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咚!咚!咚!
三声末日巨响鱼贯而入,把原本包裹在水波不兴外衣下,潜形谲迹的太平世界彻底击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哪一些角落朱轮华毂鲜衣怒马的王公贵胄们,优哉游哉闲庭信步的鱼哥们儿们,心如枯井口称三昧的善男信女们,亲亲我我神魂颠倒的姑娘小伙儿们,飞扬跋扈称孤道寡的袍哥舵爷们,张机设阱静候佳音的嚚子憸孙们,浪静风恬、四海晏清陡然就到了鱼游沸鼎,危于累卵!哪里还有意识去作什么考量、打探,七手八脚,慌作一团。
咚,咚,咚咚,丼……
最后一番万无一失的倒腾后,末日之巅的那端好像就只听得见水颤。
喒,喒喒,喒,喒喒……
浅滩里纷纷位五里云雾,面面相觑,冷汗涔涔,面红面绿的生灵们终于才搞明白,那哪里才止城门失火,分明就是末日来临!逭死要紧!
笨拙的蛙似离弦之箭扎入水底,生怕迟一拍在劫难逃;小鱼儿、蝌蚪浑身觳觫一无是处;几僔肉末翻飞的食前方丈如出膛的炮弹丢下美馔射出水面,空中搅作一团,啪啪啪啪,溅出一串串纷乱不安的水花后阒无声息。剧烈晃动的水纹推上岸端几只魂不附体的水虫、虾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晕头转向一通蹦跶,才不知怎么又终于谢天谢地滚回到了水里。
眼前的这个,只不过才一分钟以前,明明就还陌上花开安然徐行的池塘,眨眼之间,冷寂得如同一滩死水,只剩下几许无处可藏的微澜,在穷途之哀中叹息,呜咽,祈祷,潺湲,缱绻。
呜呜呜呜呜呜……
苹果树上灰头土脸的翠鸟惊叫了几声,扑腾开失去频率的翅膀,逃向了远方…
啩,啩,啩,啩。
得亏了窃有翅膀!
顺着快速晃动的水纹向池塘中央望去,张老大、王老二、李三几位后生正在池塘癫狂。刚才那番骚乱一定是他们闹腾出来的!
此刻,得意忘形的他们正在水里追逐,打闹,翻滚,咆哮。
王老二刚学不久,狗刨没有问题,潜泳很是差劲。这不,正倒插在水中,啪啪啪啪原地打转。草鱼肚似的屁股在水面撅来撅去,就像意外跌落的苍蝇惊惧万状垂死挣扎。
塘中央有一条数米长的孤岛。岛上齐小孩子胸,岛下没过了头。游累了或者抽筋、呛水、初学者,可以到那里歇息、调整。可得留神,指不定就有一群“水鬼”在下面捉弄人。
有初学者屡被不明生物拽下水去,眼瞅见沉入水底直冒水泡命悬一线,又被乍然显灵的鬼魅推上岛去。弄得许多初学者忐忑不安,到底该不该,还是能不能片刻停留在这个杀机四伏的孤岛上?只要觉察一丝异样,立刻鱼溃鸟散,七首八脚扑向岸边!却原来,多数时候都只是游过那里的鱼儿触碰到了身体。
再后来,只要远远望见那几副令人谈虎色变的尊容,没有人愿意上岛。尽管岛上那几位撩蜂剔蝎的主落落大方,虔诚有加。不仅向毛主席保证不再恃强凌弱,而且还会像雷锋同志那样春风般温暖,毫无保留传授你不吃水的诀窍,踩会齐到脚背的假水!
愿中阿人民的友谊地久天长,万古长青!
就他那弄鬼掉猴的把戏,都懂!不吃?他不吃,你灌饱!脚背?踩在你肩膀上的他的脚背!
来吧,同志,战友,加兄弟,信不信随你!
