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罢黑三弦刊登在他们一无是处的杂志上面的短篇故事,太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以下的海域。云朵的火焰渐渐熄灭,蓝紫色的霞光占据了四十五度角以上的天空。星星犹如阿拉伯面纱上镶嵌的宝石般一闪一闪,面纱则是深色的,但见被撩起了一角,能看到作为那只美丽眼瞳的满月出现在云层间。云越积越厚,看样子不久要下雨。断弦琴找木琵琶商量片刻,决定步行去海滨街上吃晚饭。
海边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就算一路走到栈桥尽头,人多的也能让栖息在船坞上的鸽子无处落身。五个家庭拖家带口跑到栈桥边钓螃蟹,粗鲁的富家子弟把帆船开的好不恼人。海岸巡逻队亮着红灯驰船袭来,追赶着慌乱而逃的违规者。成群的白头海鸥在半空盘旋,呼朋唤友,大声厉叫,时不时一个俯冲来到退了潮的滩涂上寻找可食用的小生物。往栈桥下方望去,海中有一条比目鱼正逃命似的游向深处,滩涂上一只硕大的扁形虫拼命扭动身子,想要驱赶好奇的海鸥们,然而最终功亏一篑。
没什么可以玩的东西,也没什么值得过目的景色。断弦琴和木琵琶达成共识,不打算在栈桥上做更多停留。看完三只海鸥将那只巨大的扁形虫分尸吞入腹中,便去自动售卖机买了罐装咖啡,一边喝一边沿着原路返回。
步行街照样缺少特色,千篇一律的街景由千篇一律的餐厅组成,贩卖千篇一律的商品和千篇一律的食物。说真的,就像怀着一种必须给别人买生日礼物的心情跑去商店街一样,根本难以拿捏去哪家吃。木琵琶自信地说交给他就好,他认识一家名声不高但实惠可口的小餐馆,等断弦琴同意,便就走在前面引路,沿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连走了十五至二十分钟。途中跨越一个穿山的小山坡,路边长着路灯般高的栗子树,林叶荫翳,枝繁叶茂,枝头上结出长满青刺的圆形果实。铁栏杆外,三只灰乎乎的野兔正在草地上啃食新鲜的青草。最近野兔已经很少见了,运气好能看见一次非常不容易。突然一颗成熟的栗子不知出于何种力学原因坠落在地,顿时惊起那三只野兔四散而逃,灌木丛沙沙作响,野兔们转眼间不见踪影。
断弦琴心想:野兔们为何偏偏跑到这里吃草呢?对于这个问题想必聪慧如斯的木琵琶也不能够解答,专业不对口,又不是自然生物学家。刚才的野兔看起来怡然自得,即便二人靠近都淡定自若地吃得津津有味。为何偏偏对一个没有基本意识核的栗子起反应呢?或许,甚至连一颗栗子所含的潜能都足以引起毁天灭地的蝴蝶效应。野兔们灵敏地发现了不对劲,因此马上高速撤离,对此敬而远之不去理睬。它们的警戒系统想当然出类拔萃,两只长长的耳朵时时刻刻高高扬起,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立刻就能侦测到暗处潜在的风险,随之大脑迅速处理程序、列举合适的算式、录入相应的函数,与此同时身体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一一作出解答。这点人类不得不自惭形愧,无论什么事,非要等到无可救药时的那一刻才肯悔改,而野兔压根就不会让它发生。吃饱了撑的科学家们究竟为何说野兔没有很高的智商呢?
野兔跑走,灌木丛的叶子被海风吹得如同无数小型沙铃般奏出沙沙响声。这声音不太完美,大概是因为叶子大小不一形状不定的缘故,其响音令人浮躁焦虑。断弦琴开始怀疑那颗栗子是否触动了致命的连锁效应,于是扭头便走,小跑着冲下山坡。木琵琶伸手指向前方五十米处的十字路口左边,只见一家不起眼的烧烤店。招牌上写的是韩文,看不懂什么意思,原来是韩国烧烤店。
“吃韩国菜?”断弦琴问。
“这家很不错的,很有信誉,味道也数一数二。”木琵琶保证道。“虽然很少有人知道,但其实只有几道菜能令人拍案叫绝,其余的都是打出来吸引无脑游客的幌子,中看不中用,味道更是不值一提。”
“为何要打幌子?”
