邠州往宜路镇的官道上,一行健马踏风而过,蹄声如雨。
当头一匹烈马,浑身枣红,毛色油润光亮。
骑在马上的是一位江湖豪客,已近中年,八尺左右的身高,熊腰虎背,宽肩厚掌,威风八面,铜铸般的脸庞,一双浓眉中的滔滔杀意似仍未消褪。
众骑士身上沾染的血迹已经风干,等赶到宜路镇外三十里才放慢了速度,有的坐在马背上拿出了干粮和酒。
“堡主,再往前三里地有个张家村,三四十户人,我曾在村中借宿一晚,那里的人并不排外。”言者是个年近四十的精细汉子。
被唤“堡主”的江湖豪客张扬的大笑了数声,对身后众人说道:“刘光田能老老实实的借宿,你们谁相信?不过这大明朝还有如此天真的人,就不怕招来豺狼虎豹?也罢,我等就去吃住一宿!”
后面的众人纷纷叫好,马蹄又急了起来,一赶便是三里地,终是来到一处村落。
众人勒住马缰,停步在村落旁的小桥上。
桥身约有两丈,可三人并肩行,桥下流水半尺深浅,水色碧绿,上游正有一片红血漂来,直至桥下才渐变淡去。
桥前卧着一名青年,农家打扮,背上插着两支箭。箭矢埋在他的身子里,只留尾羽,用的是野鸡毛。
“有人赶我们前头了。”江湖豪客转头看向刘光田,“天真的人都该死!”
村子之前被四处点了火,可因为天边飘来一阵阴云,下了场小雨,火势灭了,但仍有暗火不肯放弃,犹在燃烧。
残墙断壁,滚滚浓烟中,灰烬飘飞,众人绕着一边走,看着此般景象却是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就见前边的道上躺着一名妇人,似还有口气,肩膀抖动着。刘光田将马停在她边上,下马去看。妇人模样长的一般,被扶正过来睁开了眼睛,咳嗽了几声。她见到刘光田,似惊了一下,再多看了几眼,沙哑的声音倒还听的清话儿:“你,你上回抢走了三叔的媳妇,你,你们怎能如此残忍!”
刘光田干笑两声,回头看了看,江湖豪客望着四处,毫不在意;而余下众人却是杂七杂八的嘲笑与谩骂。他冲众人呸了一口,脸上露出坏笑,将手伸进妇人的衣服里,手臂上虬筋毕露,一抖一抖。
妇人面无血色,瞪大了双眼,嘴里猛的喷出血来,竟是死了。
众人大笑了起来,刘光田撇了撇嘴,站起踢了她一脚,翻身上马,对江湖豪客说道:“堡主,看样子要让兄弟们再赶十里地了。”
江湖豪客却没有理他,目光凝落在远处,驾马过去。
小小的菜园里,小小的人儿正背着一具成年人的尸体,赤着双脚,浑身都是灰,已看不出别的颜色。小人儿样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到菜园角落,将背上的尸体放下,没有站稳,他随着也倒下了,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又站起来,向回走,走到另一角;烧光了,只余残柱的屋。他从还有火焰燃烧的柱子里拉出一具尸体——只这拉出尸体,就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众人悄然看着小人儿又背着那尸体走过来,走到菜园这边的角落,放在前面那具尸体边上——小人儿手上的灰变的暗暗发红,那皮都被烧开了;他用手、用胳膊扒开燃烧的柱子与滚烫的瓦梁,将第三具尸体拉出来。
等到菜园这个角落堆放下五具尸体后,他才仰面倒在尸堆上。
刘光田咂巴了一下嘴,喃喃的问道:“这是个孩子?”
江湖豪客对他下令道:“去救他。”
“啊?”刘光田有些吃惊和不解——堡主只杀人,何曾救过人?
“我没有孩子,就收他做义子吧。”
【二】
十四年转瞬即过......
辛家堡里的风似乎就不曾变过。
永远是这般的混乱,飘忽不定,一会儿从北,一会儿向西......
气死风灯摇摇晃晃,灯笼上画了喜字;门童像是古戏里的丑角画了胭脂,丑,却偏偏让人发笑;来的宾客都是江湖中人,送上彩礼,在白纸上画了自己的名号,字多是歪歪扭扭,偏人有气度又精神——灰,就站在二进的白玉石板地上,挂着永远不会感到疲惫的笑容,迎着宾客。
“张老哥,您快请,里面请,今儿个不醉不归啊,哈哈哈哈!”
来的人不用找,那夸张极了的笑声,在十里之外都能听到,只要寻着笑声,就能见到今天送贺的对象——新郎。
小木头在边上哀求道:“少爷,你笑的轻一点,大家伙儿都知道你今天高兴,但老这么笑,小的耳朵快要听不见了。”
刚满十六岁的小木头似乎只长脑袋不长个儿,头奇大无比,经常摇晃着脑袋,别人远远看来还以为是个孩子呢!
灰抽着空儿,敲了下他的脑袋,笑骂道:“听不见还叫我笑轻一点,你给我滚一边去。”
“别,让堡主见了,非打断小的双腿不可。”
“别贫嘴,义父心地善良,哪里会如此凶残!”
“那是对你心地善良......”小木头的脑袋这下挨的就重了,直接低下头去,差点哭了出来。
多少人羡慕他,能够认了“枭绝天”辛戎朔为义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就连今天的新娘;如果他不是枭绝天的义子,能够娶到天下第一美女?
刘光田挺着圆鼓鼓的肚子从堂内跑了出来,说道:“小灰,时辰到了,快进去拜堂吧!”
灰摸了摸他的肚子,戏谑的说道:“长春楼的俏姐儿赚你的钱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忘了长春楼是谁带你去的?敢取笑你刘叔了啊!”
灰哈哈大笑着,向内堂走去。
“小木头,还不跟去?”
“刘爷,小的有句话总想问了,今天是少爷大喜的日子,还请您给小的解解惑。”
刘光田打了个酒嗝,说道:“你少爷身上没有秘密,尽管问吧。”
“少爷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这笑的也太夸张了?”
“怎么,这事你不知道?”
小木头摇了摇脑袋,看了眼少爷和夫人在大堂里正向堡主跪拜。
“哎,那时候小灰全家都死了,他被救回来之后就没有笑过。等堡主带他在家里人的坟头祭拜之后,再又找到那些山匪,替他全家报仇雪恨;他还是没有露过笑容。”刘光田看着听了入神的小木头,不知怎么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但他也没有哭,从始自终,没有流过一滴泪,五岁的孩子啊......后来堡主教他武功和道理,有一天就问他,‘小灰,义父救了你,给你全家厚葬,还帮你报仇,你该怎么还义父的恩情?’小灰看着堡主没有回答。堡主就告诉他,要他笑,从那天开始,往后的日子,都要笑。”
八十桌,堂内堂外,叫的出名,叫不出名的,都在恭贺。西安府周边绿林道的当家皆来了,这些年打过交道的不在少数,等酒敬完,足足过了一个时辰。
自从义父替陕西布政使卖命,进而攀上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在北方江湖上的声望如日中天。
灰作为辛家堡未来当家人,枭绝天座下第一高手,有些事避不过去,该喝的酒必须喝,该讲的场面必须讲。
今天是灰大喜的日子,可他最想做的不是赶紧搂着凤希希入洞房,而是让福婶端盆热水......
一桌少则一杯,多则十碗;或许是十斤,或许是二十斤,他像没有喝过酒似的,转进堂后的门,走过亭榭长廊,进了自家的园子。
主屋烛光隐隐,灰似乎能看到凤希希正安静的坐在床头。
他走到后面的一间小木屋外,轻轻的唤了一声:“福婶。”
“少爷?要沐浴吗?”
“不,给我一盆热水,我洗手。”
福婶四十上下,七年前在堡主房里不小心弄破了茶盏,被打瘸了一条腿,罚到灰这里烧水听用。
她瘸着腿去柴房打了一盆热水,轻轻的说:“水一直烧着,要给夫人也送去吗?”
这间屋子里摆放着古雅的屏风,浴桶,长桌,木椅。他将水盆放在桌上,轻轻的笑了一笑,说道:“福婶,把门带上。”
水盆里的水很干净,灰将双手浸在盆子里,仔细的搓洗。
水温就像十四年前的火。
烫,烫到骨子里;痛,痛到了心里。他在笑,笑个不停。
痛的越深,他笑的越快,越痛越快,这便是痛快!
小屋子里充斥着他急促的笑声,他双手浸着不动,水慢慢凉了,水面荡起涟漪。“砰”他猛然将水盆甩了出去,水洒了一地。
福婶侯在庭院内,等灰推门而出,她将干燥的手巾递了过去。
灰很认真的擦拭着手,擦完又仔细的看了看,才把手巾还给福婶,摆了摆手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不远处还有热闹的歌声,江湖汉子的斗酒与起哄,他进了主屋,将今夜不曾寂寞的喜庆与嚣嚷关在门外,看了看屋里的浪漫烛光。
四周墙边都堆满了山茶花,在红光里幽静,艳美,吐出的芬芳被锁在屋子里,浓郁的让人沉醉。窗纸上贴了喜花,桌上满满的酒肉汤茶,边上小茶几摆放了吉祥如意四宝,地上一堆儿的百合、芝麻、莲子、石榴、龙眼、香囊与金银首饰。
新娘坐在床前,隔着红巾,似正在看他。
两年前礼部侍郎凤元昌的掌上明珠在京城灯会出了名,被江湖上好事者称为天下第一美人,那年枭绝天曾对灰说:“我的孩儿,只有天下第一美人才配的上!”