一群逍遥自在的光屁股,忘乎其形在池塘里玩着狗刨,仰泳,蛙泳,炸弹。有一些正潜心致力于老鲨鱼、小泥鳅、土黄鳝的技能演练。
岛上岛下,池塘内外,过去一刻都未曾忘记警醒自己的异类,此刻早已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快跑,冯大明来了!”
不知谁歇斯底里一嗓子,池塘上方的空气骤然凝聚。片刻,连同他们惊悚的心肝一同炸上了天!
碧空万里,猛然电闪雷鸣风雨如晦!
我的天,冯大明!可不!哑巴堰可不真有个杀人如蓺的冯大明?
冯大明,三个闻风丧胆的字眼,对于他们中间的所有人而言,无疑是一记响亮的绝杀!在糜坚不摧的冯大明的眼里,你只不过就是他手心生死薄上随手涂鸦的行尸走肉罢了,没有谁能够例外!
乱成一锅粥的小布点们发疯般哭的哭,嚎的嚎,飚的飚,刨的刨,魂飞魄散扑向岸去!曾几何时老子第一的老鲨鱼、小泥鳅、土黄鳝同样灌足了水。变脸变色近乎于跪的姿态,分不清鼻涕眼泪冷汗池水扑向岸去!
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能落在最后!嘁哩喀喳,就是不自量力和冯大明争夺哑巴堰的必然下场!
生产队两个哑巴我都熟悉,而且对某非常友善。唯独“杀伐只在一念间”的冯疯子让人丝毫不敢懈怠!
刚犯疯病那会儿,不是堰坎上见谁凶谁,就是池塘里摇头晃脑胡言乱语舞大刀。老老少少的乡俚,面面相觑大气不出远远地站着。这个鬼神莫测的冯大明,很可能在任意一个不经意的时间点,向任何一位癔症来的对头发起致命一击,正是每个人的担忧。
没有人敢不知死活搦战他的底线,他本就没有按常理出牌的思维逻辑。喜怒无常的冯大明,人们无由洞察猫与老虎的切换点,在疯与正常之间,何来他等玩弄于股掌的命门!他可不是手插子别在腰间四处唬人的小混混,胆子再大,也没有谁有九条命!
每遇犯病,不是他女人就是某位社员,便会慌慌张张边往家跑边语无伦次大喊大叫:
“徐,徐,徐,徐孃,洪,洪,洪,冯,洪,冯大明又发疯了!”
母亲连忙丢下手中的活计紧跟着小跑过去,围着池塘一圈又一圈高声开导他。
在母亲面前他从无暴力倾向,而且每次都会不声不响爬上堰坎,随他老婆规规矩矩赶回家去。
别人都说他会下黑手。即使在堰坎上独自面对,无路可退的时候也没黑过某,哪怕只是一个足以让人魂飞魄散的眼杀!莫非随母亲去多了他有了眼缘,还是可怜巴巴的噱头卜数只偶触动了他的恻隐,万能的主悄然加持了小窃“你看不见我”的法力,或者他就是时好时坏忽而清楚忽而糊涂那种。
俩哑巴与哑巴堰来历无关,也不伤人。不言不语的冯疯子可不一样,全沙河堡老老少少就没有不知道他的。就连大营门包打天下的头把胶椅瓦尔特也不得不忌惮他三分!
一个颠三倒四的疯子,居然把沙河堡扛把子给切了肉片。这个阴沟翻船的乌龙倘若要是传入江湖,那是会让全天下人笑掉大牙的!
最让人恐惧的到不是他功夫如何了得,而是让人心神不宁杀了白杀的“一念间”。一念间饶过你小命,一念间连收十次也不解恨!纵使在盖世太保老巢横扫千军的瓦尔特,在他冯大明浑浑噩噩的眼睛里,只不过就是拿来练练手的靶子而已。爱几刀看心情!
见他来,立马上岸,一个筋斗蹿上天,再一个筋斗啊朋友再见!
