差不多的俗不可耐的玩意儿。不过主办方却说,如果赢了的乐队不但可以跟他们签约,成为社会上正式的挂牌乐队,而且还能拿到一笔价钱不菲的奖金作为赢家的奖励。现场支付,现场收据。多得足够给我们找一年应召女郎的钱了。”
“你要那么多钱要做什么事用?”断弦琴没有任何兴致的回答,坐等咖啡和红茶,眼神来回瞟向店内的服务生。黑三弦靠在他旁边柔软的沙发靠垫上,正一声不响的用指甲磨打磨着光滑的手指甲。面无表情,二人的表情都是木琵琶的标准排配。
寂静持续了有半会儿,黑三弦终于把沉默铸成的金条随便往人脸上一贴。这块金条炼了好久,被贴到的大耳麦经不起那沉重的分量。
“大耳麦被打工的DJ店老板辞退了,经济危机中,所以才急用钱。唉,明明碟打得很不错,很多DJ店顾客的人气也是他聚拢来的。”
“怎么会被辞退的?”
即便使用了疑问语气,此时看断弦琴的脸也像面前坐着的人是木琵琶。
大耳麦耸耸肩,示意黑三弦接着说下去。黑三弦叹口气,百般无奈地在烟灰缸内掐死烟头。黑色披肩发上仍然带有仿佛洗不下去的水纹光泽,随着身体的摇动一闪一闪,如同国王湖底的猫眼石般变化光的纹络。如果把他那样漂亮的头发剪下来卖掉的话,赚的钱应该就足够大耳麦过上一年性欲无忧的放浪生活了。断弦琴这样想到,忍不住在嘴角显露出一丝笑意来。黑三弦没在看他,似乎将二人置之度外地打理头发。被他打理过的头发自然顾盼生辉,然而却不自然地放射别样的辉光。
“是这样,因为大耳麦这家伙在店里总是调戏女顾客,老板说了他好几次他都不肯听,于是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就将他给辞退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前天晚上,他和某个女顾客在DJ的位置上干了一炮。”
“自作自受。”
“不错,自讨苦吃理所当然的下场。”
“心照不宣。”
断弦琴和黑三弦达成共识,互相碰了下拳。断弦琴越看黑三弦越觉得他是女人,只要他不说话就没人认得出来。脸蛋过于中性化,气质风度翩翩,长相又相当清秀,加上恰如其分的黑色披肩发,也难怪能被落星笛看上眼。
“我急用钱的理由你们明白了吧。”大耳麦插进话来。杯中空空如也,拿起来没有一点生啤,于是他又再要了一份。“总而言之,我想要重组乐队参加比赛,把这个奖金拿到手,顺便还能小小的出个风头。你们怎么看,何尝不可呢?”他摊开紧握的双手,下嘴唇覆盖着上嘴唇,马上又松开,不知刚才吞了什么东西下去,嗓音听起来有点干巴巴的青柿子涩味。“当然,在比赛之前,我会暂时找个不怎么样的工作先干着,不然又得腆着脸皮向你们这帮孙子借钱,我才不肯受那等屈辱。”
他坐回原位,正好生啤和断弦琴要的红茶咖啡都来了。大耳麦当即拿过生啤灌了满满一大口下肚。啤酒的气泡仿佛是多巴胺般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幸福感,甜蜜蜜的,像是丘比特在他喝啤酒的时候冷不防地射了他一箭。一喝完酒,满足以及享受就倾巢出动把大耳麦包围的水泄不通。
断弦琴喝口红茶。“你要组乐队找我们来做何用?”