两年后,天下第一美人凤希希坐在了灰的床前。
灰发出了夸张的笑声,他揭开红巾,就见到了凤希希化了艳妆的脸。
这妆容在任何一名女子的脸上,都会让人觉的太过浓稠。
但在凤希希的脸上,却是如此艳美。
似乎再浓的妆画到她的脸上,都无法更改她那惊艳的五官;似乎就没有妆容可以盖过她绝世无双的容颜。她的美,可以包容一切庸俗的胭脂水粉。
凤希希褪了鞋袜,慢慢的脱去衣物,她的双眼平静的看着灰。
灰也平静的看着她,直到她躺在床上,才笑了起来。他将衣裤丢在床边,像一层单薄却沉重的被褥,把凤希希完美无瑕的身子悄然缓慢的覆溺。
床是月前让西安府巧匠打造的,结实,严密,如何摇晃,都不会发出半点声响。
房里只有凤希希无法忍耐的轻吟和灰吃吃的笑声。
【三】
四个时辰之前......
在西安府之南二十里地的秦岭北麓,林深,枝叶茂盛。午后的阳光洒下斑驳,变幻随风,斑驳里的小花小草,怡然如梦。
一朵白色的,小小的,七里香被白净干燥的手指夹了起来。
花在这人的鼻端轻轻晃动,像是要把最孤独的秘密偷偷的告诉给他。
他用食指和拇指转动着花枝,花像风车;望着道路尽处的白墙红瓦,两边的嘴角同时向两处的上头牵动,就像是一轮新月。
这人年约二十,穿了一身白衣,衣白如雪,脚上也是白色的快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蓝色的布带简单的扎住,挂在腰间,此时随风而舞。
腰上的锦带也是蓝色,远远望去,他似乎就只有三种颜色:白、蓝、黑。
他有一张十分普通的脸,只是脸上的笑容有些奇怪,而如果看的久了,则会觉的他笑起来很帅。
他的举止有些懒散,似乎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或许是他看什么都觉的很淡。
在这人身后跟着一队人马,这时候把马都栓了起来,带着兵器,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后。
只有一个少年略微害怕,又带着一点点的雀跃。
少年是离他最近的:“我,我去问他们借把刀?”
“为什么要借刀?”他轻轻的说,似乎怕吹散了嘴边的花。
“要杀人呀!”
“我带刀了吗?”
他另一只手伸出两指像是捏花似的落在胸前的衣襟上,松开后衣襟上就出现了一个很小的口子,他将花插在破洞里,露出满意的笑容。仿佛这件从西安府锦绣楼花了十几两银子买来的衣裳,只是为了让他捏出破洞插上一朵路边的七里香。
他拍了拍手,说道:“不要放走一个。”
后面等待的众人提着兵刃默默的向道路尽处走去。
白墙红瓦,一户大家。
家主熊渊,江湖白道,昨日刚惹了锦衣卫,今日就被下了格杀令。
熊渊似乎也没有料到会这么快,抵抗凌乱,起不到效果。只因他和两个孩子都在家中,武艺不凡,上门厮杀的这伙人很快就有了损伤。
他,不急不缓的向熊渊走去。
有两名熊家的护院向他冲来,未及送上刀锋,就被他隔空两拳打飞出去,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熊渊手里的钢刀先后了结四人,见了他,怒道:“辛家堡鬼见愁,让你的兄弟都住手,你我死斗一场,熊某输了,只管拿去项上人头,不要妄造杀孽!”
黑发像画家的笔,在找寻风的轨迹;他一边摇头,一边长笑。
“你们给我取的绰号我从来没有认过,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灰’,因为这是义父为我取的,所以你不要喊错了。”
“你就是枭绝天的狗,他让你吃屎你就吃屎,你杀了多少武林正道人士,你会遭报应的!”熊渊看着家里的护院、兄弟、子侄,伤的伤,死的死,无可奈何,悲愤难平。
灰一点也不介意,笑着说道:“是的,义父真要灰吃屎,灰定也食之如饴。”
熊渊身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向灰冲来。
“不要,回来!”熊渊惊怖的叫喊,可阻止不了热血上头的两个儿子。
灰脸上带着一丝轻笑,他的脚步和两人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前者如漫步花海,后者如决死沙场。
两柄钢刀自上向下劈来,刀势微斜,由外入内,角度封死了,除了硬接,只有后退。
后退则失先机。
灰白净的双手分别迎向钢刀,握住,掰断,顺手将刀刃抛开,再握拳击中两人胸口。
两人的身子震动了一下,断刀仍在手中,却没有动作。
“我的儿啊!”熊渊悲伤呼号,可他没有像两人那样冲过来,而是举着刀,脚不离地,一点点挪向灰。
他似移动的比灰还慢。
直到凑近,刀像是忽然掉了下来,根本看不清刀影,只余弯月般的刀光。
灰右手拳头在弯月尾巴上一扫,将刀击飞,左拳顺势而出,摆钟似的一击,打在熊渊的心口。
就见熊渊吐出血沫,断断续续的连碎肉都吐了出来,弯身向地上倒去;“啪”“啪”两声,却是熊渊的两个儿子似石板平砸在地面上,发出的响。
接着“扑”的轻响,熊渊因为还有余劲控制,落地的声音比灰用内劲瞬间震死的两者倒下去还要轻一些。
他不甘心的张开满是血水的嘴,嘶哑的叫道:“玄蕴太虚大真力,居然给你练成了!难怪,难怪!”
灰低头看了眼插在衣襟上的七里香,花香已消,只余血的味道。
“要报答义父的恩情,自然先要练成他的神功绝学。”
这时候,灰只面对着熊渊,也只有熊渊见到了灰那奇怪的笑容——他很快就成了亡魂。
“少爷,能抵抗的都被杀光啦,要进去找人吗?”小木头一直躲在后面,这时候走进了开满血花的战地,仍有战战兢兢。
灰转过身,笑着对他说道:“让兄弟随便搜一搜就行了,早点回去。”
“是!”小木头似乎代入了战场的某一个角色里,挺直了腰板,高声说道:“都散开找人,有活的就拖出来,认真些找,别漏掉一个!”
灰带着微笑,指尖轻抚着那朵小花,温柔的动作里,一片花瓣掉落下来。他接住这片花瓣,两指轻揉,花瓣无踪,他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轻抚着小花。
两柱香的时间,熊家上下还活着的九个人都被找了出来。
四个老人,一名中年美妇,两名年轻的女子,还有两个男孩,大的七八岁,小的还不懂事,只知道哭,看上去三岁左右。
无须灰亲自吩咐,手下已挥刀杀死了老人和孩子。
那中年美妇和两名年轻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向着死去的孩子扑过去,可被壮实的江湖汉子按住了,只有挣扎的余劲。
灰至始至终都含着笑意盯着那朵小花,这时微微皱起眉头。
身边的小木头被吓住了,眼珠子对着那两个孩子的尸体,身子开始发抖,徐徐靠向灰,轻轻的,似乎在对自己说话:“不用杀孩子呀,为什么连孩子也杀了?”
一名手下跑了过来问道:“少堡主,这三个婆娘要不要带回去?”
灰抬起头时眉头的皱悄然舒展,笑道:“义父在出发之前的嘱咐你等可还记得?”
“今晚过后,熊家鸡犬不留。”这名手下一字不差的复述,其余那些汉子面面相觑,刚才动刀子的那股狠绝似乎都消退了,这时有些提不上劲儿。
灰长笑数声,骂道:“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瞧瞧你们,就三个婆娘,姿色稍佳罢了,便成了这副脓包相。”
拳头轻轻的,依次落在美妇和两名女子身上——挣扎和哭喊都停了,像是戏台子上木具刀子空挥,碰都没碰实在,那挨砍的戏子就猛的翻了个筋斗;躺在地上,死了。
灰,看都不多看一眼,转身就走,走到小木头身边时,猛的一个巴掌甩了过去,这速度和力量瞧着好像比打熊渊那一拳还要猛还要烈。
可小木头没有吐血,也没有死,他被这巴掌打的头晕目眩,迷迷糊糊的听见少爷说:“没有用的东西,自己吵着要来,却只会躲,看热闹也不嫌多余!”
那打斗中还插在衣襟上的七里香,飘然而落,雪白的花瓣沾上血,像是哭了似的。
【四】
阁楼的四扇窗俱都打开,温暖的风浑然不知它将初夏的一丝慵懒也带了进来。
凤希希把手上温润剔透的玉如意放到身旁的柜子里,又低头在脚边的几样事物里找寻——找寻将无聊和乏味遗忘的玩物。
灰,盘坐在门边的蒲团上,忽然听到她的声音。
直到喜事后的第二十七天,灰还是没有习惯她的声音。
遇到许许多多的人,有些声音会记在心里,有些声音会很快忘记,但此生似乎尚未听到无法习惯的声音。她明明是寂寞,无奈的心情,可说话的声音,却像雨后的风,穿过竹林,迎面而来——灰无法习惯,每一次听到,都仿佛看着雨滴随风扑至;叩问,要敲开他那那扇无法开启的心门。
“三清归一丹,是药吗?”
