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跟随着狼进入镇子,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一直前行,过了三分钟抵达镇中心的广场;这小镇真的是小的可怜。
人踪直至进入镇中心的范围内才逐渐显现,或许由于目前天气偏冷,大多数人喜欢呆在家中不出来活动。街上依旧人迹罕至,偶尔能遇见几个穿皮衣戴棉帽的村民挑着扁担水桶行走在附近的街面。村民们的打扮十分落伍,根本不符合时代的水准,几乎像是中世纪时期的欧洲农民的穿着,皮衣、棉裤、棉帽等衣物似乎全部用土方手工缝制,他们身上唯一看上去还算现代化的物件就只有叼在嘴上的烟卷;不会有错,是现代烟,有些中年人甚至和断弦琴抽的是同一个牌子的烟;通过这个特征,让断弦琴和雀法师终于确信自己没有不知不觉地穿越时空。雪原是现实,树墙是现实,村子是现实,狼也是现实,还有他们自己……不,这个仍不能够确认,毕竟人不能反过来通过本我的存在证实自我的存在。或许,应该其实,除了自身以外的其他物件都是现实,而自己说不定只是那个现实不巧做了一个梦梦见的存在。——果然可怕的不是自己做梦梦见一切现实都是假的,而是现实做起梦来梦见自己原来是假的。
一路行到镇中心,与最多不到三个的村民擦肩而过。他们看上去并不介意来访者,自顾闷声不响地埋头前进,挑着担子的挑着担子,提着水桶的提着水桶,抽着烟的抽着烟,走路竟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一时兴起,雀法师好奇地想去看看那些村民的模样,不过很不巧,村民们全部和狼一样,都用鹿、狍或麝的皮围脖绕著面孔,只露出两只眼睛和半个鼻梁,仿佛刻意不让自己的面貌进入别人的记忆,亦不让别人用视觉记忆下自己的面貌;他们通过往脸上缠围脖的方式,完全杜绝记忆与记忆之间的沟通,印象与印象之间的交涉,试图埋没自己的存在一样将自身特征用特殊的掩体埋藏起来。大片的、厚实的、气味较重的皮子围脖同时从视觉、听觉、嗅觉,三个影响人体记忆系统的重要感官下手,三路夹击,严瓷合缝地封死人们的记忆,使他们记不住自己的长相,记不住自己的声音,记不住自己的味道。随之,别人在他的世界中迅速消失,与此同时自己也在别人的世界中遁无踪;这般如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如愿回归到最为原始的擦肩而过,甚至算不上萍水相逢,就这么任其随风逝去。
抵达镇中心广场,这是个直径连五十米都不到的圆形空地,地面已从鹅卵石被一块块整齐的灰石砖替代。四周无花坛,只在东南西北四个角处各放置了一台长凳,边缘处种着高耸的云杉树,也有一部分是雪松,所有的针叶树高低互不相同,顶上落的雪的形状也都各有千秋;整个广场如从半空俯视下去,宛若一个用石头和植物具象化的水滴触地模型。小广场的正中央是一口直径两米的古井,井附近的地面有向下凹陷的凹槽,凹槽呈现希腊字母Ω的形状;有一群五六个人正聚在古井的附近,手持羽毛的假长矛,脚下的石砖撒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卡片,像是在玩什么游戏。