木琵琶耸耸肩,摊开双手,仿佛捧起了一件透明物体正想展示给断弦琴看。“四驱车式嘛!做生意也是一样的。假如菜单上就那么两三道菜,有多少客人会安下心来光顾?先不提食物不耐障碍和个人喜好问题,选择吃什么菜本身出自潜意识的偏执,这和欧美人点中国菜就光点看得顺眼的食材是一个道理。这家是不久前才开起的新店,可不是老字号,若不弄几道好看的好听的菜名装点一下可有可无的菜单,为游客制造出点宾至如归气氛来,这家店甚至连一个星期都开不过去。”
断弦琴也耸了耸肩。“表示理解,点餐就交给你了。”
“包你满意。”木琵琶说,首先走入韩国料理店。断弦琴随之跟上,进到店里去。热乎乎的炭火呼出暖洋洋的气息恰到好处地为客人接风洗礼,去除了一身的秋寒。才在店里走了没两步,身上就出了一层汗水。于是木琵琶和断弦琴心照不宣地脱下大衣,让服务生帮忙挂到椅子后面去。
韩国烧烤店里面空间不大,总共三张小桌和两张大桌,进门迈五步即可到达柜台,比断弦琴工作的酒吧小了好几号。柜台左边是厨房门,右边则是厕所门,为了对称,两边各摆一株常见的绿色植物,叶子已经发黄发枯,难免遭受苦秋的影响。店里与此说狭小,倒不如形容是把空间节省到了极致。桌子与椅子的协调程度赏心悦目,烧烤炉和盘子之间的距离也恰到好处,伸筷夹肉和吃饭互不干扰。桌子边缘处旁边放着水壶,距离不近不远,触手可及,但就算伸直了胳膊肘也无法将其撞到桌子底下。比起那些门庭若市的高级大饭馆,这样的小店反而更注重客人用餐的细节。给客人提供的环境和氛围简直无可挑剔!完美的无懈可击!
“不错吧。”
“不错不错。”
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舒舒服服,视线落在一尘不染的桌面,顿时感觉到无穷的惬意。礼貌的扎着包包头的小妹递来菜单,结果被木琵琶友好地推了回去,却直接看也不看地张口要了三道菜。分别是梅子烧肉、泡菜色拉,还有碳烤牛仔骨。只见那服务生小妹露出心神领会的神色,点头微笑,问道:“先生是常来这里吧?只有行家才知道点这几道菜。”木琵琶笑着肯定了她的猜测,然后推了下眼镜。那服务生小妹蹦蹦跳跳地收了菜单回去柜台,不久便去了厨房。
“常来这里哈?”断弦琴冲他邪笑,似乎是在鉴别那个服务生小妹是否是他潜在的追随者。“怎么,看那小妹估计对你有兴趣。”
木琵琶罕见地自豪了一次。“第一次见,的确长得不错,前凸后翘玲珑有致。”
“你莫不是真想叫来?”断弦琴吃惊道。
“才没有,连五分钟都没到咧。”
“想和人接吻睡觉的感觉可是只在一瞬间。”
“开玩笑,要不要你来?”