凤希希正要打开瓶子,就被灰骤然抢走。只见他将瓶子放入怀里,哂笑:“三清归一的意思就是去做神仙,普通人闻一闻会昏过去大病一场,若吸的多了则归于天地。”
“是毒药?怎么还有人送毒药?”
“江湖中人,送毒药也不奇怪,而且送的还是排名第三的奇绝至毒。就这一瓶,可以换那玉如意十几件了。”
凤希希眼中有惋惜和遗憾,但声音却是欢喜:“以后遇到打不过的强敌,就用三清归一丹对付他,那样你就不会有事了。”
灰,长声大笑,漫不经心的风儿被惊的退出了窗外,他轻轻的说道:“闷了你可以出去走走,带些人,注意安全。”
挑了下凤希希光滑的下巴,灰的神情就像哥哥对妹妹的叮嘱......
他在院子里的一棵腊梅树下,挖了浅浅的坑,将瓶子丢在里面,覆土,踩实。
一瓶天下排名第三的奇绝至毒,顶十几柄极品玉如意的三清归一丹就被埋在了土里。
陕西多栽腊梅树,江湖人也钟情于它。
(义父就说过,做人要像腊梅那样;忠实、坚毅、不屈,凛凛寒冬,依然花开满树,傲尽风骨。)
望着未开花的腊梅树,灰的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
“少爷,少爷!”小木头半个身子躲在长廊尽头的柱子后面,一个圆滚滚的大脑袋探出来,像是惧怕,做贼似的,这模样滑稽的引人发噱。
灰淡淡的笑了笑,漫步过去,问道:“什么事。”
“堡主说,让你赶紧过去,像是有重要的事情。”
前边是白边青瓦的拱门,这是一段二十步距离的廊道。
灰,边走边说:“脸还疼吗?”
小木头眼里滚着泪花,梗着脖子道:“不疼。”
“以后莫要和他们赌,要钱可以问我拿。”
“只是玩呀,他们都赌不过我,其实我也不缺银子,就是为了高兴......少爷,你不要再打我了。”
灰停步,回头看着小木头,算算日子,相处快五年了吧。
“他们都是常去百两赌坊的赌客,有的是小手段,为何次次都输给你?”
“我运气好!”小木头挺着干瘦的胸膛,毫无气势。
“因为你是我的伴当,是我最亲信的兄弟,他们借赌给你银子,这些银子就是在给我送脸面,我拿了脸面,以后有什么事发生,就得把脸面还给他们。”
小木头一愣一愣的听着。
灰笑了笑,声音轻了些:“不要随便占别人的便宜,更不要受恩惠,如果受的太多了......”他转身走进了拱门,小木头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枭绝天端坐在椅子上,刚将茶盏放好,灰入内,行拜礼,毕恭毕敬三拜,拜罢长身而起,笑在脸上,问道:“义父唤灰,不知有何事吩咐?”
“田大人在京城派人送来密信,令我五日内赶到保定府。”
“那明日就必须动身了,是为常侍郎一事?”
“没错!常全卿被贬官发回保定府,算算日子已是快到了。田大人想斩草除根,锦衣卫不方便动手,只有我们来办。”
“义父威名远播,蔑视天下,田大人又倚重义父,只是来回路程过于辛苦......”
“本是想让你带一队人马去的,不过毕竟是田大人亲自嘱托的密事,不能出半点差错!明日,我与你一起去吧。”
灰不再多言,抱拳道:“是!如此,灰便先去收拾行装。”
“点三十人,不宜张扬,远道而去还是要谨慎些。”
“是!”
“小灰!”枭绝天眼里满是慈爱与憧憬,“等这事完了,你就去把小蓝也接过来,最好把她们两个的肚子都给弄大了,义父等着抱孙子,快等不急了,啊?”
“好的,不管男孩女孩,都随义父姓辛,义父先想想取什么名字吧,哈哈哈!”
灰,带着爽朗的笑声,出了厅堂。
枭绝天霸道的一张风霜之脸,荡出了孩子般灿烂的笑意。
才走回到拱门前,灰就被刘光田拦住了。
头发灰白,满脸横肉的刘光田一本正经的说道:“小灰,先别回屋,跟你刘爷去办个事情。”
灰干笑了两声,说道:“刘叔,但凡您老用上了‘爷’字,灰就知道您要干什么事了。”
【五】
长春楼,在泰安街与秦方街交叉口,毗邻仙居楼、百两赌坊、福来酒栈、顺平牙行。北望渭河,南观城景;一楼一坊一栈一行,如同四名锦装妇人,侧立于长春楼四角。从空中俯视,独见长春楼八角檐铃,金光闪闪,亮丽辉煌,似美人头簪,云鬓凤栖。长春楼旁有侧门,前后可入,四向行人,来往不绝;上至达官贵人,下有贩夫走卒,合为一处,散于四方。
长春楼十八名花,十二婉词,六绝诗,一品画,名头之响,无人不知。
但是,据说有一位国色天香,倾城绝世的美人,未入其中,却艳压群芳,天下无双!
这里,是长春楼最高的一间厢房,不大,只有二十丈见方。
简陋的床像是给穷酸书生睡的,可床上却躺着一名短发女子。她面对着窗,窗外一轮明月,盈盈的月光洒在她光洁的肩上,像是轻柔的挽巾。她背上的曲线极美,美到成画,却不知是谁作的,怕是浪漫如唐寅,也画不出其中的妩媚。
床另一头七步有一张桌,桌上放了一本《南华经》,坐在桌边的男子,也看着窗外。
窗外的夜色好似黑色的水。
他的眸子如这水一般深沉。
他整个人就像是没在水里。
今夜有风,风凉,凉风有幸,将男子的呼吸带到女子心里,也将女子心里的忧伤带到男子的唇边——他轻轻的吻着她的心,用暖暖的呼吸,熨着她的寂寞。
“你很久没来了。”
“我结婚了。”
“天下第一美人?”
“义父让我早点生个孩子。”
“用天下第一美人来生孩子,该说你奢侈好,还是这个江湖就该如此寂寞?”
“是你寂寞,不是我。”
“你若不寂寞,又何必来我这里?”
“刘叔要来。”
“你若不忧伤,又何必跟他前来?”
“我只会笑,不懂忧伤。”
“只会笑的人,却每次独让我笑。”
“因为一个人,笑多总是会累的。”
“可我笑的不多,还是觉的笑起来很累。”
“你笑起来累,因为你是蓝娘。”
“那你呢?”
他坐在床边,轻轻的握住女子的脚,拇指静静的滑过雪白的脚背,顺着曼妙的弓弦,一点一点移动。
她还是面对着窗,继续未完的话题:“你认为笑有用,所以你常笑,笑的疲倦了,只能躲在我这里安静。南华真人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可就算悟透了,又能如何?”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那轮月,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将夜的黑,渲染的更深,更浓。
“若你还在长春楼,便是嚼烂《南华经》又有何用?出世永远只能停留在念想里。”
“你打算带我回去。”她说,只到肩上的短发不小心沾了月光,像是秋夜里的霜。
“或许是下个月。”
“原来,生孩子也有我。”
“对不起。”
她抱住他;他的脸,贴着她软软、凉凉的身子。楼间传来空灵的琴声,一曲蝶恋花,唱尽浮生年华;余音袅袅,在空寂的房中,注入了淡淡的香韵。
此刻无云,月明,明月如水,将女子的呼吸带到男子魂里,也将男子心里的无奈带到女子的唇边——她轻轻的吻着他的魂,用清澈的呼吸,洗去他的疲倦。
良久,他抬起头,摸着她的脚,说道:“开始吧。”
蓦然,女子发出笑声,清脆的,像是秋天管弦在轻奏。
笑里夹杂着娇喘与吟咏,仿佛巫山云雨,时而细润无声,时而缠绵断续,时而震彻九霄。
她看着那轮月。
他也看那轮月。
月是寂寞的,也只有寂寞的人才懂得赏月。
夜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她低声的叹息:“六年了,为何不真正做一次?”
他从床边站起身,笑容重新回到脸上:“笑容与泪水怎么能在一起呢?”
旋梯口子上,小木头满脸堆笑,站着,看见灰来了,竖起了大拇指。
“都说让你别来,你来也是听墙根,不难受吗?”
“不难受,昨晚我刚来过。”
“自己来的?”
“之前赌钱赢的,啊,少爷,以后不赌了,不要打我!”
二楼是花厅,盆栽摆放在雕花栏杆上围成了圈,菊兰牡丹,酒桌在边上,休息或等候的客人可以坐在此处。
“少爷,你真厉害!”
灰淡淡的笑着,说道:“刘叔不是更厉害?”
小木头嘿嘿的傻笑,略微羞涩的问道:“少爷,能不能告诉我,你第一次,是怎么样的?”
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他的笑容比往常还要奇怪。
“新奇,毕竟是第一次。”
“在什么时候啊?”
“六年前。你知道金蓝两家的事情吗?”
“金书华和蓝世秦?”
