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音锣来到断弦琴对面坐下喝茶。她坐在大耳麦旁边,和断弦琴一样靠近过道。坐下后,自在地招呼侍者过来点餐,不言半句,比手势要了树莓焦糖摩卡和水果蛋糕。然后从短绑牛仔裤的口袋中取出香烟盒,拿了一根叼起,向大耳麦借了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小口将香烟取下,慢慢呼出。袅袅青烟轻盈地浮上半空,勾勒出图腾般的纹络,竟然如同某种庄严的宗教崇拜,神圣的令人为之肃穆。好像自从无音锣进来后,Sebago咖啡厅里就再无半分音响。三个人无一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断弦琴直从无音锣身上感觉到一种近乎完全透明的美,仿若天使精灵降至凡世并且悄悄遁形一般、极其不易被察觉到的美,无声无息,弱不经风,宛若完美的新月在宗教中的象征意义唤起的是某样极致微妙的感觉,似乎一旦被惊动就会骤然散去,美得令人不安。而为了察觉到,断弦琴不得不保持万籁的岑寂。
三分钟后,树莓焦糖摩卡首先来了。无音锣端起轻啜一口,然后放下杯子,接着以一副优雅的姿势抽烟。雪白的左手放在雪白的大腿上,仿佛精致玲珑的雪花落在洁白的新雪表面,美得不可思议、超凡脱尘。
今天无音锣身穿一件白的普通的休闲T恤,藏蓝色的短绑牛仔裤,双脚蹬的是粗糙的牛皮短靴,还有如年轮般刻画着无可挑剔的年龄的脖颈上则戴了一串哥特式的银质项链,是一颗用无数银针拼起来的骷髅头。她这人似乎从来不会穿裙子的感觉,即便穿也一定会是邱洛特裙。不知为何,无音锣留给断弦琴的印象就是这样子的轻快洒脱,典型的户外运动型,而且格外喜欢暴露白得令人嫉妒的肌肤。非常难以置信为何户外运动型的女孩竟拥有这般白得不可想象的皮肤。
其实从无音锣刚进来的一刹那,断弦琴的心脏还是砰砰砰跳个不停,深受她那股幽然恬静的气质吸引。喝口咖啡,似乎想要掩盖什么,僵硬地朝无音锣笑了一下。她挥手问好,莞尔一笑,像是大夏天里吹来一阵微风般清凉。因为先天性失言,口中绝对不会冒出半个字来。这下断弦琴反而不紧张了。
之所以紧张,因为断弦琴总是回想起上次跟无音锣睡觉的那个夜晚。当时的场面历历在目,通过思维的放映机呈现,色彩缤纷,并非苍白不堪,甚至详细记录了做爱中每一个小动作的毫差,清晰的要命,同时又显著的要命,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陌生人打开电脑发现了隐藏的性爱录影带。羞辱感以及慌乱伸出湿漉漉的冰凉触手紧紧吸附着内心,生怕让他掏出这个秘密然后播放给其他人看。
无音锣是应召女郎,而且还是受聘于相当高级会所的高级应召女郎,凭借高超的性交技术赚取不菲的经济收入。断弦琴一直以来非常好奇,对于无音锣和落星笛这样的应召女郎而言,从她们的角度纵观,私生活和职业上的性活动究竟有什么方面的不同呢?无音锣上次是以应召女郎的身份同断弦琴做爱的,既成事实。她的技术轻车熟练,手法行云流水,爱抚激荡人心,简直无可挑剔。令断弦琴同她交欢时心神荡漾,始终沉浸在舒畅的快感中。然而,终究断弦琴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而且少的是某样体现在性活动中极其重要的部分。是精神上的?亦或是肉体上的?难以说清,毕竟下半身又不具备任何思考器官,而人又是靠下半身做爱的。既然职业上的性活动自始至终少了点什么,那么那究竟少的是什么?少的那一部分,难道能够在私生活的性活动中重新获取到吗?此外无音锣对断弦琴的百般侍奉,这种职业上的性活动,她在做的时候是自然出自精神的生理欲望呢?又或者是工作上的乐意之至呢?那无限制的手与口的爱抚,多大程度属于真心实意?多大程度属于逢场作戏?又有多大程度属于顺其自然呢?