“同样的问题。”黑三弦说,“与我们又何干?你刚才也说了不打算找我们借钱。”
“实话告知吧,我想找你们两个一起组乐队。”大耳麦笑得阴阳怪气令人生怕他会给自己下什么套。“光我有一个光杆司令有什么用?我得需要电贝司手,吉他手,架子鼓手还有电子琴手。断弦琴能弹电吉他,黑三弦可以拨弄一下电子琴,我又多多少少会一点电贝司。正好省的我再去学校里贴告示招人了。”
“凭什么要我们跟你一起组乐队?”黑三弦既没答应亦没拒绝。断弦琴突然想起来这家伙以前弹电子琴弹得数一数二,妥妥的专业级水准。高中校庆时候的学校演出就是他配的背景音乐,配的相当之绝妙,难以言喻的喧宾夺主。背景音乐的特效比演员鸡飞狗跳的杂耍更能引人注目。只不过有哪个人会在意背景音乐是什么人演奏的,所有人都似乎心有灵犀地将躲在暗处默默奉献的黑三弦无视掉。老生常谈会有的现象,想来黑三弦早就心照不宣。演出完后,只见观众们全部站起来啪啪啪啪,神经质地给台上那些从头到尾一直在作弄观众的小丑鼓掌,没一个给黑三弦的演奏鼓掌的,荒谬至极的没一个人。这些人无不是清一色的瞎子聋子兼大傻子。
喝口咖啡,嘴里红茶的味尚未散去,加上咖啡,感觉倒有点像泰式奶茶。“我早就不碰吉他了,原因不必多说,早就不碰了。”没错,泰式奶茶式的回答。
“非得找我们不可吗?我的话时间很充分,倒也无妨,但我可受不了以前那样了。”黑三弦抽起了新的一根烟,这回烟卷上没有带滤嘴。都说抽烟会影响发质,实则不然。他的头发简直就是像被青烟一丝一毫轻轻熏陶出来的。
“黑三弦如果去的话,我倒也无所谓,只要不耽误打工。”
“想弹吉他了吗?”
“不想,只是必须有个人去做罢了。位置不可能空出来,必须找个合适的螺丝钉用扳手拧进去。我不去的话,相信他也找不到其他人。”
“就像木琵琶?”
“没错,就像木琵琶,还有学生会长和其他的学生会成员。”
“唯有跟他一样?”
“非他那样不可,不然遇到的事件总是支离破碎的串不起来。”
“喂喂,我们老是一字一句讨论起木琵琶怎么行。那家伙又不在这里。”
断弦琴想着想着,一开始想到的是每天戴着假面过活的木琵琶,然后不知怎地竟然想起了今天看电影刚看到的雀法师。对了,雀法师的话如今在做什么工作呢?她是否还保留了那股纯粹无暇的真实感呢?喂喂,这样想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怎么行,自己又不是猥亵强奸幼童的变态分子。断弦琴甩甩脑袋,使自己暂时性忘掉雀法师的事。播放雀法师的画面从胶片中被看不见面孔的无面人剪辑出来,搁置在一边。放映机依然孜孜不倦的哒哒哒运行着,往前方鬼气森森的荧屏投射晦气的白光。黑白电影讲述了断弦琴的高中时代,黑三弦努力弹背景音乐却被观众自然而然集体忽视的断弦琴的回忆。怎么又回到那段该死的青春时光中去了?
虽说不是什么所谓的心灵创伤,但提起来也乃不会让人感到舒心的记忆碎片。
记录断弦琴回忆的电影胶片开始播放不久,陆续有不少观众推开放映室的门走进来观影,零零散散地坐下,如同细菌感染一样陆续在肺叶部分形成黑斑。最后黑斑占据了肺叶,电影院因此坐满了一只手数不过来的观影人。断弦琴坐在电影院正中间的座位,形如枯槁,两眼无神地望着大屏幕寸步不离。
既然是断弦琴的回忆录,其中自然穿插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面,一乃独具狗眼的观众们观看舞台上小丑剧团的表演,二乃黑三弦在后台孤孤单单地弹奏背景音乐。接着等表演结束了,观众们全部起身鼓掌,黑三弦则如释重负地倒在椅背上喘息,掌声全让小丑们抢走,他的荣誉却像子虚乌有般寒怆不堪。好一套俗不可耐的穿插手法。断弦琴看着连自己都觉得俗不可耐,太俗不可耐了。
观众们看到后面开始唧唧喳喳的议论。说黑三弦太可怜了啊,那些观众怎么可以随便就忘记他的存在啊,他一直在默默的付出啊,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喜欢上这个默默奉献的人啊等等的无稽之谈。荒诞的要死!断弦琴听了真想放把火烧干净这里,烧成一片清静。头脑就永世摆脱尘嚣了。