“算了吧,人家可对我没兴趣,更何况风头全让你一个人出尽了。”
断弦琴坐着喝茶,二郎腿翘的老高,眼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车流,脑子里想的是先前那三只野兔子的事。突然间烧烤的香味飘了来,使思想串了套,然后只见三只野兔子分别被去除内脏架在了熊熊的炭火上。火烤皮滋滋作响,略微焦黑的表皮上覆盖着令人垂涎的油滴。野兔们俨然失去了所有的预警和分析能力,现在仅仅作为无生命体的有机食物正被用原始的方法烹饪。假设它们这时候还能够解答算式的话,其算式也莫过于计算炭火的炙烤温度、火候程度,以及自己在几分几秒后会达到理想口感的时间差。不过想必它们既没那个能力,亦没那个心情。没有谁会对自己死后怎么样感兴趣?这和没有谁想在死后会有人送花是一个道理。对于它们而言,早晚魂归天际才是应该主要分析计算的函数,除此以外一切全无意义。意识核这一形态毕竟储存在灵魂中,而肉体本身乃个用于接线的中继器,若是坏了,那么也不再需要,无需将考虑的时间无端浪费在上面。但凡意识核不会消失,世上就总有数不胜数的可供它分析计算的算式存在。然而如果颠倒过来,兔子肉体永存,却失去了意识核,那么野兔子估计会给划分为海生多孔类生物一门里,就像傍晚被海水打上岸的海绵一样,当然不会对“我是谁”、“谁是我”,“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这些个问题进行思考,只管不停重复吸水、过滤、排水、芽接、排卵排精的程序即可。没有了意识核,存活的历史再久,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具千疮百孔的空壳,随便放东西进来,又随便放东西出去。
野兔子快烤好前,断弦琴察觉到木琵琶正对他说着话。略微一走神,烤兔子顿时烟消云散,心中竟有些惋惜之情油然而生。
“你刚才在说什么?”断弦琴问,搞不懂自己为何感到可惜。那不过是三只自己意淫出来的野兔子,而且现在活得好好的,哪里有被放在火上烧烤?
木琵琶伸手一指断弦琴的背后。“你看看谁来了?”
他转身过去,瞳孔瞬间放大。“落星笛?”
落星笛也朝他们两个人打了招呼。“好啊,我和木琵琶一样,是这家店的常客嘛,时常来这里吃饭的。这家店真的很不错哦。”
木琵琶招呼她到这桌一起,落星笛不暇思索地坐了下来,坐在木琵琶的身边,断弦琴的对面。在她那个角度,大概能够看见厨房门旁的植物挡住厨房门口,然后从那里进进出出的服务生就变成是花枝招展的花仙子一样,无不充满了童话色彩。自从第一次见面时断弦琴就有这种感觉,落星笛眼中似乎存在一个集聚各种美好于一身的仙灵世界,与世隔绝,宛若世外桃源,非常欢迎别人的踏足,却不放自己出来。她无时不刻都活在这个童话世界里面,因而固守了孩童的天真。这份独特的天真,甚至体现在她与别人的性交活动中,作为一股特别的元素给予人欢愉。
她整个人就是灵感的源泉,也难怪黑三弦对她如痴如醉。有了她在,无论怎样的故事都能轻易写出来。拿她换一整个杂志社都绰绰有余。
落星笛在窗边坐定,同样拒绝了服务生的菜单。“你们都点了什么?”她将两手握在一起抵在下巴处,大眼睛忽闪忽闪,就算忽地从里面飞出一辆南瓜马车都不奇怪。她今天的打扮是今夏流行的白裙装,如同夏天的新雪一般清凉冷爽。长发飘飘,自然披肩垂下,配一席及地白色长裙,脚上是罗马式凉鞋,没涂指甲油,脚趾甲整洁美丽,五只一组宛若串起来的贝壳项链。可以想象的出,落星笛在大街上走时会有多少人为之侧目,到哪里都堪称是可媲美景区风光的风景线。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何苦去做应召女郎呢?
断弦琴望着她心中疑虑重重。世上像落星笛这般既美丽聪慧又纯真无邪的女孩儿本就不多见,但为何这样的女孩儿非去做了应召女郎让无数男人睡呢?何为这样不可呢?真是不可思议,真令人匪夷所思。落星笛本应活得更加多姿多彩的才是。梦想的工作也好,著名的大学也好,令人想高攀的钻石男人也好。只要她一句话,便轻而易举的手到擒来。何苦去做应召女郎不可呢?的确,卖春卖身确实收入不菲,一夜风流就能换来一月吃喝。但落星笛真是那种对钱财那么感兴趣的拜金女吗?真费解,她身穿的脚踩的全是便宜货,皮包也一眼看出是二手货。何至于?做应召女郎究竟有什么好的呢?她是怎样经过无数次交欢却仍能守住童真的呢?
木琵琶把点的东西给她一说,落星笛心满意足地露出笑容。“太好了,这些都是我爱吃的。嗳,你们知不知道最近他们出了几道新的招牌菜?”
