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是乌黑色的,厚重的云仿佛要压倒地上,倾盆般的雨水肆虐地撒在小镇的石砖地面上,激起一阵欢快而又有些轻狂的水花。
迪恩•韦伯哼着小曲,挤在牛圈一般拥攘和闷热的破旧巴士里,散发着一股与这糟糕天气毫不相符的愉悦气息。
迪恩的父亲是克里昂镇小有名气的律师,母亲是一位善良而有些懦弱的家庭主妇。从迪恩出生开始,他们就替他规划好了未来的一切道路——镇上最好的小学、中学,别具盛名的州立法学院。在距离迪恩拿到学位证书还有好几个月的时候,他们已经替他找好了一家事务所——由邻镇律师,夫妇的挚友,巴斯先生所开。他们同时还寄给了远在大学的儿子一张巴斯先生女儿米兰迪小姐的照片。照片上一位看起来有两人宽的女孩穿着特制版的大号白纱裙,捂着脸上垂下的赘肉,努力使被赘肉压下的唇线向上翘起,勉强露出一个发怒状的笑容。迪恩的父母希望她能成为迪恩毕业舞会上的舞伴,甚至,如果有可能,终身伴侣。
然而迪恩并没有参加毕业舞会,他于当日下午偷偷潜回家——这个时候,韦伯夫妇一定在去大学的路上。他以一种近乎轻蔑的方式将毕业证书仍在父母房间的床头柜上,收走了自己的衣物以及多年攒存的零用钱,带上必需的证件,生平第一次实现了那个他计划多年的愿望——离家出走。
他给父母留下一张便条,挤上了去遥远城市的最便宜的大巴,愉快地在人群的拥挤和一股汗臭味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他出逃的画面。
是的,他真的做到了。当父母看到那张便条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我受够了,我要离开,我要自由!
——迪恩•韦伯”
总之结尾的那个签名,他觉得相当潇洒。
二
迪恩•韦伯从小便幻想成为一名作家。
他的父亲总是一边教训他说:“这不是一个稳当体面的职业!”,一边撕掉他上课时偷偷写下的小说,而他的母亲则会为畏畏缩缩地摸一摸老伴儿的胡子,喘着短气急急促促地说:“消消气,亲爱的,他不会再写了,是不是,迪恩。”
而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的每一处都刺激着迪恩创作的欲望,他终于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他租下一间最便宜的公寓里最便宜的房间,房间里弥漫着的发霉的味道和一坐下就会嘎吱嘎吱响个不停的床并没有影响他的热情。他的自由点燃了他所有的希望。
迪恩白天卷缩在公寓中完成他的小说,他从小便不喜欢、也难得出一趟门。到了晚上,他便去公寓附近的一家酒吧打工,挣一些生活补贴,难得的是由于他热情高涨,打杂之类的粗活也干得十分认真。
迪恩的同事——酒保马尔科是个瘦瘦的高个子,干巴巴的脸上长着一个下勾的鹰鼻和一张笑起来就让人觉得长歪了的嘴。迪恩一来,他便对他颐气指使,一天天将自己的活减少加在迪恩身上,最后甚至袖手旁观,任迪恩急的手忙脚乱地应付两个人的活儿。只有当老板例行检查时,他才会掐准时间站在工作岗位上,一副疲劳之态仿佛刚刚将全城的街道打扫了一遍,逼真之态足以让查理斯•卓别林低下头。
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老绅士,除了赚到的钱(一定是赚到手的),对其他事物一概不感兴趣。他每天晚上十一点准时出现,视查是否有人偷懒,其他时间则是吃饭、睡觉,和数钱。
而爱丽丝,每次想到她,迪恩总会习惯性地将手放在胸口,好像有什么小玩意儿在撞击它似的。爱丽丝,长着一张妩媚的脸和火辣身材的酒吧舞娘,迪恩擅自地认定她妩媚的外表下还有一颗高尚而善良的心灵,她也是所有人里唯一笑着对他说“晚上好,迪恩”的人,迪恩每次则会羞涩地回以微笑,每每这时候他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母亲无数次的告诫:漂亮的脸蛋儿总是有一颗蛇蝎一样的心。
“见鬼去吧”,迪恩嘟囔着,“她是个好姑娘。”
然而无论是爱情还是热情,都无法帮助迪恩一个人做完两个人的工作量。月终时,他被请进了老板的办公室。
“迪恩•韦特先生”,老板有些口齿不清,记性也不太好,“我想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我将扣掉你一半的薪水。不不不,别摆出那副样子,我是个奖惩分明的人,自从雇了你之后,这个月的收益整整缩水了百分之二,你懂得这个概念吗?你懂这是多大一份损失吗?你懂吗,迪恩先生!”
