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漆黑浸在一股微凉中,昏暗的灯光此时不安分散发着疏弱的几缕。两条铁轨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延伸着,铁轨旁边是一群焦躁不安的人,他们的杂音在这沉寂中是如此的无聊。一阵急促沉闷的声音自远而近,越来越清晰,使得人们的心不由揪紧了,眼睛不约而同极目远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约摸四五分钟后,出现诡异的一幕:众多零散的碎片正在形成不规则却紧凑的图形,它们快速移向一个个透光的口,这些口在每次仅请进一位点后,图形就自动变一个样。然而,我这样的瘦弱,自然极难被邀进去,但所谓“存在即合理”,作为收尾的对象,我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进入车厢,你依旧在被迫摆造出千奇百怪的恼人造型。走错车节的人,从这头走到那头,可窄窄的过道被其他在找位置的人强占着,他就必须得紧贴别人的后背,手托着座位吃力地穿过,引得座位上的人一脸不满;也有的人试着推开前面的人,不过毫无用处,他非五官错位,身体尽缩为一张薄饼才勉强过去;其中,不乏夹杂着女人的喊声:“喂,你扣子卡住我包了”,小孩子则喊:“妈妈,我过不去。”每个人都在参与这项混乱不堪的活动。
时间一秒一分过去。我终于汗流浃背地找到一个可以歇脚之地,与此同时,他人也逐渐停了下来。车上出现了短暂的平静,大家都在为刚才的努力松气,为辛苦后的满足而惬意。
我在一个列车员室门边高坐,这完全是因为我只能椅在我那笨重褪色的行李箱上。对面是一个较为宽敞的地方,稍往右一点就是两节车厢相接的地方,于无座者言这片区域算是理想的天地了,总比站在狭小的过道里要舒服。不过,此刻已被三个成年男人占据了,一个姿态和我相似;另外两个坐在一个与其说是布制行李袋,倒不如说是布袋上面,填充其的应是衣物吧。
火车隆隆启动,车厢又开始鼎沸了。
“哎,小伙子,去哪呢?”对面坐着的成年男人望着我咧着嘴问。
我抬头愣了一下,没回答。
他大概认为声音小,周围也过于吵杂,便又说:“小伙子,说你呢”,“准备去哪儿呀?”他伸长的脖子果真加重了声音的力度。
“我,我去,去石家庄一个亲戚家”。我不大情愿讲出,可鬼知道,我莫名其妙讲了出来。
他又接着问:“看亲戚?旅游?还是什么?”。
我不耐烦搔了一下后脑勺:“帮忙,亲戚开了一个小超市,缺人,就是帮忙。”
我自认为这是最好的终止,不过实际也确如此。他不再追问,反是看了旁边另一个坐着的人一眼,自己发出类似“吧唧”的声音之后就一支手支着下巴,手肘压在结实的膝盖上。同他一起坐着的人从上车到现在就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楚什么样子。
我并无兴趣知道些什么,所以只漠然盯着对面不知名仪器,仅猜测中读懂了时间——八点半。噢,时间何等的慢,何等的长啊,现在刚开始,到目的地会有四个多小时。望着窗外,偶尔能够看清楚外面的电线杆,那也是路灯的慷慨。生活,到底什么是生活?我这样的游离青年,昨天还在理发店当学徒,今天就过来帮别人的忙,明天再进个工厂转悠两天,说不定后天摆个地摊想暴富,光景大抵如此了吧。
悄无声息,时间缓慢溜着,却是过去了二十多分钟。一位餐饮员推着小车不知从何处跳出,有气无力叫嚷着,我斜歪着头瞥了一眼:盒饭二十,就连一串葡萄被简单包装后也用八九快来提升自己。那又怎么样,许多在座的体面人士并不吝惜,甚至吃相都很是得体自信。
“哦”,刚才和我讲话的人转过身体打开那勉强称之为行李袋的东西,从厚厚的衣物中翻出一袋桔子,个头大,鲜黄,粗厚的老茧手麻利掏出几个,给了旁边人一个,又递给站着似闭目养神的那位一个。那人则嘴巴一开一合蹦出“我不吃那东西”。我当时就想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长了一只隐形的眼睛。