过于深究这些当然落个自讨无趣,想必只有像无音锣一样的应召女郎心知肚明。落星笛的话估计可以解释给断弦琴听。一方面她是应召女郎,另一方面的身份是黑三弦的女朋友。这点她和无音锣不同。如果是身兼两样身份的落星笛,多半能够头头是道地讲出职业性交欢、以及私人性活动的不同之处来。
真实感?
有可能会的,或许就是雀法师凭借在破铜烂铁中脱颖而出的第五元素。说起来,演艺界和性买卖界的规章制度本是相差无几。必要的时候,都得跟某个对自身存在起到至关重要的影响的人同床共枕。不管是否一厢情愿,不论是否乐意之至,终有那么一次会用假冒伪劣的演技蒙混过关,在床上欣然接受对方的爱抚而心荡神迷。本来一切由精神层面孕育的意志,一旦沾染上肉欲,真相和假象就会如RNA与DNA融合般互相混淆,变得好似苔藓植物和藻类的关系一样暧昧不清。意志终将混乱,人们也一定会迷失。越是过度追究真与假、愿意与否,就越是会对意志这一存在产生质疑。长此以往,逐渐甚至演化成对自身这一存在的意义都加以否定。
再者说,在性活动中追求所谓真实感想来没什么太大的必要。本末倒置了不是?人们做爱本身不过是满足生理上的需要,从性交中获取别样的快感。要真实感有何用?与其追求虚无缥缈的真实感,倒不如干脆变成雌雄同体的涡虫罢了。但断弦琴承认,自己确实有同私生活的无音锣睡觉的欲望,而且显然比找应召女郎睡觉的欲望强烈。真实感莫非就真的那么至关重要吗?
真实感,真实感……
不知不觉中想到,将来等雀法师长大成人了,她也会有一天不得不和某个名流导演上床交欢吧。然后和无音锣一样露出如痴如醉的神色,陶醉在高潮中,而最终让对方尽情释放。她以后在做的时候,究竟是一厢情愿的全身心投入,还是迫不得已半推半从地接受呢?考虑到不愿意想到的可能,头脑便自然而然将惹人厌的信息通通过滤掉。看不见脸的无面人切断放映机的运作,让思维电影院散场。
断弦琴使劲晃晃脑袋,决定仅限今天、将雀法师等诸如此类同自己毫不相关的疑问送入胶卷回收站,储存着备用。他转回无音锣,却仍然在思索。无音锣现在的形象到底是私下的状态呢?或感情其实是职业上的呢?
“大耳麦叫你来的?”断弦琴问,盯着无音锣秀气的脸蛋看,仿若看一件不存在丝毫边棱细角的陶瓷艺术品。光粒子在圆润的表面划出柔滑的弧度,形成一道考究的白色弧光,毫无阻拦的连接两边。弧光十分细微,但并不显得楚楚可怜,感觉像是一触即碎的感觉。实则有她自身与生俱来的冷艳保护着、衬托着,仿佛由深秋清晨的冰霜覆盖,完美留住了宝贵的新鲜感。每次观看时都有不同的感慨。
多半是真的吧。断弦琴尚不能确定自己不怎么灵敏的第六感。
无音锣放下烟,掏出笔记本和原子笔。
——他打电话给我,我就来了。果真如此,大耳麦的意图此时此刻更是不言而喻。
黑三弦朝断弦琴挤眉弄眼,断弦琴会意,无奈地叹口气。“这家伙还真会把以前乐队的成员恬不知耻地给拉回来。”他说,忽然觉得红色的罂粟花配无音锣很好看。一个极致的暖色一个极致的冷色,互相交映相得益彰,如同传说中的花吹雪。“你知道大耳麦专门叫你过来是为什么吗?”