正好走近去瞧,发现地上的卡片并不是不规则地到处散落,而是被排成了一种酷似于两个互相交叉的∞的图案,玩游戏的人站在交叉处,此外另一个人将剩余的卡片随机撒向∞四个圆之间的地方。组成双∞图案的卡片颜色和符号互相对应,一共分红蓝黑白四种颜色,分别排在衔尾蛇身体的四个部位,在卡片上面则写了一些既像希腊字母又好似俄文的符号,竟如同是那条蛇身上的鳞片花纹。这些个符号尤为奇特,从远处看,便能造成人的视觉错觉,似乎赋予了那条蛇生命般让它还在扭动!——这便是最先将二人吸引过来的景象。撒在图案中间部分的卡片稍微有所不同,它们本体没有颜色,其上也不绘着符文,而是一个又一个彩色的人物,有男有女,有的赤身有的着衣,在似乎是透明塑料皮的卡片上做着各种动作,神色骨感有喜有悲令人推敲,看艺术形式仿佛是欧洲巴洛克时期的教堂壁画。卡片的制作极为精巧惟妙惟肖。
这游戏好似一种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用来算命的仪式,虽没有拉肠破肚普遍,但记得亚述人曾有相似的风俗,用来进行仪式的道具有两种,便乃塔罗牌一般的卡片以及拿羽毛装饰的假长矛,想必是投掷长矛或者用长矛直接盲刺地上的人物卡片,借此获得算命的信息,从这点上来看这完全符合亚述人的好战特征。
游戏的玩法是先由站在图案外边的人向∞里面抛撒透明卡片,然后站在交错点的玩家用布条蒙住眼睛,举高假长矛,同时快速抖动举长矛的那只手臂,让长矛上的羽毛以极高的频率摇晃起来;随即,玩家原地急转身体,转多少圈不定,遂而完全随机地掷出手中的长矛;长矛飞出后一般会命中几张透明卡片,这时候站在圈外的人便会上前将它们拾起,按照击中顺序依次排列,接着给玩家解开布条,告知他击中的卡片。由于进行游戏的玩家也蒙着脸,断弦琴他们当然不知道那人获知答案了后或喜或悲。一人玩罢,又来了另一个人捡起长矛走进图案,开始新一轮游戏。
含义是什么?无从得知。
——被长矛刺中的卡片的顺序和内容一定象征着某种预示,这是可以知道的。
再接下来只是重复的游戏步骤,多看也没有看头,二人遂跟了狼离开中心广场,朝着西边的小路步过一条房屋罕至的小道。小道街边全被整整齐齐的白雪覆盖,看来此处已冷清到连打扫都不愿去打扫,房子与房子之间的距离超过十余米,只有每家每户门前的院子是没有雪的。住家是很古式的小木屋,通体用云杉木筑成,其中包含特别加工过的云杉木板以及整条整条的云杉原木,由于云杉木的色调比较偏暗,形色幽暗,而使得屋子在雪中显得格外乍眼,从远处望去好似远古的灵枢一般,诡异而又深沉,令人不禁遐想住在屋内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等到狼的住所的时候,他们才经过了三家住户。然而,步行距离却几乎将他们带到了小镇的尽头。狼的住所坐落在一片山崖边上,同样是座云杉木建成的小屋,不大,加上门前的小院总共不超过三四十平米,小院内耕地,种着一小片似乎是萝卜和小葱似的蔬菜,木瓦屋檐上结着森森的冰针,就算是狼本人,在进门时仍不免抬头小心翼翼地观望,生怕那冰针突然脱落刺穿头壳。入室,室内摆一桌,一床,一柜,还有火炉以及四把小椅子,火炉内燃着势头含糊的火焰,其上架着铁锅,里面却什么都没有,柜子大部分用来摆书,余下的看样子是放了一些衣物和一些私人物品,单人床上铺着简要加工过的鹿皮毯子,最基本的生活用具被层次分明地摆放在桌面上。
真是和本人穿着搭调的寒怆不堪。
趁狼忙着往炉子里添加柴火的时候,雀法师拉着断弦琴出去看景,狼特意嘱咐他们小心悬崖。出屋,经过小院绕到屋子后面的崖边,往下俯瞰,只见下边是纵深千米的沟壑,山壁挂满积雪,银白连绵起伏,犹如巨人手拿斧头劈开了一条蕴含高纯石英砂的巨型矿脉,脉络随着高度或而曲折或而平滑,看得人十分纠结于雪原落差的变化,结果死盯太久眼睛一阵又一阵的发疼。沟壑底部静静流淌着一条有一半冰冻的河川,河水呈现妖异的碧蓝色,可见这附近常常伴随着冰川移动,被冰川磨碎的石灰岩之中蕴含的矿物质融进冰川水里流到河中,以致河水变色。河川旁没有积雪,狭长的卵石滩填补了视线的空隙,——却依旧白花花一片。碧蓝色的河水沿滩流动,泛起的波纹不见反光,宛若逝去的青春长流般带着心灵淤积的大量杂质流去时光的彼岸。杂质细如尘埃,不能被河水清洗干净,是因为它们早已融入心灵,留下痕迹,使其变色、变味。——被时光带来的记忆,时光也能将其带走,但是却无法清洗干净。