若不是思维电影院将电影故意加大角度放出来,黑三弦早晚也一定会被一直继续忽视下去。生活中为世界和社会群体默默奉献的人多到数不胜数,一个个还不是照样被世界无情无义地无视掉。无视他们的是这些人,结果反过来开始同情他们的亦是这帮人。真是荒诞的要死!像是让蚯蚓拉马车似的荒谬至极。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都未曾诞生之际,荒诞的部落里住着一群荒诞的人类,荒诞的人类生出荒诞的婴儿;荒诞的婴儿荒诞地长大了,荒诞地建立起新的荒诞部落;荒诞的部落逐渐合并扩张,于是最后形成了荒诞的社会群体,其名为世界。断弦琴十分希望能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给那些人看。
假如特瑞乔治没拍出《卢旺达饭店》这部电影,或许压根就没人知道有这场惨绝人寰的种族灭绝的存在。电影没拍出来前,人们各干各的无忧无虑,等拍出来了,一个个竟变得如此义愤填膺,大呼爱与和平与人性的光辉。等风头过去了,又似乎把悲剧给忘得一干二净,接着事不关己地无视;新的电影出来了,接着假仁假义地同情,然后接着遗忘。世界就是给这帮人准备的荒诞游乐园,大家荒诞地玩着荒诞的游戏、看着荒诞的电影、听着荒诞的音乐,偶尔遇见不荒诞的东西,也只是稍稍感叹一下,便又接着回去过一塌糊涂的荒诞的生活。世界就在荒诞之中如同野草一般蓬勃生长、顾盼生辉,好似水母的无数触手构成的有毒脉络,其刺细胞中含有荒诞的神经毒素,一旦不小心被缠绕进去,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一起荒诞下去。
俗不可耐!
无可救药的俗不可耐!
断弦琴一怒之下起身离座,拔去了放映机的插头。然而此举没能停止放映机。惨白得令人绝望的光束源源不断地映现出苍白的回忆。观众们一次次鼓掌,黑三弦一次次被无视,观影者一次次愤慨,小丑们一次次将掌声照单全收。老样子的荒诞,老样子的世界。无可挽回的俗不可耐毋庸置疑地成为了不可或缺的重要器官。人们也早早习惯了接受荒诞,习惯接受了不可理喻,习惯接受了俗不可耐。
果然如此,老样子的荒诞,老样子的世界。一切都是原有的样子,没发生任何改变。
纵然断弦琴一脚踹倒放映机,光束依旧偏毫不差地打在大屏幕上。无能为力,不可能改变。这是活像DNA的双螺旋般稳定的世界准律,甚至已经演化成物理般的定论,数学般的法则。既然世上有什么能量守恒定律、函数法则,那么也应该存在荒诞守恒定律,以及俗不可耐法则形影不离地伴随着。荒诞是一种会像病毒般传播的能量,俗不可耐则好似极其难以下定义的多角函数。而且它们共享有一个共同点,——不可能求得解出来,甚至连求解的意义都不存在。
比数学、物理更加简单,不用刻意去教,人们也能自然而然地领悟其的意义。求解没有任何意义,意义大家都心知肚明。意义是什么呢?酷似令人纠结的梦中幻境一样难以捉摸、又难以言喻表达的抽象化概念,连是真是假都不能确定。如果说从来就没有意义的话,一切线索都能够串得通了。
断弦琴摔门离开思维电影院,徘徊在记忆的长廊。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图画恰如其分记录着过去的星星点点。颜料已经褪色剥落,纸张生满了漆黑的霉斑。弥漫的黑色雾气无穷无尽地笼罩腐朽的空间,所有的一切开始损毁凋零,被不知名的虚空吞噬。仿佛驱船行驶到一片浓雾覆盖的未知海域,途中触了礁,船里进了水,然后顺理成章地迷失了方向。船上的水手既看不到前面也望不到后面,恐慌不已,唯一感觉到空气在破碎、海浪在破碎,并且船体的裂纹正以冷冰冰的刺耳声逐渐扩大。
用不了多久,这片为断弦琴专门准备的空间也一定会土崩瓦解,永沉入海底。
世界就像一片雾气缭绕的未知海域,无边无际,暗潮涌动,暗礁蛰伏。作为船只的人们一生在这里徘徊,有人迷失了,有人不见了,有人触礁了,有人沉没了,有人找到了彼此,有人孤零零地航行,有人行的快,有人行的慢。但不论如何总有一个共同点,从没有人驶离过这片永无止境的海域。
荒谬守恒定律,和俗不可耐法则。荒谬守恒定律,还有俗不可耐法则。唯一串得通的两个线索竟如同大海中央的神秘暗礁,地图上没有显示这片海域,就连雷达也搜查不到。平时笼罩在迷雾中不易察觉,一旦船只开进,便永久迷失在海市蜃楼中,若想寻找出口的解答,最后的下场无非是触礁沉船。