“有新的招牌菜?”
“嗯嗯,我还没试过,要不要点来吃吃看?”
“没有意见。”
“好的啦!”落星笛欢笑着叫来服务生点菜。“不好意思,再加一份秘制牛排和酱烧鸡肉谢谢。”语言和礼仪工夫毋庸置疑的通通满分。
莫非真的在追求梦想中的童话世界不成?断弦琴暗暗思忖。落星笛身上似乎环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非现实氛围,而这种非现实氛围又是由时空扭曲偶然促生的非现实余韵,仿佛一张白纸在两份力量的作用之下错为两半的晕生物,又如将万花筒悬停才某种独一无二的角度时镜子的折射面。听上去莫名其妙,实质感受却令人心旷神怡。断弦琴对落星笛的了解并不深,充其量仅仅触摸了置于表皮上的几根毛发;他只是知道她是个网络红人,另一身份又是在行业中可称之为著名的应召女郎,其他的则一无所知,就像小孩子知道肉为何物,却纷纷不懂货架上的生肉是从从哪里来的。情况如出一辙。落星笛生于哪里,长于哪里,最后又将去于哪里,终于哪里……等到断弦琴想要去了解这些信息的时候,它们好似才刚刚露面一样,一个接一个跟雨后的蘑菇似的探出头来,眨眼间布满了整个森林的地面,完全让人目不暇接!
不久,梅子烧肉首先被服务生盛上了桌。三人心有灵犀地收住话头,在香味的作用下开始大口饕餮。梅子的酸味恰到好处地盖去了烤肉的油腻,而吸收了油质的梅子也收起了本来的青涩口感。二者相辅相成,更是相得益彰。若非真正尝上一口,谁或许能想到原来水果和烤肉加在一起竟可得以别外生辉。
不试试看永远不知道。——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道理,结果点菜时却又纷纷避之不见。莫名其妙,偏偏在进食时和那三只野兔子一个模样了。人们为何偏偏要在吃喝上过分纠结潜在不潜在风险的问题呢?看看看看,人家野兔就不会,不论是野草青草香草还是蒲公英的叶子,都一视同仁地照吃不误,丝毫不影响到情绪和意识。然而等到了真正的潜在风险来临前,人类反而可以坦然自若地坐下来喝下午茶,大有股连栗子树轰然倒塌都不动声色的架势。野兔们则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人类何苦非得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如此为难自己不可呢?
这么一想的话,倒不是落星笛选择做应召女郎匪夷所思了。比起世上众多人类来,她绝对是有条不紊的代言人。
“好吃吧。”
“不错不错。”断弦琴吃的津津有味。他本来不怎么喜欢韩国泡菜,此回却干掉了几乎一整盘泡菜色拉,食量大得吓人。
因为木琵琶要开车,于是三人放弃了点啤酒助兴的念头。好在店里提供根汁汽水,便叫了一打过来三个人喝。落星笛超爱根汁汽水,一口接一口,喝得很是慢条斯理。她是先将汽水倒进玻璃杯子里,等泡沫完全散去后再捧到嘴边小口抿着喝。这样欧洲贵族般温文尔雅的人真的可能会是应召女郎吗?
喝过两瓶根汁汽水,食物已经解决的三三两两了。三人腹中有了底,口上也就渐渐多了些话出来,不知不觉开始聊天了。
虽说早就听黑三弦讲过,不过今儿还是头一回知道,原来木琵琶和落星笛还有黑三弦都是上大学法律专业的学生,赶早就互相认识,再加上课程相差无几,所以总是能遇到彼此,关系心照不宣的融洽亲密。难怪比起大耳麦和断弦琴来说,黑三弦更愿意和他们两个混在一起。肯定,这也是为何他能够和落星笛成为男女朋友的原因。不过说到这点上断弦琴非常奇怪。他旁边的木琵琶,不论长相、气质、还是各项成绩都要远远超出黑三弦一大截,为何落星笛最终是选择了他而非是木琵琶呢?难道说木琵琶实际上并不想找女朋友?或者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难道是?