断弦琴让冻得半死的雀法师回屋取暖,自己则先站在崖边吸了根烟。抽完后,因找不到丢烟的地方,于是索性将掐死的烟头揣进口袋,最后望了那片山崖一眼,便也回去了小木屋。——河川跟人的心灵一样,都会因为融入杂质而变色,并且随着物理性承载物的变化而改变形态。也就是说,河川由于渠道狭窄而水流狭窄,人的心灵则会因为身体一天天脱变而随之化为不同的形状,有时甚至无法识别自己的心灵!那么的话,如果人整日把自己打扮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怪样子的话,想来久而久之,他将也渐渐遗忘掉自己那时这时的心灵是个什么样子。
回屋,看见雀法师脱下外套正坐在木桌前捧着热茶一口口地呼气,狼站在火炉前,已经将炉火燃得很旺,锅中加了一些肉块和一点蔬菜,貌似准备做炖菜的样子。这家伙虽然脱下了大衣,然而脸上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狼脸的面具。面具塑料制成,狼吻探出好长,将面部全部遮住,瞧不见外貌和表情。离火焰如此之近,断弦琴甚至担心起来熊熊的火舌有可能将他的面具给烤化掉。
待狼把一切都忙完了,终于找到空隙去问狼所有的问题。
狼摘下生火用的手套放在壁炉的砖头上,从烧得通红的铁丝网那里取了铁壶用开水泡茶,又泡了两杯,找了张椅子坐下喝茶。他给断弦琴和雀法师两人各拿了些鹿肉制成的肉干吃,自己一边吃着一边回答完他们的问题。
“这里是心灵尽头处的小镇。”狼说,嘴中嚼着硬梆梆的鹿肉干。“名字我不清楚,总而言之是建在心灵尽头的小镇,这里是人们走到尽头的心灵的居所,与此同时也接纳一些游离不定的影子。建的离人类活动地不远,可他们就是没有发现,包括刚才你们看到的那条河川。我们管那条河叫做‘西西费里河’,是希腊语,意为‘灵魂渡口’。小镇里的居民全部从那条河的根源处前来,再找到这里,还有从小镇离开的居民,也都沿着那条河川一直走到根源。我严格来说并不算居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暂居者,来到这里找了套房子住下来过冬,没人认得我,也没人发觉有我这个外来人出现。你们刚才早看到了不是,这座小镇里面的居民从来不会跟人打交道,每个人都不被人发现,每个人都不发现任何人,每个人注定脱离不了孤独,每个人注定形单影只,依照村上春树所言: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心中筑起高墙,既不让别人进来,同时也不放自己出去。实际上,原本心灵的定义便是如此,这里的人以心的姿态活在小镇里面,所以他们必将摆脱那些人的姿态的作为,只有心,或者只剩下了心。”
“那他们真的活着吗?”雀法师好奇地问。
“没有谁的心是真正活着的。”狼摇了摇头回答说,“所谓心只是一个证明,当有了它,证明我们是真正活着的;这才是心的作用。然而空有心,却抛弃了物理性的身体,心就什么都不是,这跟灵魂必须由物理性躯体的功能反推才能证实它的存在一样。心若失去了身体,那么也只是一份形如枯槁的孤独。”
“落星笛去哪了呢?你究竟认不认识她?”断弦琴急忙问狼最紧要的问题。“她为什么活过来了?她不是应该早就去世了才对吗?”