——他想重组乐队。得得,连最基本的说明都省略了。
——想来找我做架子鼓手。无音锣不意外地清楚自己的本分,利利索索写完字后,先喝一口摩卡,然后拿起薄荷烟继续抽。薄荷烟的烟味有股不可思议的味道,吸到鼻腔里莫名的提神醒脑,搞得断弦琴也想试一试,便从无音锣那里借了根点上火抽,随即吐出比一般烟气清淡的浅青色烟雾。光粒子融合了静悄悄的薄荷香气,变得狂躁不安,墙壁上到处是长蛇般乱窜的光影效果。安分守己的烟雾则自在地盘旋至半空,不飘走,不消散,一团团聚集在吊灯附近,触手可及的样子,像是古代东方的山水景水墨画,取条小船,拿根竹蒿一撑就能到达那边的彼岸。
“不是没有双踩架子鼓就不打鼓吗?”断弦琴问,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赶紧用手拍击太阳穴,把性爱的事情通通打出去。
——乐队解散后,学校新成立了一个摇滚乐队,那里有双踩架子鼓。
“学校已经有其他乐队了?”
——不错。这次只有两个字。
“还可以同时存在两个?”
——没问题,学校在这方面不限制,不过可能要跟他们借排练室。
“想打鼓了?”
无音锣点点头,又摇摇头,放下烟抬笔开始写。薄荷绿的双瞳岑寂的如同森林中长满青苔的古老水井,由于井体是绿的,因而井水反射过来也一样是绿的,澄清的妙不可言,似乎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断弦琴当看她的眼睛的时候,感觉好像正扒着井口往伸头里面看,然后灵魂一下坠入了深不见底的井底,掉到水里,缓缓向下方充满其妙的未知空间漂浮,去到了不为人知的神秘场所。
——没有想打的欲望。可是从鼓旁走开却又觉得舍不得,看到鼓槌又老想拿过来摸一摸。有时这种感觉变的强烈,拿过鼓槌就想去真的打一打,结果刚走到架子鼓旁边,感觉就不翼而飞了,就像考试前争分夺秒背的答案在考试时突然又忘记了一样,怎么也想不起来。感觉也是,坐在架子鼓前半个小时,怎么都不回来了。我表达不好,反正就是这样特殊的感觉,想打又不想打,一定要打的话没有满足的感觉,可是不打的话却无缘无故地失落。举个例子,超市里不是通常会有那种试吃的活动吗?在那种情况下,纠结在吃或不吃时的感觉就是这样,吃到嘴里不会因此高兴开心,然而不吃的话又感到可惜。我这样解释你能明白吗?不好意思我没有文学抒情的天赋,不能完美传达心中想要说的话。所以如果不能理解的话也是能够接受的。
她写了冗长的一段话。断弦琴一字不落地全部看完。
他摇摇头,发现无音锣似乎变成了一只乖巧的波斯猫,因为突然很想去摸摸她的脑袋。“不,你表达的很好,我完全理解你想说的意思。超市试吃例子举得不错,拜其所赐我全部都听明白了。打也好不打也好,作出决定权的人是你,没人会去逼迫你一定要打或是一定不要去打。尽管好好考虑,经过深思熟虑后再告知也不迟。这又不是什么考试,你有足够多的时间用来思考答案。”
——谢谢。温暖人心的二字感激。
她报以开朗的一笑,给人冰雪初融花苞露尖的惊喜感,仿佛万物在刚才那一笑之下被赋予了生命般。光粒子甚至乖乖围了过来,点燃咖啡厅内的灯火,附近逐渐变亮了。小夜曲恰如其分地奏鸣出静谧的音乐旋律。
“没什么的。”断弦琴摆摆手,也回以醉人的微笑。大耳麦和黑三弦心照不宣地同时扭过脑袋,一个吹口哨,另一个修指甲,假装根本没看见。
只见无音锣抬笔又写。
——对了,忘记说了。并且对我而言,那种感觉就像性欲一样。我是在做职业上的性交的时候,常常会产生那样的感觉。
“To be or not to be?”