“我喜欢在一次能令我感到舒服的人。”落星笛笑吟吟地说。“木琵琶嘛,虽然人很好,我说的是非常好。当然嘛他人见人爱,想追他的女生就算绑起来全部投入大西洋都绰绰有余。不过呢,你知道他这人的缺点就是太优秀了,优秀的和他肩并肩站都能产生自卑感。你知道我穿上高跟鞋就能和他一般高。我是说我并没那么糟糕,但是真要和他比起来,我还是远远不够。所以你知道,会不舒服,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的不舒服。相较之下,黑三弦就好得多了,他是和我相同的人,等级相同。更何况如果只论温柔体贴的话,他真的比木琵琶强好多咧!”
木琵琶听闻一脸尴尬地甩着空汽水瓶。“不是在夸我啊!”他嘴角上扬,不停摆弄鼻梁上的方块眼镜。“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我。”
落星笛朝他调皮地做了个鬼脸,稚气未泯活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女孩。“你每天只顾着忙你那点作业和人际圈子,对我们好不冷淡咧!黑三弦多好,真不后悔选了他做我的男朋友。他既可以无时不刻陪着我去玩闹,而且人又才华横溢,又能写诗,又能作曲,又能弹琴,又能编故事。多好的人啊!”
“你喜欢他的故事?”断弦琴问,将今天下午刚买的杂志掏了出来。上面记得刊登了黑三弦写的那篇《农场主与麻雀精灵的物语》。
“嗯,怎么说好呢,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吧。”
“此话怎讲?”
“嗯嗯,我比较喜欢童话那一类的,而且结局要是那种Happy End的超欢乐的皆大欢喜,可不是麦克多纳的《枕头人》那类黑色悬疑剧哦。所以说,我不怎么对黑三弦写的故事来电原因你们清楚。但他身为我的男朋友,我不能对他的作品指手画脚。就算不怎么来电,也必须尽心尽意支持他不是吗?”
断弦琴算是彻底服了落星笛。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的好女孩儿?虽然有点对不起无音锣,不过她的的确确是站在一个可随心所欲鸟瞰群峰的位置上面,简直脱离了凡间制定的档次等级,触不可及,遥不可及。
“落星笛,一般而言喜欢什么呢?有兴趣爱好吗?”断弦琴喝完根汁汽水,明明不是真正的酒,怎么感觉有点上头似的。待汽水起了劲,内心便按耐不住,于是他打算隐晦地询问落星笛关于做应召女郎的看法。
“兴趣爱好?当然了我有啊,没事的时候喜欢去山中慢跑,有时还会带上我的螃蟹笼子一起去。你知道,我在这后面的山中发现了一片隐秘的海滩,很小,但是一个人都没有,也和这里相同有座栈桥,就藏在树林背面的死角,开船都不一定能发现。那地方实在太美妙了,又静又美,没招牌,没警察,没游客,似乎周围建起了隐形的墙壁一样与世隔绝。而只有我手中握着钥匙,世上唯一一把钥匙,所以我每次去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是否只有我发现了这里,通往这片海滩的小径是条没人走的岔路。长了杂草,一棵大树的树根都蔓延过去挡了路,当然没人会走。嘻嘻,估计也只有我这样不走寻常路的人才故意会走那条不起眼的岔路。哦对了!下次再叫上大耳麦,等周末时,咱们五个人去那里野餐钓螃蟹怎么样?”落星笛仿佛讲故事般津津乐道,如同派对舞曲自然而然地将人卷入她的旋律。
一时半会儿断弦琴丝毫插不上话。不得了,她这人有极致的自我中心主义,然而更可怕的是,这种我行我素竟并不会令人反感,宛若夏日夜晚在田野上响起的竹笛音色,甚至吸引了天上的星星无怨无悔地落下来与音符作伴。
“其他的生活方面呢?喜欢吗?”断弦琴问,感觉面对落星笛有点力不从心。
“比如?”
“私生活、学校还有工作什么的?”