灰,倒了杯酒,喝了,又倒上,笑着说:“这两家牵扯到了前锦衣卫指挥使骆大人的案子,抄家后,男丁发配河西,女的被送去教坊司。”
“蓝娘,就是......”
灰的眼神沉静内敛,笑仍在嘴边,说道:“蓝娘那年二十有一,丈夫在押解途中死了,她经过教坊司,被送到了长春楼。”
“原来是这样。”小木头打量着灰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道。
“至于金家,事前得到了消息,逃了。义父那年与陕西布政司耿大人做事,在半途拦截住了金家一共六十七人,其中有二十多名武林白道护送,一场乱斗,死了许多兄弟才几乎把对方杀尽,那天,他们带了五名女子回辛家堡。”
小木头眼里出现了惊喜,脖子伸长,屁股抬了一半出来。
灰摇晃着酒壶,小木头赶紧喊来杂役。灰将小木头迫切的神情看在眼里,便继续说道:“那女的是金书华的三夫人,叫石若寒,当年好像三十左右吧......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被堡里的十几个长辈玩过了,浑身都是汗水,油腻腻的,感觉很不好。”
酒上来了,西凤酒,五壶,看着小木头掏钱,灰平静的眸子像被扔了块石头进去,只是他嘴角的笑容未曾变过。
“不过她很漂亮,至于怎么个漂亮,你自己想吧。”
小木头咂巴着嘴,问道:“可以把她想成一品画吗?”
“差不多,义父那天站在她边上,告诉我,这个女的自命清高,最瞧不惯江湖中人,以前义父也和她见过一面,只是她眼高于顶,甚至连正眼都不给义父。大家都起哄,叫我去试试。”
小木头吞了下口水,小声的问道:“少爷你试了吗?”
灰又丢下一壶酒,声音微微的有些沙哑:“试了,不过没意思的很,她被绑住了手脚,半死不活的,像是只剩下半口气,我上去十息不到就出来了。”
小木头呆了一下,忽然扑哧笑出声,接着大笑起来,边笑还边摇晃着他那滑稽的大头。
灰也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笑的似乎要震散这座长春楼,笑的声嘶力竭,笑的眼眶里还有泪花,他飞快的将溢出的泪抹去,揉了揉鼻子。
“后来呢?”
两人都平静了下来。
灰奇怪的看着他,怪怪的笑着说:“死了,第二天,全都死了,耿大人要金家一个不留,义父的为人你清楚,做事从来不会拖泥带水。”
小木头沉默了,看着灰将五壶酒全部喝完,再等了会儿,刘光田才慢慢走下来,还叹着气儿:“哎哟,我的老腰,那丫头真是小妖精啊!”
他摇晃着大头,看着刘光田,心里在想,当时刘爷一定也在。
【六】
灰回到自己的园子,从万家灯火走入漆黑的小屋里。他没有唤福婶打水,而是沉默的,慢慢的靠着墙蹲下,捂住了脸。
轻轻的笑声从指缝里流出来,又像是抑制的喘息。
六年前......
正是冬天最冷的日子。夜里的风像是刀客的刀,连绵不绝,能割到骨子里。
灰在练功场打拳,一套长拳,练来练去,拳风呼啸;十四岁的少年,已具高手风范。
刘光田忽然到来,打断他,一路带着来到西厢靠着天井的一间屋子里。灰看着刘光田在一面靠北的墙上拍了两记,这面墙徐徐移动,转了半个圈,可以看见里面有微弱的火光。
走入其中是两人并肩的甬道,地势往下,跟着刘光田走没多久就见到一处宽敞的石穴,洞口未经打磨,地面也不怎么平整。里边光线大亮,中间有一堆火焰熊熊燃烧,暖意流来,在阴森的怪洞里多少有了些人气儿。
义父和十几名堡中长辈就站在里面。也不知哪儿传来女人的惨叫,叫的灰心里发毛。
义父背负着双手,看着灰跟刘光田走入洞内。
“堡主,让灰尝一口汤,怎么说也是天下有名的美人儿。”
枭绝天咧着嘴笑道:“小灰,十四岁已是汉子了,来,今天给你做了江湖成人礼。”
灰不明所以,站在枭绝天面前有些呆木。
刘光田在边上对他解释道:“这女的叫石若寒,可是鼎鼎有名的美人,你瞧瞧!”他说完就抓住石若寒的长发拽了过来。
石若寒仰天躺着,手脚分开被绑在木床上,头发被如此拽拉,迫使她不得不把头抬起来。她脸上都是泪水,可经不住那份冷艳。美是有直接冲击力的,一丝不挂的完美身躯,灰只扫了眼就赶紧撇开头去,心狂跳似乎要蹦出胸腔,吓的他几欲伸手去捂,整个人都开始热了起来,脖子也涨,头发晕。
耳中只有刘光田如同妖魔似的诱惑:“这女的留不得,你完了之后我们就要杀她,这最后的汤水,你要好好珍惜啊!”
他松开长发,石若寒似乎叹了口气,脑袋不受力的碰在木床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义父,刘叔,这个,我不习惯。”灰露出勉强的笑容。
枭绝天走到灰的面前,双手拍在他的肩上,慈祥的笑着,说道:“小灰,脱了衣服,从今往后,你就是真正的男子汉了!”
“义父,我不喜欢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下次你们教教我,我再做吧?”
枭绝天的手用了用力,似在鼓励,笑的更像个真正的父亲,语态仔细而温和:“你脱了衣服,上去,义父会教你的。不要担心,男人第一次大多做不好,没经验嘛,一回生二回熟,多干几次,就和练武一样,对不对?每个人都有第一次嘛!”
灰,看向石若寒。
那是无法想象的一幅画面。
一个别人的妻子,被脱光了,捆在冰冷的木床上,身上是黏黏的汗水,有好几处淤青,微微的发抖,是寒颤还是脱力了肌肉在颤抖?在他视线里,这已经不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而是一位妻子,一位母亲,一个快乐生活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被迫躺在这里受尽屈辱,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她甚至马上就要死了,而在她死之前,还要当作十四岁少年的成年礼,受最后的侮辱。不知道她多大,或许她可以当灰的姨娘,如果早一点嫁人生子,或许可以当灰的母亲。
灰呆呆的出神,此刻他的心乱了,他知道被人残害后的悲伤心情,失去家人那份难以忍受的痛苦。灵魂深处保留着这份痛苦,他又怎么能去践踏别人的生命与尊严呢?将自己遭受的让别人也同样的遭受一遍?
她会有孩子吗?她的孩子在哪里,是不是在等着母亲回来?
灰,笑容僵住了,他徐徐转头,看着义父,似乎在哀求:“义父,我不想做,我不想和她做。”
枭绝天脸上那慈祥的笑容,眼中父亲般的期望渐渐淡去,“啪”他狠狠的打了灰一个巴掌,打的灰跌倒在地上,嘴角破裂,血挂在嘴边。
“你敢违逆我?知道是谁救了你吗?是我!是谁给你吃给你喝教你武功?是我!”枭绝天脸上的神情忽然变的狰狞狠绝,仿佛一头吃人的野兽!
他站在灰的身前,俯视着灰,魁梧的身子散发出的气势像一座山狠狠压在灰的身上。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的陌生、冷酷、霸道:“脱了衣服,去做完你的成人礼。”
灰被吓坏了,惟有义父的话在耳中回荡:“我教过你的,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做江湖人,只要记住这八个字就够了。”
枭绝天的拳头握紧了,灰练了九年武功,对这一点是非常敏感的,瞬间收入眼中。
灰,慢慢的站起身子,微微笑着,说道:“义父,是小灰错了。还请义父不要发怒,小灰马上就做。”
血在翘起来的唇角上慢慢的流下,一滴滴,落在石若寒的胸上。他轻轻的喘息,明明不想去感受,但这可怜的女人每一次的颤抖,都像针扎在心里,一针一个窟窿,不知道以后该怎么修补。
他弄了很久,久到身边的人都在起哄,都在喊好,他动一下,他们喊一声,像是天下间最可笑的喜剧。
他也在笑,笑的很厉害。
云雨交汇到尽头的时候,石若寒死了,她的两条腿都在抽筋,死后还在木床板子上弹跳着;好久,好久。
灰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福婶门前......
浴桶里倒满了热水,水很烫,普通人根本下不去;但灰挂着笑容,慢慢的坐了进去。
那晚,灰洗了一个时辰。
福婶不停的烧水,不停的往浴桶里倒进去。
她每次进屋子倒水,都很仔细的看过灰的身子,她看不出灰身上有脏东西。
身上不脏,为什么还要继续洗?
【七】
从长春楼回来后的第二天,灰跟着义父,带了三十名忠勇兄弟,赶往保定府。
众人行至太原杏花岭,骑在前头的枭绝天忽然回头对灰说道:“发现了吗?”
“有人跟着我们!”灰沉静的回答。
在他们身后的官道上,有四名骑士不紧不慢的跟随,已跟了好长一段。
“数数在山西有几家敢盯着我们!”
“扶风剑张家,擒雷堂,聚义帮,只有这三家。”
“分开走!到真定府之前解决他们!”
马队骤然分出一支小队,划出圆月弯刀似的弧线,向一边的林子里驰去。
灰带着十名骑士,进了偏僻的林道。
小木头快马赶上问道:“少爷,为什么要分开走?”