无音锣点头同意,翻开笔记本全新的一页,超级迅速地写上一句句话。——没错,就像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说的那样。我的性欲也是如此。因为工作原因而跟陌生人做爱,我都是完全没有任何精神层面的感觉倾向的。喜欢或讨厌性交?这个问题我在工作时从未想过,就是做,毫不犹豫地做。你懂吗?就是脑袋空空什么也不想地就是做爱。把身体的主动权就让给身体,脑袋则责无旁贷,暂时拔除电源使其停机,不让任何思考掺入其中。然后,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运作了,仿佛是受到某样既现实性却又看不见的指引,跟所谓的地心引力差不太多。有了那个的指引,我什么口活手活乳活脚活都水到渠成地手到擒来,没等回神对方就已经被我弄得欲仙欲死。说实话,那种感觉一点也不自然,一点也不像顺其自流,我想如果我顺其自然的话根本就不会做什么动作,一切都由对方主动地来。我动都不会动一下的。
“也就是说不得不去做。”
——没错,必须去做,不做的话必然会使自己的生活产生空洞。心灵上,现实上,甚至非现实上都会有空洞出现,对自己的存在造成不同程度的影响。因为这些空洞时小时大,仿佛遵循玻尔定律的电子,十分不稳定,时常还会进行相当程度的跃迁。如果好运的话,空洞只会像针尖那么大,一会儿就不见了。但是如果不好运的话,空洞巨大的可能会直接洞穿整个人,毫不留情地撕碎他的存在。必须去做,不然就会有风险,为了不被空洞洞穿,只有什么也不想地、什么也不管地去做。
“心照不宣!”断弦琴说,“而且只有自己能做。”
——别人不行的。无音锣写完后用原子笔的尾端指了指自己。——只有我可以,其他人不行。你不会被淘汰,别人亦不会替代你的位置,因为只有你能做,仅你而已。如果不做的话,必然会破坏世界的规律,从而滋生出扭曲的意念体。世界为了掩盖扭曲的概念和规律,唯有将你这一存在从空间上时间上等一切概念上彻底抹去不成,以恢复原本的姿态。接着你所看到的,不过是自己本所应有的位置的残骸。原来的位置已然不复存在,并且有另外一个全新的人被安排到那里去,建立起合乎世界秩序的新的位置,同时做着和你相似却不相同的事。
她写到此处,稍稍停了下观望断弦琴的面色,宛若行事高冷的补习老师暗暗中顾虑学生的跟课速度,如同敲打教鞭般用原子笔杆一下一下轻击右手拇指的关节。敲了五六下左右,便接着开始写字授课。
——这样解释实在过于抽象化,未必你能明白。对了,你知道,农场主会挖不同的坑给不同的作物。比如扁豆放扁豆坑,玉米放玉米坑,黄瓜放黄瓜坑。而有一次他挖了个番茄坑种番茄,结果出于自然界的各种奇妙因素,坑发生了改变,番茄没能顺利生长出来。于是农场主便将坑洞用土重新填平,又在原地挖了个新的番茄坑来种番茄。我这样解释,你明白了吗?番茄和番茄坑相似却不相同。
“明白了。我觉得,你真该让黑三弦把这个题材写成短篇故事,刊载在他们一无是处的杂志上面。他目前已经有了《农场主与奶牛的物语》,现在多亏了你,他又能多个《农场主与番茄和番茄坑的物语》了。”
无音锣笑而不语。当然不语,她完全不能说话。
断弦琴喝口红茶,又喝口咖啡,让两种截然不同的液体在嘴里融合,然后咽下。“就好像在玩扑克牌接龙时,把一张牌翻过去又放了张相同的牌上去。”