迪恩胸中涌上一阵怒意,难道要他一个人领半个人的工资,却干两个人的活不成!若是父亲在,定会让自己道歉了事,反正道歉也不用花一个子儿。但如今的迪恩已彻彻底底与原先那个安排下成长的自己决裂了,他决定挽回自己的薪金和尊严。
“先生,事情并非您想的那样。我并未偷懒,自从我接下这份工作后,总是尽全力去完成工作,但无论怎样努力——我无法同时完成两个人的工作。您也许并不知情,但马尔科他什么也不干。”
“您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我这个新来的年轻人,但如果您晚上能提前半小时来视察的话,您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证实我所说绝非妄言。”迪恩发表完这一通十分得体的话,挺直身子,毫不畏惧地直盯着老板。
老绅士被他盯得有些发怵,“好吧,先生。如果你坚持……我会去看看的,请一定记在,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
出门时,他遇到了爱丽丝,她正扶着门把手,精巧的脸上又浮现出迪恩熟悉的、妩媚的笑容。随即她便进入办公室,留下独自向外走、脸上仍发着烫的迪恩。
“独立与自由是我的守护神呢”迪恩欢快地想。
三
晚上,马尔科仍倚在柜台边玩他的手指。迪恩也没什么心情干活儿,他正盯着马尔科,想像这不可一世的酒保被怒训一顿,甚至开除的情景。
“不过若是他被开除的话,我会替他求一下情的。”迪恩这样想着,不禁为自己的宽宏大量而感到钦佩。
看到自己如此大度的一面,爱丽丝又会怎么想呢?迪恩的脸又发烫起来……
“迪恩•莱伯!”一声怒吼,将迪恩从臆想中拉回现实。
“你在做什么?”老绅士的脸看上去像一个布满青色条纹的皮球。
迪恩看一看手表,刚刚十点,离他和老板约定的时间还差半小时。他不知所措地转了转还未清醒的头,却发现马尔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工作台位上,并还不忘一手拿着掸子扫灰——那本应该是他的工作。
“我来告诉你你在干什么,你在把我的钞票一张张往外甩。行了,能言善辩的先生,现在,给我滚蛋!”
迪恩无法一下接受这个现实,他的脸色由苍白转向发怒时的红涨,既而又转回苍白,他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嘴部有所张合,却无法发出声音。
“如果不是爱丽丝让我早半小时来看看,怎么会知道你用这样肮胀、低劣的手段对付可怜的马尔科!还没听清吗?少爷,现在给我滚蛋!”
迪恩仿佛遭了晴天霹雳,双腿迫于命令的压力向外机械地迈去,目光却离不开那位妩媚的舞娘,爱丽丝,怎么可能……
不知不觉,他走到酒吧门口,脑袋却仍是折向舞娘的方向,她正向老绅士说什么,笑容看起来依然那么美丽。
他突然被猛地拽到一边,肩膀被捏得生疼。他慢慢转过头,一股刺鼻的酒臭让他本来就混乱的头脑更是变得一片空白,他勉强发现拦者有着遮住了半张脸的络腮胡。
“喂,”又是一股刺鼻的、劣酒的臭味,“小子,我告诉你,”那个用力拍打着迪恩的肩膀,像是要把它拍碎,“那个婊子,嗝,和,和那个瘦猴子,嗝,”酒汉有意无意地顿了顿,“是他妈的相好,哈哈哈!”男人粗犷地笑着,又用力拍了几下迪恩,将他打倒在地面,一摇一晃地走开了。
“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酒吧里,老绅士终于平下怒气。
“绝对的。”爱丽丝和马儿科异口同声地说道,像排练了无数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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