灰注意到两名骑士跟在后面。
“看来是两家,山西白道有三方势力跟我们做对,这次赶往保定府怕是已走漏了风声。擒雷堂一年前在崂山与我们做过一场,现今应该还没恢复。”
小木头也不笨,想通了,说道:““刚才是四人,现在两个跟了我们,那就是扶风剑张家和聚义帮要拦截我们?”
“这两家的主要势力就在太原和真定一带,如果让他们不断盯着,合力阻拦,就算闯的过,也要废许多功夫。何况我们此次带的人不多。”
到了晚间,众兄弟都已入睡,灰拍了拍小木头的肩,低声说道:“我去拔了那两枚钉子,你守夜要小心些。”
故意留在荒山里宿夜,便是为了解决后面的盯梢,灰像灵猫似的钻入林深处......
第二天一早,小木头惊醒过来,见到黯然的火堆边,灰默默的盘膝而坐,惭愧的走过去说:“少爷,昨晚我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灰摇头道:“不碍事,那两个家伙已经解决了,我们继续赶路。”
小木头兴奋的问道:“这下可没人知道我们的行踪了,
事实上,小木头高兴的太早。
在距真定府不远的清源镇,他们刚进入客栈打尖,就发现了扶风剑张家的人。
这些人很好辨认:青色劲装,背挂长剑,剑长,4尺有余!
仔细数了数,一共四十六人。
他们坐在客栈中,也不找麻烦。灰与众兄弟和这伙人相安无事,喝酒吃肉,酒足饭饱各自上楼休息。
在屋子里,聚齐众人,灰吩咐了,明天早上吃过,就离开,在五里外的羊头岭与张家的人决一死战。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们跟到真定府。
夜里小木头和灰睡一屋。
灰盘膝而坐,对小木头柔声说道:“睡吧,养足精神,等明天打起来了,你什么也不用管,只须快马赶到保定府,在留香酒栈等我们。”
小木头“嗯”了一声,合衣躺在床上,未过多久,他就摇晃着脑袋,嘟囔着:“忘记解手了。”
回来的时候,他小心的看了眼坐在床上的灰,灰似乎根本没动过,像块磐石。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众兄弟都起了身,来到堂中;那群张家的人还未出现。
灰找来小二打听,说是比他们早了一个时辰起身,吃了面,已经走了。想是已经到前头等着他们了。
山西太原附近的汤面非常地道,汤鲜,面条筋道。可是众人要汤面时小二居然说没有,原来是被前面那伙人给吃完了。
于是,众人只能将就着吃了些面饼,草草的喝了些汤茶,整装上马。
灰带头快马飞驰,到得羊头岭,入林道,过一处转角,见到了张家的人。
一共四十六人,马全跑完了,人都躺在林子里,一动不动。
灰与众兄弟惊诧莫名,下马查看。
却见这些张家的人,俱已死去多时,个个面容平静,仿佛犹在梦里。
“这些人中了毒。”一名查看的兄弟这般说道。
灰皱着眉头,从袖口抽出一根银针,刺入尸体心口。他拔出针来细看,又凑近鼻前闻了闻,接着,他就怔住了。
灰,将针随手扔在地上,慢慢的站起身,对众人道:“你们先出这片林子,在外面的道上等我。”
众人即使不明所以,还是毫不犹豫的抱拳行去,纷纷翻身上马。
“小木头,你留下。”灰微笑着说,这样的微笑只是习惯,和往常并无区别。
等看不见众人的身影,灰,慢慢的走向小木头。
他的笑容似乎变的有些不一样了。
小木头不知为何慢慢的后退,脸上出现了慌张。
“你从哪里弄来的?”
“少,少爷,弄,弄来什么?”
“三清归一丹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听都没听过。”
“扶风剑张家在白道上拥有赫赫威名,从来不会用毒;我带来的这些人里头或许会有,但绝不会用三清归一丹,你知道买这毒得花多少银子吗?”
“不知道,少爷,少爷!”小木头还在退,但灰进的更快,猛然出手就是一巴掌。
小木头被打的跌跌撞撞靠在一棵树上,抬头看到灰的拳头打来,惊的是魂飞魄散,忙蹲下去翻了三四个滚。
那棵他靠着的树被灰一拳打断,需两人合抱的树干,只剩一层皮连着。
枝叶落地卷起灰蒙蒙的尘土。
灰就站在尘土中,白衣染上了别的色彩。
“少爷,你要杀小木头,等小木头把话说完!”他哭喊着,跪在地上,“小木头最敬的就是少爷,心里更是把少爷当成了哥哥。小木头知道少爷不喜欢用毒,但是这次敌人实在太多了,少爷只带了十个人啊,还有我这个没用的。如果不下毒,我怕少爷出事!”
灰,仰天叹了口气,忽而又笑了起来:“知道我为什么讨厌用毒吗?”
小木头摇着他可笑又可怜的大脑袋。
“如果碰到打不过的敌人,就下毒,毒死对方;那我何必还要练武功呢?练了十几年,只为用它和敌人分出胜负,决一生死!只有用拳头打死对方,才能证明我练武所付出的时间和辛苦,值得!打不过就是死,打的过才能活,这便是江湖!记住,不要再用毒了!”
灰没有继续问小木头这毒药是从哪来的。
他知道,那天埋下药瓶的时候被小木头看见了。
或许是好奇,或许是别的原因,毒药在小木头手中,这些他已不愿去想。
扶风剑张家的四十六个人,永远的沉睡在了这片林子里。他们的孩子永远的失去了父亲,妻子,此生将在孤苦与悲伤中度过。
仅仅是因为那只被埋在土里的瓶子;因为小木头的害怕与爱护他;因为双方无法调和的敌对关系。
灰,轻轻的笑出了声。晨间的阳光,从林叶中照射下来,将一片无法解开的斑驳覆在他的脸上,笑容像被光明与黑暗分割,分割成了无数块,难以分辨。
灰不恨小木头,也不怨小兄弟用了卑鄙的手段;他只是,只是怨自己没有发现;更怨自己不早点去面对这些敌人,用拳头解决问题,活也好,死也好,总比如此痛快......
该上路了,灰如此想,问道:“毒都用完了吗?”
“还有一颗。”小木头擦着嘴里流出来的血,从怀里拿出药瓶,交给了灰。
轻轻的摇晃着瓶子,确实还有一颗,他打开盖子闻了闻,确定是三清归一丹。手微微动了,可马上又停住,他看了眼小木头,将药瓶收入怀中。
【八】
保定的街上很安静,已是深夜,夜空无星无月,暗的伸手不见五指。
常府的四名护院靠在前厅门柱边打盹。
正睡的迷糊呢,就似乎开太阳了......
二十几支火把在霎那间照亮这处夜空。
刀锋破开气流的声音尖锐,令人绝望。
在真定府灰与枭绝天汇合之后,赶到保定。相对于灰一行人,枭绝天等人付出了七名兄弟的性命才将聚义帮的拦截击退。
月黑风高杀人夜,常府根本没有力量抵抗这群江湖恶汉的刀剑。
“小灰,带人搜一搜,别留下活口!”
“是,义父!”
灰与众人分散,不时能听到某处绝望的喊叫,随之变成凄厉的惨呼,而后又归于寂静。
他走进黑乎乎的小楼,漠然看着,跟随他的两名兄弟将躲在一间房内的女子拉出来,割断喉咙。
血像被打翻的水壶,流出来的水,轻轻,无声。
阁楼里只有他手中火把的光亮,床上凌乱,一张椅子倒在地上。他俯身看了眼,床下空荡荡的,打开柜子,里面只有衣物。
他转身走向房门,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灰,抬起头,见到暗淡的屋梁,与一双含着泪水,充满痛苦的眼睛。
五六岁的孩子,被楼下的那位母亲放在了房梁上。
孩子紧紧的抱着梁木,身体平躺在上面,脸朝下,此刻悄然无声的看着灰;只是孩子的眼睛瞪大了,里面的惊恐越来越浓。
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脑海中,与曾经的记忆贴在了一起。
宛如这孩子贴着梁木,两个弱小而无助的身影渐渐重合。
孩子抖了一下。
灰也抖了一下。
灰,手里的火把“唰”的向下劈去,火光骤灭。
周围一片黑暗,寂静无声。
门徐徐的关上,挡住了夜间略带凉意的风。
灰站在门外,看着走过来的堡中兄弟,笑着说道:“刚查看床下的时候火灭了。”
“少堡主,给!”
火把又亮了起来,这借火的人看见被火光照亮的灰的脸。忽然发现,他的笑容风轻云淡,却是让人瞧着格外的舒服。
锦衣卫早就将常府中人的名单交给枭绝天。此时,将尸体一一对过,他看着其中的三个孩子,对灰说道:“常全卿的孙子只有五岁,这三个孩子看着不像五岁的模样,是不是给漏过了?”
灰微笑着说道:“小灰倒觉的这个挺像。”
“这得有七八岁了。”
“要再搜搜吗?”
“来不及,前面声响搞的太大,官府的人快要来了,先撤,明天再做打算!”
保定府这么大的地儿要藏一个孩子很容易,而且辛家堡只有二十多个人,想在城中找到连面都没见过的孩子,怎么可能?