不知他怎么疯的,也从来没有人提及。长得挺男人。浓眉大眼,五官端正,高且壮,络腮胡。每天斜挎起那口花果偃月刀,一身标准八路军战士装束,围着哑巴堰转圈子,迈正规步,喊一二一。只要他一出现,方圆百十来米的人们连滚带爬望风而逃!
这不,又在水里抡起他那口大刀劈水!长长的脖子拧来拧去,恶狠狠瞪着岸上的人们,像是在寻着要劈的对象,嘴里嗬嗬哈哈拼命叫唤…
一九五八年,伙食团长李**围裙下撒落的米粒被人按图索骥捉了现行。新硎初试的母亲,被斑竹三队瓜耳皮大伯廖指导员拽着膀子,连人带案板一块儿从家门口伙食团,拽到了哑巴堰花果农场第一伙食团,赶鸭上架填补了空缺。那一年母亲不满十八岁。
与花果八队一个区区两百本土人的小伙食团相比较,千头万绪花果农场伙食团的工作无疑更具挑战性。
区干部、大队干部、工作组成员、大观村部分干部、斑竹三队全体、花果联合一队老老少少一千余号五湖四海的食客,每天早中晚拖家带口踩着饭点赶来就餐。
络绎不绝的食客摩肩接踵,如泻地的水银,把伙食团售卖窗口包围得水泄不通。蜩螗羹沸的人群乱作一团,边叮叮咚咚敲打搪瓷碗盆,边神哗鬼叫嚷嚷吃饭。深更半夜也时常被连夜返回、报到的工作组吵醒做饭。不开门,他就从窗户伸进木棍搅得鸡犬不宁!闭上眼睛天就亮,成为了伙食团三年时间的家常便饭。
一九六〇年,不堪重负的伙食团倒闭,旧址改造成为了生产队养猪场。同年,母亲生下了李老大。母子俩在养猪场曾家祖上一间上雨旁风的茅草棚子里,度过了人生最为困顿的大饥荒年。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哑巴堰水,是哑巴堰水浇灌的万亩农田,养育了伙食团一千余号来自四面八方的父老乡亲;养育了千千万万世世代代居住在哑巴堰周围的哑巴堰人家;养育了我的父亲、母亲;也养育了李老大、我、我们这一代人!
哑巴堰,她承载着父辈、祖辈乃至由此上溯每一哑巴堰人家的奋发历程;见证了方圆每一苍生的生命轨迹;倾注了回干就湿哀哀父母的一腔热血。厚德载物,大爱无疆!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想,这便是她的襟怀!
同样,她记载着我们这辈人太多太多的过去。记录着我们成长过程中每一次挫折,每一次进步,每一次趑趄不前,次一次昂首阔步。就象蓝天眷顾大海般,用她宽广温暖的胸怀无私接纳,包容,关怀,慰藉着这方万物生灵。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般令人可歌可泣,却也让我们切切感受到了这份雨露之恩情深似海难报万一!
无论身在哪里,都能深切体会到那份心的长相厮守;不管漂泊何处,皆会真情感悟到这份爱的不离不弃!
似一轮冬日的暖阳,即使在天寒地冻的雪域,也能让人感受到如春一般的煦濡!
他就像只是为哑巴堰而生似的,提起他那口雪亮锋利的大刀守候,保卫着她,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一刻都不曾离去。有他在,任何人等不得靠近,到底是为什么,我们都不明白!
晨曦中,披着霞光的他迈着雄壮的步伐又向哑巴堰走了过来,一,一,一二一……
鐺,鐺,鐺……
窑坝子木塔方向的钟声,穿透一碧如洗的原野响彻长空。
鐺,鐺,鐺……
上班了,社员同志们!上班了,冯大明同志!
鐺,鐺……
初稿2013年12月18日,于自贡,二稿2015年09月22日,于成都。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