“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此时此刻正在这镇里面,既不出去也不消失。”狼用铁勺搅拌着茶语砂糖,借由短短一段的沉默想了想说。“她是死了,这个我都知道,那个女孩早就死了没错,不过不同的是,死去的乃是她的影子、她的肉体,但她的心灵却依旧存在着,不能说是活着,至少是现在还尚在这世上,在这个镇子里面。因为仅有她的心灵尚存,所以她在这镇里面是以纯粹的心的姿态存活着的;这也就是说,倘若你不了解那女孩真正心灵的模样,你就无法在这镇里面找到她。你能在镇子外面的雪山中找到她,那是由于当时她的影子还没有完全死去;她为了把你引到这个地方来,让奄奄一息的影子代替她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在把你带进镇子里来之后,影子便就此死去了;死亡的影子在镇子里会自然消失,尸体融入古井和冰川水中,留下的心灵则会变成镇子中的居民;这里是心灵尽头,他们将永久存在。”
断弦琴抿着下嘴唇轻声问。“那么,你见过她吗?你能知道她在哪里吗?”
狼点点头,声音空洞而又冗长,宛若从一处深不可测的深渊中刮起的一阵小风,说不出温暖还是寒冷,却让人不免为之倾身。“见过。”他说。“但我并不清楚她现在具体在镇子里的什么地方。跟你说了,如果不了解她真正心灵的模样,就无法在这镇子中寻到她。我见她的时候影子姑且活着,肉体虽已死亡,影子则依然垂死挣扎。她的影子告诉我她想把心灵留在这里,希望这座小镇可以保护她,为了心灵就算自己死去也在所不辞,不过在此之前,她必须将关键的信息传达出去,传给某一个人。我想挽留她,然而影子去意已决,不惜放弃在小镇中生存的机会,奄奄一息地跑到了雪山里,最后便带回来了你们两个人。等她回来后,不出一声就死了、消失的彻彻底底。影子死了,心灵还在,这座镇子它将失去依靠的心灵具现化,为绝望的它们提供归宿,并最终成为实实在在的居民活在小镇里面。心灵的本质乃是孤独,由此居民们互不沟通亦互不了解,每个人为了避免受伤,于是都将自己的面貌加以隐藏,不去伤害别人,同时也避免自己不受任何伤害。那个女孩的心灵也不例外,受伤的极为严重,不在这里的话根本活不下去。她的心灵已经是镇上的居民,就和你们看到过的一样。这里是心灵尽头的小镇,在完完全全的心的世界,记忆是不重要的,印象是不重要的。”
“难道我是再也找不到她了?”失落的疑问。
“可能性很小。”狼扶着下巴,似乎是出于关心,而没有彻底否定这一说法;他说,“前提是你对她了解得有多深。如果你仅仅是知晓她的一部分心灵,那么相对的,你也只能接触到一部分的她。毕竟她留在这里的只剩下了心灵。虽说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不同的,但是具备相同特征的心灵却数不胜数,若从这一点出发来看,假设你和她的心灵之间有着彼此相同的特征,这样便有了联系,互相连上线的可能性也就大幅增加,去记忆堆积的地方找找看的话,或许真的能见到也说不定。”
“要我去哪里找?”断弦琴燃出一丝希望。
“古井。”狼回答。“镇中心的那口古井,下到井里面去,在井底里埋藏着镇中居民的各种回忆以及对他人的印象,去那里找找的话,说不定你能通过你们之间相连的那根线找出她的记忆,然后引出她的心灵来,和她说话,和她交心,想干什么随你便。记住那是口枯井,尽管下去就好,井边有绳梯,无需担心底下有水,那只是口居民们用于填埋过去的时光穴道,里面除了各种各样的回忆以外什么都没有。心灵们刚到这里来的时候,首先要做的便是下到井底里去,将过去全部遗忘,将印象全部抛弃,将记忆埋到井底,然后再从井里面出来,才能在镇子里生存下去。若是心灵想要就此离开这座小镇,也同样要下到井底,把原先遗忘的过去再度挖出来,填进身体,把破碎的记忆碎片一片片从废墟里找出来,清洗干净,重新装进脑子。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有些人试着遗忘有些人试着回想,反正只要井在那里,记忆就离不会远。”
雀法师听到此处,突然停下喝茶问狼道。“哎,这里离我们住的酒店那么近,旁边就是滑雪场,怎么就不会有其他人类发现这里呢?”
