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童年记事时起，老房和老枣树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生命中最深的记忆。老房是爷爷盖的，老枣树是爷爷栽的。

老房是爷爷年轻时盖的，外墙是用杂石砌的，里面壁子是用土坯垒的，窗户不大，是贴窗户纸的木窗。每当夜里风大，窗户纸就会呼呼作响，那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恐怖。那时点的是火油灯，灯光如豆，风从门窗缝钻进来，忽闪一下就会把油灯扑灭，这时，屋里屋外漆黑一团，像个无底的黑洞，我会拽紧母亲的衣角一动也不敢动。

老枣树就立在老房后面，仅两米宽排水沟之隔，无论春夏秋冬，它们就那么静静地伫立成一道风景。随着岁月变换，老枣树在风雨中顽强生长，生长出繁茂的枝枝杈杈，岁岁拔高，年年吐绿，开花结果。每年秋天，枣刚熟的时候，我就会爬上枣树摘枣子吃。老枣树结出的枣子真可爱，有的透红，有的半红半绿，泛出亮亮的光泽，吃在嘴里，酸甜到心里，吃了还想吃，吃不够。老枣树地势高，老房地基矮，老枣树比老房高出很多，结实的枝杈像长长的臂膀伸向了房顶，我常常坐在树上吃一会，又踩着树杈跳到房上坐着摘枣吃，一边仰望头上的蓝天白云，心里装满了孩童的快乐。树尖上的枣够不着，就用棍子打，等母亲收枣时，树上的枣差不多被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们吃光了。

老房和老枣树陪伴爷爷变老，陪伴父母苦度岁月，陪伴我们七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老房还为我家陆续迎娶了五位新娘。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爷爷在老房里去世了。后来，我和哥姐弟们进城的进城，出嫁的出嫁，搬出的搬出，就剩父母和五弟一家住在老房里。九十年代中期，父亲在老房病故。尚小的侄女们如出一辙，仍在老房里进出，在斑驳的老枣树上爬上跳下。

老房和老枣树陪伴了我家四代人，温暖呵护了我家四代人。

新旧世纪之交时，国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家破旧的老房与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形成很大反差，老房衰老的弱不禁风，曲线的屋檐，倾斜的前垛，凹凸的后墙，透亮的屋顶，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我住在城里的新楼房里，常常为住在老房里的母亲和五弟一家提心吊胆，因母亲固执地不肯离开老房，不肯到儿女家轮流养老，我与姐姐悄悄商量如何让母亲住上新房。在农村，嫁出去的姑娘不能参与娘家的事，我只能在暗中做哥弟们的工作。几经商量，由二哥组织的家庭兄弟会召开了，五兄弟共同商定了一个既能赡养年迈母亲又能成全五弟盖新房的万全协议。因怕母亲不同意扒老房，兄弟会没让母亲参加，当母亲知道五弟要扒老房时，泪流满面，大发脾气，百般阻拦。虽然我往返多次做母亲工作，母亲都是一脸冰霜。多年来，母亲一直视老房为“金窝”，视爷爷留下的老房为宝贵财产，我能理解母亲的心情，只能叮嘱五弟慢慢等。后来，在亲邻们的开导下，母亲终于点头同意了。

新房是五弟牵头盖的，五弟带人拆老房时，因老枣树影响整体规划，就将老枣树伐掉了。

新房上梁那天我回去了，望着高高矗立起的敞亮的新房，看到母亲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我心里既有兴奋和喜悦，又有心痛和难过，忍不住想起与我家四代人同风雨的老房和老枣树，想起那一道在岁月中写成的风景，想起在老房里故去的亲人们，想起老房如爱人般陪伴我刻苦读书的情景，我心里泛起百般滋味，一股热潮涌上了眼眶……

那以后，我常常梦里醒时都会思念消失的老房和老枣树，就像思念我的亲人们。

五弟很有心，在伐老枣树时，移栽了老枣树旁边的一棵小枣树。小枣树就在新房的后面，与新房紧紧相挨，如同老房和老枣树的翻版。

母亲在新房生活了近四年，于2007年农历6月初3凌晨去世。在撕心裂肺的悲伤与痛楚中，唯一让我得以安慰的，是老人家在晚年享受到了住新房的幸福。

新陈代谢，推陈出新，是不可逆转的客观规律。老房和老枣树随着时代的发展，在视线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它们就像一段历史，像我的亲人，时常让我回味和想念，任凭岁月流逝，任凭风雨洗涤，它都烙刻在我记忆的荧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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