第二日上午,灰带着那令人舒服的笑容,跟着义父在街上溜达。
“义父,如果那孩子真的逃了,我们怎么向田大人交代?”
“不用交代,常府上下都死了,只留个孩子,能干什么?”
闲聊着,就见到远处街上跑过来自家兄弟,气喘吁吁的说道:“那孩子,给小木头找到了!”
枭绝天张扬的笑了起来,边上的灰也跟着笑,只是笑的模样奇怪极了。
在一条小巷子里,都是辛家堡的人,似乎在看着什么。
灰跟着枭绝天,在让开的人堆里,看到了那名孩子。
“小木头,你神了啊,居然让你找到他了!”
(孩子已经死了。)
“嘿嘿,这不,我就想回去看看,说不定这孩子又跑回家去了呢?”
(孩子的眼睛还睁着。)
“结果就见到他拿着这本书,从后院跑出来,官府的人也没拦。我就跟着他,来到巷子里正巧遇到了洪三哥。”
(眼睛就像昨晚一样。)
“小木头,这回你立功了,很好,回去后我要重重的赏你!小灰,你的小兄弟也可以帮堡里做事了,很好啊!哈哈哈哈!”
(脖子耷拉着像一根被折断的树枝。)
“干的好,兄弟!”灰只说了这么一句,手伸向小木头。
周围的人都看着他的手。
小木头向后缩了一缩。
手搭在肩上,灰,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微微笑着。
重合在记忆深处的某一个身影,悄然逝去。
那留下的弱小身影顿时变的孤单可怜。
书还在孩子的手里。
灰,从他手里拿过来,看了看,是《道德真经》。
翻开第一页,在页面背后的右下角,有一行字。
灰没有读出声,这行字仅在他心中悄然流淌,像是有人在那里边流泪。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赠吾孙,望将道德文章传天下,莫忌风雨——常全卿。”
“走,走,回去喝酒!”众人哄闹间,灰将书收入怀中。
枭绝天轻蔑的话音钻入耳中:“这傻孩子,能逃到哪里去?终究一死!”
是啊,傻孩子。
他跟着义父走回街上,看见天边飞来一群燕子,它们似乎累了,落在一户人家的瓦檐上。
燕子累了,可以落在屋檐。
心若累了,却要停靠在何处?
【九】
自保定府一行,在城中杀了常家上下,又因途中毒死扶风剑张家四十六位好汉,终是激怒了北方武林正道。
夏天的尾巴悄然过去。
秋天的味道在辛家堡凭添了些许怅然与哀伤。
已有十几名堡中的兄弟在外出后被杀害,尸体给送了回来。
堡中人心惶惶,枭绝天命灰带人马去找寻,却找不到敌人的半点踪影。
人多,找不到人;人少,被丢回来。
枭绝天怒极,令灰带五十名兄弟,准备去抄了扶风剑张家的老巢!
灰受命后,去主屋看了凤希希,又去偏房看了蓝娘。
比长春楼的那间小了一些,床是那张床,桌也是那张桌,古旧,素简。
桌上仍放着《南华经》,灰踏入房内,就听见蓝娘忧伤的吟唱声。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灰自嘲般笑着,说:“原来这个字念‘色’,我一直以为是‘必’呢。”
此间有四扇窗,南面两扇敞开着,可以看见前边栽的腊梅,花未开,树萧索。
蓝娘侧身卧在床上,动人的曲线六年来都不曾变过,她仍望着窗外,也不回头。
灰站在门内,并不靠近。
“你十四岁来长春楼的时候,我就觉的奇怪,为什么你的思想里只有报恩和报仇。后来听你说,才知道是你义父教给你的;可是,为什么他不教你别的?世间道理千万,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教你。”
“至少义父教了我道理,至少,我没有在十五年前随着家人一同曝尸荒野。”
“就算有养育救命之恩,这十几年你也报答完了。”
“报答?不,我欠的太多,已偿还不清了。”
“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的表情吗?”
灰的笑容渐退,木然说道:“我要出去办点事,你若有麻烦,可以找刘叔、福婶。”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她的声音是如此忧伤,伤了自己,也伤了灰的心。
灰,疲倦的道:“你是蓝家的人,只要义父在,你就不会有自由。”
“如果不是你,或许我成了真的妓,现在连几日的平静都不能奢望;或许你的义父已让人杀死我;或许我已走过奈何桥,喝完孟婆汤,忘记了这一切,仇恨,痛苦,寂寞,忧伤。”
灰闭上眼睛,他想起那年被刘光田带到长春楼,见到蓝娘。他更记得前一天晚上,他坐在浴桶里,用滚烫的热水;可怎么洗,都洗不去那肮脏的感觉。
记得那天月光暗淡,房里烛火摇曳,蓝,就在朦胧的黑暗里,一丝不挂的躺在床上,背对着他,看着夜空里的月......
灰收拾好行装,带着小木头,在白边青瓦的拱门处遇到了刘光田。
见刘光田赶走小木头,灰淡淡的笑道:“刘叔,你怎么还不走?”
刘光田满不在乎的道:“我能去哪?这把年纪了,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以前的伤还时常发作;不在堡中养老,去江湖上挨刀?”
“找一座偏远的城,买个宅子,娶个老婆,过日子不好吗?”
“不好,在堡里呆习惯了,不想挪窝。”
灰不再劝,笑着问道:“灰马上要出发了,刘叔,这时候找我何事?”
刘光田叹了口气,说道:“此次不同于以往,你要有所准备,要是有埋伏、敌手众多,千万不要硬来!”
灰看着刘光田灰白的发,脸上的横肉里布满沧桑的皱纹,那关切的神色让他的笑容几乎僵硬。
“不用担心,扶风剑张家人手本不多,再加上派到这边的人,他们家里还能有多少人守着?”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要去哪里?”
“太行山那么多山道,他们跟不住。”
“万一在山里被堵上了呢?”
“听天由命。”灰还是淡淡的笑着,拍了拍刘光田肥肥的肚皮,“刘叔,小灰要回不来,你可得帮着照顾蓝娘和希希啊!”
这是句玩笑话,他知道,刘光田也知道;但最可怕的是,很多玩笑总能成为真实。
【十】
进入太行山的第一天,灰带人杀退两次偷袭阻拦的队伍,而他们也死了十几个人。
在第二天,灰开始对小木头发脾气,又打又骂,经常恶狠狠的说道:“叫你别来你硬要来,有什么用?你就是个废物,武功这么差,你能干什么?”
小木头的大脑袋不再摇晃了,他也不嬉笑,就默默的挨着;挨着打挨着骂。
灰不能赶他回去,因为是义父令小木头跟来的。
现在的辛家堡局势不妙。前边有白道阻拦追杀,后边有锦衣卫指挥使田大人的使唤,不是杀这家,就是杀那家;短短入秋二十来天,灰就南北赶了三趟,杀了被贬官员三户人家。每次出去总会遇到白道的阻拦,总会丢下几个兄弟的性命。可不出去办事又不行,现在把白道都得罪干净了,再不听锦衣卫指挥使田大人的话,要是得罪了这位大人,那就真的是前后无路,自寻死地了。
所以,对辛家堡,对枭绝天来说,这条路只有往前,没有后退的余地。
灰心里也明白,值此生死关头,义父是不会在乎小木头这条小命的。
太行客栈的名头很大,其实就是一间小酒铺,在酒铺后置了两层小楼,可以让客人休息。
酒一般,菜也谈不上好。只是过了这家客栈,之后三十里山路崎岖难行,便再无片瓦可以遮身。进太行山这条山道的人,自然得在此处打尖。
当晚,灰让小二将店里的好酒好菜都上满,叫兄弟们放开了吃喝;过了今晚,生死由命。
大伙儿喝的烂醉,都去休息了。
只有灰和小木头还坐在桌边,小木头也喝多了,陪着灰。
灰似乎怎么喝都喝不醉,脚边上七八个空了的酒坛东倒西歪。
“小木头,今晚上陪我痛快喝酒!做了五年兄弟,我对你从来都是打骂,我这个人真是不好,对兄弟不好!”
“少爷,小木头在你身边,能挨打挨骂,也是开心!”
“一世人两兄弟,有今生无来世!喝。”
等日上三杆,那些兄弟们才起身来到酒铺中,却发现灰一直坐在那儿,地上的酒坛已数不清了。
灰回头看了眼众人,清声吩咐道:“吃了便准备出发吧。”
他将趴在桌上的小木头背在身上,向酒铺后的小楼走去,未过多久独自走回来,拿了张面饼,边啃边道:“走吧。”
盯梢,阻截,三四十人骑着快马绕过山道从林子里冲出来......
灰带人追进林中,中了埋伏。
对方人数太多,前面阻截的三四十人加上埋伏的江湖汉子,总数过百,等灰杀出重围,身边还跟着的兄弟只有七人了。
一人对灰说道:“少堡主,今天我们是过不去了,兄弟们跟他们拼了吧?”
灰,白衣染满了鲜血,看着他们疲惫不堪,看着他们身上的伤,笑了笑说道:“过了前边的山道口,右去是拐子林,你们绕拐子林的山道回去。”
“那你呢?”