“私生活嘛,也就那样了。闲在家中不能出去的话喜欢动手做些小饼干,但对小蛋糕和马芬无爱。你知道,它们又甜又腻又是一大堆反式脂肪酸。至于学校,我选择法律专业不过是为了跟着黑三弦。我认为大学无论学什么本质都差不多,所以喜不喜欢另当别论,纯当做吃饭睡觉那样标准的生活基准看待而已。”
“工作方面呢?喜不喜欢?有没有觉得不适的地方?”
“上学?”
“不,是工作。”
落星笛这会儿停下来支颐思索了半晌,只见侧脸出现一条犹如弦月般圆滑的弧度。“至于工作呢?说实在我不仅很喜欢,而且很享受呢!做应召女郎嘛,又非是什么脑力活,只要你长得好、体力强、技术手法高超就行了,最后如果在高潮时叫的声音大一点就更好了。活儿很简单,我有自己的网站,每天的工作就是上网站接单,然后找时间约个地方见面做爱就好。一切顺理成章,根本不需要你操心什么,单单是顺水推舟将客人服务周到而已。这点活儿对我而言是手到擒来的。”
韩国料理店仅此断弦琴一桌,服务生也跑去厨房或许跟老板幽会了。落星笛侃侃而道她的应召女郎职业,万幸万幸应该只有他们两个听见。
“这么说……你很喜欢?”断弦琴问。
“嗯,不好不坏吧,至少没人会讨厌做爱的吧,对不对?”落星笛不置可否。“更何况只要一个晚上,我一星期的开销就解决了。运气好的话接个什么某公司董事长的大单子,无非多做几次口活儿乳活儿,难免就一个月了!如此一来,我不是就有更多空闲时间可以自由自在地干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了吗?至于贞操那玩意儿,不少人提醒我说不能轻易丢掉,要小心保留给对的那个人。不过我是一点不在乎,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就算丢了又如何?你知道,所有不能重来一次的东西都无所谓,就像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对方是不是那个对的人一样,在乎或不在乎,对结果造成不了任何影响。贞操早晚会失去,对象是不是对的人,早晚到了最后才明确是非。”
“贞操没意义?”
“贞操没意义。既无意义,又无作用,完全无所谓。贞操这玩意儿对女人而言就好似犹太男人的包皮,关于存在与否,在精神层面上过度计较肯定自讨无趣,选择性非常狭隘,到头来总是要丢掉。因而贞操那种虚有其表的玩意儿,不管是有了还是丢了才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莫大的影响。比如幼鸟的蛋壳,面包的圈圈,人类的盲肠此外。然而做爱可不一样,人终究是有自由择偶的权利,还有更愿意与何君同床共枕的念想的。动机纯粹,行为纯粹,心理纯粹,不认为这样很好?”
“什么时候没的贞操?”
“很早以前了,在我十岁的时候就没得了。”落星笛笑吟吟道。
断弦琴惊讶中不忙了问。“怎么会?不是未成年吗?”
“不是自我意志愿意的啦。”
“被奸污的?”
“嗯嗯,就是那样。”
“被谁?”
“记得是小学的语文老师吧。现在只记得当天莫名其妙地被叫到了老师宿舍去,然后就被搞了。当时还小,不懂老师在做什么,不过回想起来真的不是段舒服回忆。很疼的!当时!很清楚地记着下面流血流了很多。”落星笛说这些的时候,面部表情一阵扭曲一阵舒展,做出很反胃的举动。
木琵琶似乎怅然若失地聆听着落星笛的往事,嘴半张着,不外乎许久未动的根汁汽水。“禽兽不如!”断弦琴则恶狠狠地咒骂道。
落星笛揉着两边的太阳穴使自己缓了缓,接着又道:“即便现在,我也尽可能避免和长得像老师或是身份正是老师的人交欢。别说他们了,就是那些另外人,有时心里面都感觉不喜欢和他们做爱。可是你知道吗?我别无选择。自从奸污那事之后,身边的人就不知怎地对我疏远了,就连本来亲密无间的朋友们也一样,一个个离开了。我分明没做错事不是吗?相反受害者是我。会发生这般的情况,真令我自乱阵脚。我以为毕业了就好。然而当上了初中,不知又是谁把我被老师奸污的这件事捅出来,然后全校人都成天到晚地对我指手画脚。初中嘛,大家多多少少也对性方面有所了解,不像小学时那般青涩懵懂。因而事态更加严重,甚至有几个性变态分子在放学后拦住我要我跟他们做。你可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羞辱?这样的人上了高中便多了不少,我于是不得不跑去学了几套防身术,包中也随时备着喷雾。自不必说,肯定又有人在高中捅出了我的丑事,然后情况不负众望地再度恶化。我始终处于被孤立被攻击嘲笑的一方。最后我终于发现,我是永远不可能在这个世界摘下来‘援交女’、‘娼妓’,以及‘应召女郎’的牌子了。它们时刻被人死死地钉在我的胸口,而我却无能为力,活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唯独背负着它一起走下去,此外则别无选择。”
“就像注定好了的一样。”
“没错,打一开始以来,就是注定好了的。”
断弦琴听完,心中有了定论。“也就是说……你并非是喜欢和陌生男人做爱?”