狼一边将她的茶倒满一边咯咯的笑着说道。“这座镇子是心灵的尽头,它只对想见的人显现,对不想见及视而不见的人则不显现。当人们忘记了心灵的时候,这座镇子便会就此消失在世上;而当人们不再感到孤独之时,便是他们忘记心灵之时——有心才会孤独,忘心则得空虚。别看这座镇子四周看起来空荡荡的,可光是那口古井所富含的能量都足以让这附近所有的冰川在一瞬间将四周变为汪洋大海;若是拿给人使用的话,控制世界都未尝不可。记忆十分强大,当突破一定限制后,甚至可以取代自我意识,有些人就试图通过掌控他人的记忆来控制他的意识。”
“是什么人?”
“知晓一切却又否定一切的人。”
“自欺欺人者?”
“不,是魔鬼。”
他说完,见无人反映,便讪讪地笑了。“当然是开玩笑的,那种家伙也一样是人。”
断弦琴忽然想起在镇中央广场看到的一幕,想到关于落星笛的该问的都已经问了,于是便问狼了一件自己比较好奇的事。“刚才在镇中心的广场,那些居民究竟是在玩什么游戏呢?莫不是和某种宗教意义相关,不会是在学灵媒占卜什么吧?”他问,当时的景象历历在目,犹如观赏印第安人纪录片一般玄乎其玄:一群人将符号卡片摆成两条衔尾蛇互相缠绕的图案,四处螺旋中撒入透明人卡,并让被占卜者站在中央蒙了眼投矛刺卡,然后再收集他所击中的卡片,按顺序排好,告知其信息。投矛者是完全随机的投出长矛,所刺的卡也是先前杂乱无章地撒在圈内,可以说最后那人得到的命运根本无法预测,取决的因素太多,似乎连怎样占卜那些投矛者刺中的卡片、其占卜手法也找不到规律。全部胡来一通!难不成真是这般?那倒也符合命运的实际作风。
狼掰下一块鹿肉干放进嘴里,嚼着肉干回答断弦琴的问题。“那个叫做‘抖矛者的游戏’,你说的不错,是这里的居民常常玩的占卜游戏,不过和宗教意义无关,没有神灵鬼怪相助什么的。”他讲道,面具的狼吻一次又一次戳刺着面前的空气。“占卜中相助的是记忆。每当有居民想要离开镇子的话,游戏便会举办一次,每每在古井边上举办,因为据说古井里沉睡的记忆会在占卜是显现,并来到被占卜者耳旁耳语进行指点,被占卜者获取记忆的帮助,从而可通过投矛刺卡更好的决定他的命运。”
“目的是决定心灵出镇子后的命运?”
他喝口茶,冲掉口中的肉渣后接着解释。“事实上,是提供选择命运的建议,游戏的目的意指占卜心灵在出镇后所应该扮演的角色,或者说应该成为的人。抖矛者刺中的每一张卡片上都画着象征的人物形象,通过收集刺中的这些卡片,并按照刺中的顺序依次排序,便可知命运要求居民所需扮演的角色的必要性顺序,比如哪个角色更重要一点,哪个角色比较次要一点,哪个角色刚好处在中间的位置……当抖矛者甩出长矛,击中的卡片通常不止一个两个,所以便要学会同时扮演多个不同的人物,并按照各自的重要程度的大小划分等级、自成一统、互相融合成一体。当然,居民们也可自主决定扮演的对象,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还是会选择听从命运的安排,然后待出去镇子后,分别扮演起被要求的角色。一般而言,扮演命运建议的角色会让居民在出镇后活得更好;大体来说,这样做的最直接的效果便是适应极快。”
“那如果一张卡也没有刺到呢?”