——附加一票,同意。无音锣顿时落笔。原子笔尖仿佛奏出一种似乎不受一切概念限制的非现实性余韵。——性欲也是那样的玩意儿。懂吗?翻过去,随即又放了一张新的上去,虽然相同,但是又不太一样。硬要计较变化具体是什么存在,最后我也只能告诉你扑克牌发生了改变而已。一面翻过去了,一面并没有。
“不打算计较。扑克牌的两面式,性欲的两面式,人们必须得翻牌和添牌罢了。”
——离心力和地心引力。
“一点没错,两面式性欲。”断弦琴抽完了烟,呼出最后一口薄荷烟气。而无音锣面前的烟卷没抽多少却近乎凋零。“那么请问对私下的性活动怎么看?感觉是什么样的呢?会和工作时有所不同吗?”他问,明明应该知道答案。
无音锣果不其然地摇了摇头。——抱歉,从没有过私下性活动的经历。
断弦琴叹气。“真想体会一下离心力的感觉。”
——所以下次一起去做过山车吧。无音锣边写边朝断弦琴微笑,眼神之中似乎蕴含了某种断弦琴梦寐以求的暗示信息。她默默地点起新一支薄荷烟,默默地吸烟。熟悉的光景真实地呈现,这使断弦琴猛地回忆起当初在学生宿舍和她做爱的场面。顿时所有的矜持,所有的伪装,无不如同被一股势不可挡的巨大力量给打得粉身碎骨。于是当晚的兴奋,当晚的热情,以及当晚的欲望瞬间回归脑海。断弦琴此时此刻就忍不住想把无音锣扑倒在沙发上,酣畅淋漓地大干一场。
然而大耳麦和黑三弦的存在令他不得不保持仅剩的理智。即便已经勃起,断弦琴仍然抵御住了私下性爱向他发射的诱惑信号。
“如果真的要组乐队的话,要做什么风格的音乐呢?”断弦琴盯着窗外的一盏路灯光看,细数着灯丝忽明忽暗的次数,用十分突兀的方式将话题撇开。咖啡馆外面有一只野狗神经质地嚎叫,不远处的路边摊前坐着一对年轻的大学生情侣,看起来十分恩爱地打情骂俏、唧唧我我。咖啡厅内部唯有这一桌坐了四个人,吧台上的收音机唱出李斯特的圆舞曲。很老的曲子,杂音嘈杂万分不怎么好听,然而节奏一如既往的一清二楚,如空气中摇曳的龙头蛇尾的袅袅青烟。《匈牙利圆舞曲》结束后,接下来则是《蓝色多瑙河圆舞曲》。断弦琴端起咖啡喝了个精光。
无音锣笑笑表示心神理会,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直截了当的名词。
——摇滚乐。
“支持!”
——喜欢摇滚。
“要旋律激烈的?”
——不错。
“蓝调?”
——一般而言,不太感冒。
“了解了,那么作曲呢?”
无音锣将视线投向大耳麦。从刚才他和黑三弦就窝在一起抽烟喝酒,不言半句。直到现在,大耳麦才露出一副“你们现在想起我来了”的表情,幽怨地翘起双腿,好似秋天里看蚂蚁不辞辛劳准备过冬的蚂蚱。大耳麦的腿很长,穿得又是粗糙的破口牛仔裤,似乎这样他也能通过摩擦双腿奏出音乐来。
“不打算作曲了。”大耳麦边说边将满了的烟灰缸递给侍者。“乐队解散后就没再有过什么灵感了,所以不打算编新曲子唱歌了。”
“你的意思是。”
黑三弦接了话茬,一边往手上一圈一圈的缠头发,如古中国抽蚕丝以制造丝绸的养蚕人。即便世上根本不可能有黑色的蚕丝。“大耳麦他的意思是准备演目前已经存在了的曲目了,不过加以多多少少的修改,例如节奏配乐,最后的成品也与与原曲差不了多少。通俗点而言就是所谓的Parody音乐。”
“具体点呢?”
“偏老为主,二十一世纪的音乐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工业生产出来的垃圾,当然不能用,主要引用二十世纪的老经典歌曲。”
“什么年代的?”