所以究竟加不加入大耳麦的乐队?断弦琴觉得费心考虑这个问题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可言,感觉不到有倾向说更想选哪边,仿佛度假时遇到两条路上分别坐落了同样星级的酒店而不知到底该选哪边入住为好。无论哪边都一模一样,利弊权衡无法派上用场。反正参加也好不参加也罢,这个位子早晚一定得由自己去补上。
就像木琵琶一样。不错,就像木琵琶一样。
世界早已一个萝卜一个坑地给每个人挖好了洞,不管人们愿不愿意,早晚也得跳进给自己安排的那个洞里去。唯有如此,所有的线索得以自然而然就串成一串。
于是断弦琴实话实说告知黑三弦和大耳麦,但凡自己有空,都会打个电话去乐队帮忙。“我不一定你们每次去练习的时候都会在场,不过我尽量参与,有空闲时间都会去排练。如果你们要参加比赛的话也肯定能够抽出时间跟上。不能去的时候,我也不会落下每一次排练的进度。这样可以吗?”
大耳麦默然沉思了一会儿,点头同意。“行吧,你他妈的能参加的话就行了。每次排练都能够抽空来就万分感谢了,队里的吉他手可就指着你一个人了。”
“明白,打算在学校内组乐队?”
“不错。”
“可你不是早已被劝退了吗?”
“呵,劝退通知书我可从没拿给老爸签过字,电话号码也是留的我自己的。二十一世纪的核心要领,没签字的玩意儿永远不可能生效。言下之意就是说,我姑且还算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招牌的冷笑,他把腿抬到椅座上用胳膊肘压着,用手掌心撑起布满胡茬下巴。“而且如果我们在这回比赛得了奖的话,搞不好学校就说要撤回我的劝退通知书了。你知道,校长杂种常干这些出尔反尔的事。”
断弦琴干巴巴地笑,但没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乐队名呢,莫不是还打算定是原来的样子?”跟大耳麦一样也把脚抬上了椅座,而且是两只脚,放在跨前盘起。
“放浪少年!”大耳麦的音调活似一只爬高的猴子登时窜上了天。
“俗不可耐!”
“要的就是俗不可耐!二十一世纪流行的全是些俗不可耐的玩意儿。俗不可耐乃是这个时代核心的精髓。什么音乐、文学、电影、电视剧,无一例外,非得要俗不可耐不可,否则无人问津,连搭理都懒得去搭理。”
“心照不宣!”
周围已经相当步入黑暗,咖啡厅外的人潮神经质地跟汽车比拼着嗓门。窗边飞来一只乌鸦,用它那乌黑锃亮的眸子打量了三人一眼,然后展翅飞走。附近有一个小男孩不小心迷了路,正哭着喊着找妈妈,徘徊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没人留意小男孩,年轻的乞丐老神在在地低身下气向来人乞讨,甚至好像没发现他,或许是花了太多精力在磕头上面,不能再去注意其他东西了。断弦琴留意了小男孩不久,直到发现有一个短发女生走来帮助那个小男孩,牵了他的手去找家人,最终挪开视线。
放浪少年放浪少年放浪少年……现在断弦琴脑子里全鼓鼓囊囊是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若是要他说话,第一句脱口而出的也必将是“放浪少年”几个字。
黑三弦用手中的吸管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手指的关节,默数着乐队的人数。收音机流淌出的音乐俨然变成了马克西姆的小夜曲。截然不同风格的音乐突如其来,似乎使黑三弦的思考像手枪卡壳一样出现了短暂的停顿。敲打吸管的动作顿时戛然而止。“我们一共三个人。大耳麦做主唱、断弦琴当电贝司手,还有我是电子琴手。三个主要成员都有了,可是还剩个缺一不可的架子鼓手你们俩打算找谁呢?”
大耳麦耸了下肩,黑三弦心神领会,哦了一声。断弦琴则接着望向窗外,静静注视着帮小男孩找妈妈的短发女孩。“就快了。”他自言自语。
傍晚七点钟整,无音锣来了。
“串成一串了。”断弦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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