“那么就恭喜了!尽管可能性十分稀少,没有击中卡意味着不用借助占卜的力量就可好好活着。以前也有过先例,只可惜目前为止没有击中卡的人不足五个,而且四个现在已经死去了,在外面的世界死的。”狼说。
窗外开始下起零星的小雪,气温下降,由于炉火的热度使得窗户上起了一层白雾。雀法师用手擦拭去白雾,发现十分细小的雪花正从天而降。色调除去火焰橘色的光辉以外依旧黑白飘渺,世界仿佛从此褪色了一般不再具备任何彩色,想来在心灵的尽头,已没有什么可以保持以往的颜色,因为这里不再需要记忆。云为什么是灰色的,雪为什么是白色的?或许它们早忘记了自己本来的颜色。
只有炉火,对,只有炉火永不褪色。
断弦琴捧着暖呼呼的陶瓷杯子问。“那总共都有些什么样的人物形象呢?”
狼慢慢且静静地喝茶,喝茶喝了好一会儿终于才回应他。“各种各样,莎士比亚读过没,他名字的英文写作Shakespeare,读起来就像是‘抖矛’的意思,而这里的‘抖矛者游戏’便是根据这个来源创立的。”他说道,同时摊开双手,在空中比划出无穷大的样子。“透明卡片之上描绘的人物形象,全部是基于在莎剧中出现的人物特征定造的,有麦克白夫人、苔丝狄蒙娜、奥赛罗、里根、埃德蒙、艾德加等等。莎士比亚的作品包罗万象,几乎涵盖一切社会哲学,在莎剧中,这些人物无一不生动的体现出独树一帜的人物性格,而且大部分与现实映射、互为隐喻,因此被拿来当做占卜命运的标识象征。毕竟是脍炙人口的文学描写。好比如说,如果长矛刺中了凯普莱特以及李尔,那么被占卜者就应该去扮演具备贵族气质的长者,性情固执一点未尝不可;若是长矛刺中了考狄利娅还有维奥莱特,那么被占卜者即必须扮演顶天立地、强若雄者的女子形象,稍微男子气概一些也得体得当。须知道记忆有着长年累月的经验,通过这些日益积攒的经验它能推断出让居民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可以活得更好。卡片上的人物只是一个象征,然而这个象征正代表了某一类特定的角色;由于每个人的心灵不同,每个人所需扮演的角色也就不同;当然有些人能够扮演正义的形象,同理有些人就不得不得扮演反派的形象,这意味着他们或许将成为像伊阿古、马伏里奥那样的混蛋。”
“干嘛非得扮演坏蛋不可呢?”雀法师发出疑问。
被问的狼反过来解释说。“不是扮演邪恶之人的邪恶一面,而是学会邪恶之人的处事原则,就好比说:麦克白爵士为了达到野心不择手段。野心本是一个中性词,况且人有了野心其实不完全就都是坏的,有些出去的居民若是刺中了麦克白卡,那么学习他为了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的作风便是对他来说十分有必要的;这可帮助他们克服一些自身软弱的方面。从命运的角度上来看,反倒利于他们的发展,不这样的话,他们很可能在外面留不下去。有些人因为太没有欲望和雄心,所以一生变得毫无追求,无欲成为了不求上进的借口,因此活得孤苦伶仃却还超自我中心的人比比皆是。”
遂而,他转口又补充了一句话。“但是因此而真正成为那些反派的人也不在少数,毕竟负面的东西一旦积攒过多,人的意志便无法驾驭,野心的过度膨胀会导致什么我想无须再提。总而言之,很大一部分扮演麦克白的居民耳目濡染真正成为了那样的暴君,就好比将杏鲍菇和生肉放在一起杏鲍菇会吸收生肉的臭味似的,一方会吸收另一方,导致对方的味道吞噬了自己原本的气息,并最终混淆灵魂,迷失自己。”
断弦琴将他所言与自己在月记中读到的进行对比,而后用比喻的手法说道。“难不成就像穿上了戏服真的去现实中演戏一样?”