“五十年代往后估计,太老的压根没地方修改。”
“像是Rolling Stone、Beach Boy、Beatles什么的?”断弦琴把知道的全讲了出来。迈克尔杰克逊和猫王不算乐团,于是故意没说。
黑三弦打了个不响的响指。“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这里大耳麦又接着说。“不过还得算上如今的Coldplay和Imagine Dragon。”他显而易见不愿放弃自己最钟爱的两个现代乐队。
不好接话。
断弦琴心想:这他妈的都算什么?说到底,说到底还不就是把别人已经唱过的搬来再唱一遍,俗不可耐!如今这个世纪,无论做什么都是在一遍遍重复前人的所作所为,甚至连呼吸消化等新陈代谢,也不过是旧时的粗糙翻版罢了。将原来的坑用土填埋又挖出新的坑种菜,砍伐自然的原生森林后又种上新的树木,打完战争创造和平,然后又摧毁和平发动战争。所谓人类历史和世界准律,无非一套好似扑克牌叠罗汉般的无限循环圈。不但符合自然法则,而且百试不厌。
边想边往液体痕迹几乎凝固的杯中蓄满咖啡,端起轻啜,感觉有点变味,像是真正的猫屎咖啡。咖啡泡得太长,很多咖啡粒子失去了活性懒懒散散地沉在杯子底部,仿佛连光粒子也一并慵懒地躺在里面。咖啡的颜色暗淡如夜,似乎因为某种转机而悄然逝去了光亮。难道咖啡店的灯照程度比想象中的要低不成?断弦琴抬头看灯,光粒子和电粒子之间的共鸣如同短路般进行肉眼无法精确捕捉的急速闪烁,对视网膜简直是一种艰难的考验。于是他低下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杯中的黑色液体。沉闷的仿佛被拉扯出像月球表面一样的空间,离心式的冰冷与岑寂。
突然间注意到无音锣在拉他的袖口的衣角。
“怎么了吗?”断弦琴小声问。
无音锣在笔记本上写下一句话。——麻烦告诉大耳麦,我想阐述一下我的观点。断弦琴发现,她在合订纸的空洞旁画了百无聊赖的花瓣图形。原来不止自己,其他人也会在笔记本上做似曾相识的简单涂鸦。
然后他叫了大耳麦。无音锣随之将写下的语言展示给他们看。——我们为何不将古典音乐和摇滚乐结合起来?
一道闪电打过断弦琴的脑海。
“古典音乐和摇滚乐的结合?”大耳麦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断弦琴,黑三弦也同样如此。断弦琴则低头保持沉默。
——你们看,就像Jerry C那样改造卡农一样,我们也可以,改造匈牙利圆舞曲,改造1812序曲,改造天堂与地狱序曲。我们可以尽可能地将一些节奏感明断的古典音乐改造成现代摇滚乐,比翻唱Parody要好得多。
“可是谁来翻改?”
——我在大学学音乐专业。
“不,这有点难。”
——为什么?
黑三弦看断弦琴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无音锣虽然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不过断弦琴的反常突如其来,似乎仅在一瞬间发生。她轻轻走到断弦琴身边,十分温柔体贴地抱住了他的肩膀,深深依偎,而后睁开恬静的双目望着他。此时此刻,那犹如阴霾般笼罩断弦琴面色的痛苦骤然散去,被潮水般袭来的甜蜜和幸福逐渐取代。断弦琴抓住无音锣的手,紧紧握住,并且就让她这样一直倚在自己身上。不明显的动作此时此刻居然也显得极其生机勃勃。
“今后有时间告诉你原因。”
——不想说的话,我不会追问。
“放心,没什么大不了。”
——音乐呢?不喜欢的话大可说出来,不必逞强。
看完字,断弦琴顿时想起了当初木琵琶给自己的告诫,而木琵琶本人仿佛就坐在面前,神经质地推他鼻梁上总是泛光的方眼镜。“音乐没问题,说实话这也是我的想法,什么把古典音乐和现代摇滚乐结合起来的梦想。曾几何时我亦拥有过。”断弦琴说,清晰地看到面前横着一根断掉的琴弦,一头拴着自己,另一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可以知道另一头没拴任何东西,然而却离自己十分遥远,遥远的遥不可及。
“你断了根弦,伙计。”木琵琶说。
“赶紧算了吧。”大耳麦说。
“无所谓。”黑三弦说。
“罢了罢了。”断弦琴说,无可奈何地翻过牌,并拿出一张新的扑克牌压在上面。两面式扑克牌,两面式性爱。罢了罢了,甚至连两面式的音乐都有。
当夜散伙后,断弦琴找无音锣睡了。果不其然,这回不是两面式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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