“反正不喜欢就是了。”落星笛把一整瓶汽水倒入玻璃杯,如同那些突生的气泡般不暇思索地回答道。“但这是早注定好了的,我除了名副其实的应召女郎之外成为不了其他人。身上钉着牌子,想扮演别人都难。”
“真的没想过尝试别的工作?”断弦琴问。
落星笛喝口汽水,含在嘴中三秒钟咽下。“没有办法,其他的法子压根维持不了生活水准。大学功课很多,又不能把课余时间全抛在打工赚钱上面,想拥有点空余时间基本处于虚妄梦谈。世界可没想象中的那般容易相处。”她难得一见地表现出成熟的气质,喝口汽水,向断弦琴要了根薄荷烟抽。当抽起烟来时这股成熟气质便向上递增了一个程度,犹如那缕冉冉升起的薄荷味青烟,当高到一定程度就杳然无踪了。“所以说,我还是比较喜欢和黑三弦做爱。似乎是一种错觉吧,好像所有做起来跟工作无关的事情都令人舒心许多。我发现了,在家做爱,和因工作做爱的感觉是不同的。”
“更喜欢家中做爱?”
“更喜欢家中做爱。”
“非得做应召女郎不可?”
“非得做应召女郎不可。”
“注定好了的?”
“注定好了的。”
他们一人一句玩着鹦鹉学舌的小孩子气游戏。落星笛玩得起劲。断弦琴静静地瞧着那缕青烟一边盘旋一边消散。“感觉你有点像无音锣。”
“她也这么说?”落星笛惊喜道。“太好了!若她跟我想的一样的话,我们俩终于就能享有一套相同的思维体系了。”
“关系很好?”
“岂止很好,她是我最好的同性朋友!”
“找朋友很难?”
“就我而言,是的。”落星笛在桌子上支起下巴,两片性感的嘴唇轻轻翘起,之上衔着香烟,宛若孩童叼着棒棒糖的体态。“估计吧,别人都不愿与我做朋友是因为我的身份是应召女郎。一旦入了这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别人看你的眼神就会越来越嫌鄙。跟负责倒垃圾的卫生委员一个模样。小学的时候,我毫无怨言地为班级倒了整整三年的垃圾,最后辛勤奉献的结果竟乃被同班女生一直冷嘲热讽到了高中,直到我转学时她们还在寄语上写着‘滚了吧,垃圾妹’。知道吗,我岂非很喜欢倒垃圾,不过不得不去倒罢了,因为除我以外没人会去倒,唯独我自己。干这行不会有进步,不会有努力,不会有目的,不会有意义,一如既往,永远如此,真纯粹的要命!我也想不倒垃圾嘛,但是别无选择,难道指望其他人替我去倒垃圾不成?这不是心甘情愿,不是被逼无奈,而是命运。所谓命运便是这般的玩意儿,不会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缺少公平性,就好似世界上纵横交错的公路,有高的有低的,有窄的有宽的,有快的有慢的,有堵的有空的。现实和理想,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好了的。”
“只有你倒垃圾。”
“只有我。”落星笛附和说,看似百无聊赖地往并拢的两根手指上缠着秀发。“这玩意儿就像胎记,从我一出生开始就决定了我的一生。我也想不服从命运,但人可以不相信理想而必须相信现实。命运则夹在信任与不信任的两者之间,作为一个模棱两可的概念模糊的存在着。毕加索将其称为抽象意识,切·格瓦拉解释为人性的枷锁,加里阿伦弗恩则定义为青春期。实话实说,不论人怎么称呼令君,乃也终究是为其加以了一个可供人表述的术语而已。叛逆姑且容易,却不能帮助人脱离这片有始无终的云里雾里,更确立不了未来的结构。依我看来,不过是为人不现实且疯狂的举动涂上了一层光荣英勇的油彩罢了。怎么,我又不是哪门子的革命家。”