“我跟着你们,他们就会追过来。我往左边的猿尽绝走。”
他按马立在从山道口刮过来的大风中,发丝飞扬,笑声张狂:“我再为你们挡一阵,等你们走了,我一个人哪里去不得?凭他们拦的住我吗?”
口气虽狂,但这七名汉子却知道,武功再高,终有力尽之时,留下来九死一生,结局不难预料。
“猿尽绝那儿山峡陡峭,前后一条山路,周边尽是峭崖峭壁,不利于围攻。他们就算追上来也奈何不了我,过了猿尽绝,之后便是茂盛的丛林,骑马走不了,也有地方躲藏,大家不必为我担忧。”
几人本就是凭热血和银钱卖命,能活自然是好,也不多说,赶马驰去。
追来的人已在山道上,六七十人骑着马赶在前头。
扶风剑张家。
四十六条人命的血债化成怨气形成滔天巨浪,马蹄声如战鼓般轰鸣,敲击在心房,似乎能搅碎一切丑恶!
灰仍按着马,平静的端坐其上,面带微笑,远看敌势汹汹,似乎是不错的风景。
接上了!剑光像雨点袭来,他胯下骏马先被击毙,嘶鸣声中倒在血泊里。他飞身而起,拳风呼啸,从空中落地便打倒两名骑士,避开刺来的长剑,双腿似树根般扎在地面,纹丝不动,上身却诡异弯折,斜摆,像柳枝避开风势,拳顺势而出。就见马队迎面而来,从他两边驶过,一剑接一剑,仿佛海浪一波接一波,而他站在中间,气宁神闲,渊亭岳峙,干脆利落的出拳,浑厚的内劲激发,迎着连绵海浪,隐隐有不可一世的风采!
马队全部冲了过去。
在灰身边倒了十几匹,有的叠在一起,已垒到灰的腰间。
倒下的骑士尽皆毙命。
灰,身上的白衣已看不到白的颜色。
五道血口,其中一道在肋下,血流如注。
灰淡淡的笑着,轻轻的,似乎在对自己说话:“为何看见死亡却没有半点恐惧呢?”
山道口吹来的大风变的清清爽爽,拂在身上,像山神的眷顾,是温柔写意的吻。
他在等,等着这队骑士调整好后,下一回冲击。
忽然身后的山道上有急迫的马蹄声传来。
灰,回过头,便看见了山道上的马,马上的骑士,骑士肩上那颗滑稽的大脑袋,随着颠簸,摇晃、摇晃。
【十一】
辛家堡,刘光田焦急的奔走,连往日去长春楼似乎都没这般心急。
或许是岁月不饶人,江湖客总难捱年华逝去后的孤寂,与伤病的困扰。
站在练武场中缓缓活动腰身,秋日的夕阳下,枭绝天鬓发雪白,年近六十,似乎比以往更显苍老。
可几乎在下一刻,他吐气开声,猛的出拳,震的气流呼啸而去,卷起狂猛的风,在两丈外才徐徐散开。
地面的落叶打旋儿向那处涌,直到叶落时,才显出纷乱中的灰败与苍然,让人瞧之不喜;它们失去了从枝头落下时的残留的生命力,与对尘世的恋恋不舍。
枭绝天转过身,看着气喘吁吁的刘光田,不愉的说道:“堡里的事已不让你做了,当年的老兄弟,就剩了你和我,有什么事要这般急躁?”
“小灰,小灰那边有埋伏!”刘光田扶着肚子,气儿就像叛逆的少年,抗拒着他,费尽全力也无法抚平肚子的鼓涨。
“从哪得来的消息?”
“陕西布政司耿大人的手下,那个秦羽,堡主上回去的时候还见过的。”
“具体情况呢?”
“秦羽昨天从太行山里回来,发现了大批扶风剑张家的人,那些家伙背着双手剑,十分好认。”
“大概有多少人?”
“他说最起码有七八十。张家会在太行山里,定是前天小灰出发的时候就已有了计划。小灰带了五十个人,他们不会只有七八十人的,怕是聚义帮的人也在山里等着了!”
“不行,一定要把小灰救回来。走!去大堂集合兄弟,这次让他们有来无回!”枭绝天霸气冲天的说着,脚下虎虎生风,似半刻也等不及。
叫来一名头目,枭绝天问道:“现在堡里还有多少能打的兄弟?”
“还有七十人。”这名头目说完,想了想又道,“不过武艺算高的只有二十左右。”
枭绝天愣住了,诧异的问道:“只有这么点人了?”
这名头目说道:“堡主,前几次行动都折损了不少兄弟,这段日子被白道联合打压,兄弟们都不敢外出,更别提招收江湖人士,这一来二去,人就少了。”
刘光田迫不及待的说道:“七十个兄弟,有堡主的带领,张家和聚义帮便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枭绝天脸上变的犹豫起来,慢吞吞的问道:“那秦羽似乎没有见到聚义帮的人?”
刘光田心里咯噔一下,说道:“倒是不曾提起聚义帮之人。”
枭绝天哈哈哈大笑起来,轻蔑的说道:“这聚义帮的小辈定是想趁我们倾巢而出,可以偷袭堡内,断了我们的后路。哼,怎么能让他们得逞,告诉兄弟们,夜里多注意周围动静!下去吧!”
那名头目呆呆的看着枭绝天,又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有些发懵的刘光田,抱拳躬身,退下。
“堡主,难道不去救小灰了?”
“他是我的孩子,学了我一身本事,用不着为他担心!”
枭绝天是乾坤独霸的性子,决定的事,别人很难更改。
除非是他自己......
【十二】
张家的马队冲过去,掉转马头是需要时间的。
没有掉转马头,就像人没有转过脸,背对着敌人,又怎么伤人?
疾驰而来的马,与那颠簸的脑袋,像是上苍开的玩笑。
此地,张家的任何一名剑手都可以轻易的杀死他。
但偏偏,却没有一个人有时间对他出手。
他在马上向灰伸出手,就像无数次,灰向他伸出手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灰是打他,他却将灰拉上马,仿佛腾云驾雾,从马队未曾合拢的缺口冲了过去,转过山道口,向左而去。
小木头的马很快,大风在侧面,灌入耳中。
灰大声的喊道:“你来找死呀!”
小木头也大声的喊道:“少爷你自己说的,一世人两兄弟,有今生无来世!死有什么关系,小木头只想一直跟着少爷!”
跑了半个时辰,来到猿尽绝。
这是一条笔直的山谷,两边悬崖峭壁,光秃秃的山壁没有一棵树,地势在此处突兀的向下斜去,马若走的太快会翻跟头。江湖人管这里叫猿尽绝,只因那两边的山壁连猿猴都爬不上去。
过了此地,后面是林子,往里一钻,张家的人再多也没用。
灰担心前边还有人阻拦,他倒是可以冲杀一阵,但小木头怎么办?
小木头控着马速,对灰说道:“少爷,伤口的血止住了吗?”
灰低头看了眼,除了肋下那道剑伤,别的都已止住了——内功修到一定的境界,小伤口会极快的愈合,如果是无法愈合的伤口,则要算伤到要害了。
灰的脸色有些苍白,血流个不停。他在那道伤口边上按了几下,血水丝毫不受干扰的流出来。
“不用担心我。到了林子里,你就管自己先走,我找个地方躲一阵。”
马驮两个人加上奔跑了许久,再继续下去就会脱力,这道理两人都懂。
“不行,你骑我的马走,我在林子里躲着。”
“小木头,我遇到敌人还能抵挡,你呢?”
两人一马已到了山谷的尽头,一棵松树立在转角,像是迎接贵客的良善家主。
前面一览无余的林间石道,左右两侧俱是茂密的丛林,灰见道上无人,心里暗道:“此劫算是让我和小木头逃过去了。”
出了谷口,已是来到那棵松树旁。
小木头戏谑的说道:“真被逮到,我就跪地求饶,他们都是白道大侠,总不能对我这样的小虾米下死手吧!”
灰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小木头猛的一跃,跳到树边,摇晃着那滑稽的大脑袋,对他笑道:“少爷,你受了伤,赶紧绕道回去,小木头先走啦!”
他转身往林子里跑。灰抬头,见到树上悄无声息的跃下来一名汉子,正落在小木头身后,手里举起解牛刀飞快的刺下去。
“不要!”灰拉住马,飞身而起,向这名汉子跃了过去,在灰身子后边的林间同时出现了众多身影。 这些人没有堵在山谷口,而是选择放他们出来,欲擒故纵的计谋,简单而实用。灰的警惕心因此而松懈了下来,直到偷袭之人开始动作才被他发现。
小木头听见灰的喊声略感奇怪,也是那偷袭的汉子轻功奇绝,等他转身看见解牛刀刺下来,却是已经迟了......
小木头的大脑袋在那汉子的肩膀外,可以看见飞身赶来的灰,他痛苦的吐出血,低头看着那把解牛刀在他肚子上面搅动了一下,随之拔了出去,汉子握着解牛刀,迎向灰。
当灰的拳头打在汉子胸膛上,他躲闪不及的胸口也被尖刀刺入;两者几乎是同时击中了对方。
身后众人胡乱的喊着,灰只听见“帮主,小心”这一句。
这名汉子被灰一拳打断心脉横飞出去,绝无生还的机会。
灰胸口偏离心脏的位置插着解牛刀,他扶着刀柄,一把抱起小木头,蹿进林子。
山谷另一头遥遥而来的风,越来越大。
大风,大风!