“基本意思正如你所说。”得到了狼的肯定。
“据说莎士比亚在创作过程中给自己的角色赋予灵魂。”
“我觉得是人们在欣赏莎剧的过程当中找到相似之处的共鸣,所以自己便给他的人物赋予了灵魂,自己也认为是作者赋予了角色灵魂。”狼在桌面上敲着手指说。“反正彼此互为隐喻,或许双方都各有一点涉足,或许这只是我们的凭空臆断而已。我们认为莎剧中的人物赋有奇妙的灵魂,由于仰望和崇拜那灵魂的光辉,从而我们不知不觉地被它所吸引,心中也有想要使自己的灵魂成为那种高贵的灵魂的欲望。不久前的我就十分渴望能像哈姆雷特那样为爱复仇,接着洋洋洒洒地离开这个世界。然而,某种情况下,人的心灵会因此产生扭曲,有可能这种纯净的想法将从此病变,衍生进入一种不成为那个灵魂就不是真正活着的灵魂的误区。人如果到了这种地步,可能就会不惜抛弃本来的灵魂,以此来代入剧中的那个灵魂,即便他们或多或少也心里清楚那并非是真正的灵魂,是极其相似的仿制品;不论是莎翁之作还是网络小说,虚构出来的人物从不具备像人类一样的灵魂,而不过一个用高超精湛的手法塑造出来的躯壳。——真实的人不可能活在虚拟世界中——虚拟中不会有真实的人类。”
“但是有些人就认为那种‘灵魂’是真的?”
对方点了点头,用手指了下自己的脑袋。“若你已经读到那里的话,你应该清楚我以前也是那种人之一,认为虚构出来的‘灵魂’可以取代真实的灵魂,尽管当时我对那个‘灵魂’究竟是否虚造一无所知。它十分精细,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不,说就是真的也未尝不可,但总而言之,仿造品永远是仿造品,临摹一辈子都只是临摹,主体的位置无法被彻彻底底的取代,除非它就此消失。”
“问如果消失了呢?”
“纵然主体消失,副本至多也只能让他人把它当作主体,知道副本并不是主体的人只有身为副本的副本,唯有它知道副本占据了主体。副本为了说服自己就是主体,便会在湮灭主体之后,将灵魂中‘自我’的存在也一并抹去。如此一来,没有了自我的他就再无需纠结自己到底真正是谁的问题上面了。”
“说到底还是在自欺欺人。”
“我们觉得是。”狼微微一笑,炉火照得他下半张脸明黄一片。“但他们专门有一个词汇来形容这种作为,我认为还挺有道理。”
“是什么词?”