“哦”,“那小伙子,给你,接着”。大概出于人类的某种善良天性,我接住了他轻抛过来的桔子。
我竟不好意思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啊”。他边放好剩下的桔子边说:“没事,拿着吃吧”。
“这车上的太贵,离家时媳妇给买了些,让路上渴了吃,挺便宜的,出门在外还是家里的东西好”。
听到这,我内心有点不安,眼睛中的泪强烈了起来,不过,我低着头吃着桔子,把这情感压了回去。
“年轻就是好,有那么多奋斗的空间”。他一只手拍在大腿上,看着我说:“我准备和表弟去北京找点工作。干老本行,刷墙呀,砌砖呀,和装潢有点关系都可以。”
他的话我听着就刺耳,没勇气听,可还是硬被听了进去。其间我又看了下他表弟,和他表哥年龄相仿,可奇怪的是总低着头,不讲一句话。
一阵清脆的拉帘声响后,紧接着走出一位严肃的中年妇女。由于我恰巧将视线转移到了时间上,十点半了,行程过了一个多小时了,没及时反应,门便让我来了个大幅度前倾,险些摔倒。她眼皮向上一挑看了我一下后大声叫道:“查票啦,都把票拿出来。”然后挑三拣四寻几人,在他们票上随意划一条杠。不大一会儿,她便以重重的关门声结束了自己的旅行。
闭目那人,哼了声,睁了眼又闭了眼。他是从梦中醒了吗,不大清楚,只是动了动身体,顺便将手挽在了胸前,又继续甜美的梦。
“这工作哪都难说”,他咳了一下,发现我目光确是在他身上。于是头右斜,继续到:“今年春天我和表弟在内蒙打工,出了场意外。”
我兴趣来了,问道:“真的?怎么了?”他急忙说:“这和我俩没关系。是一个工友,他在向包工头要工资时,因为说了几句粗话,包工头将他打死了。开始我们都不知道,也没人留意,只是认为他大概请假做什么去了.我们这种私人合同自由得很.直到几天后,有警察来寻证据,才知道他死了。几个礼拜后才找到凶手,竟然是包工头,他把血迹都掩盖了。不过,现在这高科技,警察通过叫什么检测来着,把这可恶的东西找了出来。其实,包工头也没钱,可他不坐牢,谁来坐牢。”
他擦了下鼻子,”那工友媳妇得了很重的病,家里就两头羊,还有两个上高中的女儿,还不是亲生的,家里矛盾不断。一年四季也没几件像样的衣服,虽说四十多岁,可和六十差不了多少,腿还有点瘸,没有自行车,更不要说摩托车了。每次去他家都不忍`心待在那儿吃饭,可好好一个人就是说没就没了,唉!”
他表弟突然抬头说了句:“哎,就这么死了。”头又继续无精打采地垂了下去。
“我表弟因为和这个工友关系不错,不过他这人确实挺好的,抢着和我们干累活,也不担心自己身体。我表弟天生胆小,事一发生,他精神就有点恍惚,活也做不下去了。我就带着他卷铺盖回了家,两个月工钱又打水漂了,都习惯了。走时我俩到工友家去了一趟,他妈和老婆哭的不成样,我们也帮不了什么,就给他们少留了点钱,接着第二天早上就走了。”
“那你们”,我也不知讲什么,心里悲凉吗?有点,不过更多的莫可名状让我在这热的发出难闻气味的车厢里静了许多。
他此刻有一种似笑非笑的样子,身体直了一下,靠紧了后面的墙,“在家休息了差不多一个月,待不住,后来终于找亲戚朋友有了去北京找活的想法,反正蒙古我是不想去了,去了也没用,生活还得继续,在家里也烦得很。我家三个孩子还都在读书,没钱也得读。我现在就希望可以快点在北京找个做得长点的活,累不要紧,平平安安就好。”
那位站着的老兄仍那样光彩的姿态,但是如果我没撒谎的话,我确见到过他右耳有移动过。
午夜的气息在车厢回荡,俘虏着每一个想和它抗争的人,也包括这列车,不然它怎么会在突然间猛烈来个疯狂的甩身,让这昏沉的一切在朦胧中发出憎恶的责骂声呢。
我睡不着,分外清醒。
车在与地面紧紧拥抱的热情中缓缓停下,目的地到了,一个人下了车,不想扰醒熟睡的人。
站台上,我望着北上的列车正隆隆穿向更浓的夜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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