落星笛说罢咯咯的笑了起来,声音清脆若银铃,仿佛是圣诞老人在冰天雪地里驾驶麋鹿雪橇,喜气洋洋又令人神清气爽。断弦琴耐心地等待她笑完。木琵琶叫来服务生收摊买单,付罢钱后走出饭店,三人肩并肩跨越马路,在退了潮后的海滩上漫步。星斗黯淡无光,月色也蒙上面纱,然而落星笛长长的头发却不自然地聚敛了绝无仅有的光芒,犹如黑夜中的猫眼般熠熠生光、灿然生辉。
“没想到,没想到你竟可以描述命运那种无形无色的玩意儿。”木琵琶口中连连赞叹着“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觉得不可思议?”落星笛嘟起了嘴,跳到他面前。“我才没那么笨。”
“怎么做到的?”断弦琴倒认为她很厉害。
“你们两个都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吧?”落星笛说。“我只是将脑子里想到的东西用具象的语言表达出来,而表达不出来的便不勉强去表达了。那东西叫做灵感,表达出来的叫模型,表达不出来的叫尘埃。就像小说家会将灵感转化成故事,画家将其转化成颜色,作曲家则转化成歌词一样。同一道理,简单便捷,无需给自己太大压力。想出来的模型就挥刀雕出来,难以琢磨的尘埃尽管丢入垃圾桶即可,真不明白人们为何还要保留着不撒手?垃圾堆积多了可是会溢出来的。”
她今天真的说了好多好多话。
断弦琴思索了片刻说。“是因为不想失去吧。”
“附加一票,同意。”落星笛轻巧地打了个响指。“人们得到的太多了,太多到连一丝一毫也不想失去,甚至是不值一毛的垃圾。既是垃圾,因而总要有个别人注定好了要去处理,但是总有大多人自己不愿去处理。当他们遇见丢垃圾的人了,却还报以吝啬鄙夷的态度。此乃这个世界运转的方式。一边将苦累的工作推到个别弱小者身上去做,一边又飞扬跋扈地耀武扬威。过着干净的生活,干着肮脏的勾当。世界得以运转,弱小者们只得唯命是从求以明哲保身,祈祷着幻灭的到来。”
“幻灭?”
“指那些人的生活被数不尽的垃圾摧毁的最终现象。”木琵琶解释道,弯腰拾起一枚白色的贝壳,在手中捏碎,随之将尘埃抛洒开去。“他们连垃圾都视为珍宝,所以早晚要被这些徒有其表的幻影显形出的真面目打得粉碎,称为‘幻灭’。不论多漂亮的染色玻璃,早晚一定会被打得粉碎。”
“那么,幻灭来了会怎样?”断弦琴问。
“人们多半会失去原有的归宿,原有的道路,原有的思维体系,原有生活的全部。”木琵琶回答,摩挲着手掌中的碎渣。
“还有心灵。”落星笛又补充道。
“不论如何,那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断弦琴做了归纳总结。
“附加一票,同意!”落星笛说。
“附加两票,同意!”木琵琶说。
然后他们走去一家凯尔特酒吧喝了苏打酒,完后开车把落星笛送回了家。断弦琴出发去酒吧上夜班,木琵琶驱车回家挑灯夜读。真是毫无反常的一如既往,倒头来人们永远要做注定好了的事情,倒垃圾的倒垃圾,制造垃圾的制造垃圾,同这片海潮起潮落一般明晰确切。现在涨潮了,何人也将回归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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