狼拿起茶喝了一口,带着某种用通俗语言无法将其描述的似扑克又非扑克的神情,一边摇晃杯子一边说道。“他们管这叫‘偏向柏拉图式主义的现实主义’。”
“可笑。”断弦琴立即嗤之以鼻。
“在他们的思维中,理念形式的确存在永恒,甚至超出了一般世界的程度,不过不同的是,他们认为完美的事物世上永不存在,乌托邦属于虚妄,事物存在即实际,实际存在的事物永远没有完美可言。但是,他们却认定世上存在着完美的精神,认为精神是主宰,认为即便是不完美的人也能产生完美的精神,而通过接受完美的精神,利用其的外化功能即可使自己具备创造出接近完美的现实事物的能力。”狼说,又啜了一口茶,呼出的气带有淡淡香味。“结果这样走唯心主义走得太过客观,渐渐的,使得自己不再认同任何主观精神的外化以及表现,言下之意就是拒绝自我。极端极致的客观思维,其后果便是主观的异化与消亡,现实主义已经变得不再是基于自身原则的现实主义,而完完全全是基于别人理念创造的现实主义。”
“一个错误的灵魂所认知的理念形式也定是错误的无疑。”断弦琴评论说。
“话非绝对,毕竟柏拉图主义存在的客观唯心主义承认独立的、与人的意识之外的客观世界,并将世界上呈一定规律的精神本体当成世界本源的主宰。所以说,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将呈一定规律的主宰精神作为自己应当接纳的完美精神实用。主宰精神不但合理,而且有助人形成辩证法思想,在他们之中这种精神思想被当做绝对的必然性接纳,而主观思想的自然萌生则被划分到绝对的偶然性一类。”
——自我的诞生算作偶然。大致来说这是偏向柏拉图式主义现实主义的核心思想。
——接受主宰精神算作必然。而这是思想的核心目标。
断弦琴大概了解了一些那些人的思想构造,比较明了后,于是不再说话,让屋中的沉默引出更深程度的思考。当人明白是因发展,便不再做口头上的辩证,心中成为了自我争论的会议室。然而沉默并非是寂静,炉火中燃烧的木屑劈啪作响,响音十分干燥,犹如正被人践踏碎裂的干燥贝壳。
“嗳,你认为我来到这个镇子是根据偶然性还是必然性呢?”过了半晌,他出口问道,现在连自己脑中的精神构造都显得不明不白的。“我接收到落星笛的指引,在雪地与她连接上了才到这里,这个指引的出现是偶然还是必然的呢?一切难道是早已设计好的又或是最混乱亦最规律的蝴蝶效应呢?我应邀和她来到滑雪度假村,在下雪的阴天乘缆车登山,在空旷的山上发现落星笛的身影,跟随她来到这座小镇,最后又遇见了你这个我本以为世上不存在的人。——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狼听完他的话顿了顿,而后微微一笑说。“或许在你看来这一切都是纯粹的偶然,然而实际上,这都是早已注定好的结局。你连接上了,所以才到这里来。所有拿到我月记的人都无一不会到这里来,来到这座小镇,接着下去那口古井里。你不要问为什么,你只需要记住一点:《狼的月记》是关键。”他说罢,或许觉得说一次不够深刻,于是又说了完整的一遍,“《狼的月记》是关键。”
“《狼的月记》是关键。”断弦琴特意地跟他重复。
“《狼的月记》是关键。”狼也说了一遍。
“那么莫非她也?”断弦琴突然明白了什么转向雀法师。热气在窗户上结成凝雾,被她用手擦出了一个圆形,后者正坐在窗边静静地看雪喝茶。这时她转回头来望着断弦琴,小口抿茶,接着轻轻用手拨动两鬓的发丝,睫毛时不时翕动,双眸岑静透亮熠熠生光,忽地她嫣然一笑,所要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
“记住了,《狼的月记》是关键。”狼再次嘱咐。“《狼的月记》是关键。”
断弦琴点了点头,一边在心中重复着狼说过的那段话。——《狼的月记》是关键,《狼的月记》是关键。为什么?怎么《狼的月记》就成为了关键呢?这样根本不明不白的。他刚想出口询问狼内层涵义,一刹那间耳边竟冷不丁响起某人喃喃的耳语。他不免被那声音惊到,不过还是冷静下来仔细聆听。耳语虚无缥缈,捉摸不到它从哪里而来,似乎离得十分遥远,却不是那种遥远星系般空间层面的遥远;那声音让人感觉它甚至不存在这个时间轴上,是时间的遥远,仿若远古的回忆透过什么连接传到了这里;它直接从脑袋内的记忆区域浮现出来,长久萦绕在耳边挥之不散。
——到井里去,到井里去见我……那声音说。
他顿时察觉,屏气凝息,希望声音不会马上消失;他试着在最深的心底呼唤那声音的主人,这时他已经知道了那声音主人的身份。
——到井里去,到井里去见我……那声音一直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重复着。
“我想见你。”断弦琴在心里大喊。
——到井里去……
——到井里去,到井里去见我……那声音只会不断重复这一句话。
——到井里去,到井里去见我……那声音低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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