林叶像海浪似的起伏,沙土飞扬。
灰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何处,把小木头放在地面,只见大脑袋上的一双眼睛已经闭上了。
他咬着牙去摸小木头的脉搏,几乎感觉不到;送了一股内劲进入小木头的身体,还想继续,忽然胸口发闷,头晕眼花,差点昏了过去。
不能昏睡!
灰倔强的抬起头,看了眼胸口的解牛刀,他不敢确定,拔出来后自己能不能活。
小木头却忽然睁开了眼睛,打断了他的思考。
那是一对极为清澈的双眼,大脑袋好像要习惯性的去摇晃,但终是没成功。只听他轻轻的说:“少爷,你怎么了,你怎么中刀了?让小木头帮你拔出来。”
“别说话,你别动!”灰浑身在颤着,他压抑不住的一种感觉入到心里,再散到四肢,像是寒冬里最冷的一股风吹在身上——曾准备面对死亡,好奇当时的恐惧为何如此清浅,只是转眼间就发现恐惧早在心中,真正面对时的无可奈何像讽刺的笑脸。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身上没有感觉......少爷,你怎么还在这里,赶紧走啊。”
“小木头......”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少爷,以后不要笑的那么夸张了,小木头在你身边老是被你的笑声给吓到,少爷,你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不要再笑了。”
“我不笑了,不笑了......”
小木头望着灰,嘴里浓浓的血流出来,落在泥土里......他的双眼失去了神采,像是有一层纱蒙在上面......
灰猛的抱住他,发出长啸,凄凉的啸声将林中鸟儿惊飞了,而小木头却没有做出害怕的模样,那滑稽的大脑袋一动不动,瞧着,令灰悲伤欲绝。
林中传来叫喊声,聚义帮的人寻声而至。
灰将小木头抱起来,让他背靠大树,那样子像是坐在树边看着林中的景致。
聚义帮众已来到身后。
灰平静的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可嘴角却弯出了漂亮的月牙。
(原来,笑容与泪水能够在一起呢。)
灰,伸手拔出解牛刀,也不看血从伤口中溅射出来,将本就红色的白衣染的更为鲜明。
他伸出手,握紧拳头,对着所有人道:“你们,来给我兄弟陪葬吧!”
大风,大风!
粗壮的树在弯腰......
灰冲了上去。
每当他的拳头落在敌人的身上,这人就会弹飞出去,刀剑砍来,如果不是致命的部位,灰已不去躲闪。
血花在空中朵朵盛开......拳头与人体撞击的闷响,骨断的声音,形成了此起彼伏的旋律,在尘土飞扬的林间,肆意无忌的大风中,唱着最酣畅淋漓的歌。
“小木头最敬的就是少爷,心里更是把少爷当成了哥哥。”
“少爷,小木头在你身边,能挨打挨骂,也是开心!”
敌人的眼神越来越凶狠,只因他的威势太过霸道,一步杀一人,刀剑砍在身上像是根本没有知觉,转眼间就杀了二十多人!
(傻瓜,你一直都是我的弟弟呀。)
“呯”一名八尺巨汉挥拳和灰对了一记,只见这巨汉惨号着后退,拳头,手臂,肩部,每一块骨头都被震碎,那内劲直传到心脏,像轻轻的扣了下心门。巨汉的叫声戛然而止,仰面倒下。
(若我不喜欢你,又怎么会打你骂你?)
剑刺穿了灰的手臂,他收缩肌肉,玄蕴太虚大真力贯通全身,手臂一转,剑断;拳头和死亡在一线之间,拳出,人亡。
他拔去残留在手臂上的剑尖,没有一丝感觉。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为什么!在客栈睡一天,回去就好了呀!)
两边有长矛抖动,灰双手握住矛尖,运劲送去,两名持矛汉子跌倒退开。正面的两个刀客趁机挥刀砍下,他身上又添两道新伤。
“来吧,都上来,杀死我,或者被我杀死!”
他绝望而疯狂的叫嚣,像是九幽的厉鬼;浑身沐浴在血雨中,却像是不死的恶魔,伤明明如此严重,偏偏不肯倒下!
不知杀了多少人,作为白道武林大家的聚义帮,终是被杀破了胆,先行退去,消失在林中。
天上地下,只有死去躺着的人,和站在大风中的灰。
灰,慢慢的,艰难的转动着身子。
终于,他看见了小木头。
小木头还靠在树边,双眼看着此处,就像在观赏着,哥哥为他报仇。
【十三】
他终是精疲力尽。
虽在厮杀中突破了玄蕴太虚大真力的境界,但他毕竟是人,血流的多了,自然会无力,也是会死去的。
蓝娘在前边,慢慢的走着,那摇曳的腰肢,带出了极为自然、优美的曲线。
他知道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他不愿醒来。
他跟着她,好几次张嘴喊“蓝儿”,“蓝儿”。
她却没有回头,像是没有听见。
天空越来越暗,大风不停,蓝娘好像要走到天边去。
天边,还是哪里,他都无所谓,只要在她的怀里静静的闭上眼睛,不用再笑,不用再杀人。
想到临死前,还杀了那么多的人,他只觉的恶心的要吐。
风忽然停了,天已完全黑暗。
寒冷袭来......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温柔的轻抚,轻抚着他的脸庞。
这双手是如此温暖,将他身上的冰冷逐渐驱散。
(蓝儿,是你吗,不要救我,让我死了吧,只有在死亡之地,我才能自由自在的活着。)
蓝娘模糊不清的脸,似乎带着笑容,又似乎在忧伤的哭泣。他瞧着也陷入了迷惘。
“灰,你如果死了,就不能再保护蓝娘了。”
没有知觉的伤口,一处一处被包扎好;他感觉自己被移动,洒上金创药;胸口与肋下两道最重的伤口被缝合,凉凉的布在皮肤上......
清晨的阳光洒在洞口,像是亲切的问候。
灰睁开眼睛,想伸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却疼的头冒冷汗,动弹不得。
良久,灰适应了光,看清了坐在洞口,晒着太阳的刘光田。
灰怎么也想不到是刘光田救了自己,昨晚的那种感觉,那双让灰难以忘记的手,也是幻觉吗?
看着刘光田的手,这双手染过血,摸过无数女人,可当它为一个人包扎伤口时,竟表现的如此温柔!
他像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靠在石壁上,眯着眼睛,享受着阳光的和暖。
“刘叔,你怎么找到我的。”
刘光田睁开眼睛,看到他醒了,微笑着说:“你刘叔武功不怎么样,年青的时候跟着堡主闯江湖,就是靠了一手独门追踪术,这林子是大了些,但对你刘叔来说,不算什么。”
他说完,就咳嗽了起来,一晚上的辛苦,又是大风,该不会着凉了吧。
灰脸上挂着笑容,说道:“刘叔,真想不到是你救了我。可惜,这次计划失败了。”
刘叔也笑了笑。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自己的伤还需要多久才能起身行走?”
“至少需要半天,不过肋下的剑伤可能会裂开。”
刘光田又咳嗽了数声,身子俯仰间,头落在山洞内的阴影中,呈现出一片青灰色。灰见到了,尚还以为是错觉,便听见他说:“你还需要恢复气血,血失的太多,内功再强也没用。这些干粮,还有这一壶水,你等等饿了就先吃吧。”
“刘叔,你要去哪?”
“我出去再找点吃的。”
“你中了什么毒?”灰沉声问道。
站起身,走向洞外树林的刘光田顿住了脚步。
他徐徐转回来,脸上挂着无奈的苦笑:“昨晚上风大,我跟着踪迹心急找你,就没注意到一条小白花。”
江湖人叫小白花,其实是白花蛇,也称五步蛇。
“你怎么不用内功逼出毒来?”
“刘叔老了,内功荒废好几年了,等昨晚上要用时,才发现已经不行了,只能勉强压住毒。”
“没关系,等我恢复三成功力,我帮你把毒逼出来。”
“嗯!你好好休息,我去找点吃的。哎呀,得在这里呆两天了。”
刘光田说的轻轻松松,手摸了摸肚皮,有些玩世不恭,正要转身走,忽然脸上变了变。
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灰,蓦然变色,吃惊的说道:“毒血攻心?刘叔,你过来!”
刘光田呆呆的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惨然一笑。
“小灰,算了,你刘叔也活够了,够了。”
灰怒道:“你说什么疯话,让我先帮你把毒压住!”
刘光田摇了摇头,极为平静的说道:“你一运功,伤口就会重新崩裂,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可是......”
刘光田蹲在他面前,仔细的注视着他,看着他的眉毛,看着他的眼睛;满是横肉的脸上,忽然露出疼爱的笑意——灰挂在嘴角上的那道月牙,被击的粉碎。
泪水,又一次从他的眼眶里倾涌而下。
“其实,当年我根本没想过救你,虽然你将家人拖出废墟的样子坚强的让人惊讶......堡主既然要救,我们就将你带了回去。可堡主雄心壮志,哪有时间来疼爱你,他教你武功,教你知恩图报,只是希望你以后能帮他打天下,在江湖中称雄。可我陪着你玩,却渐渐的喜欢上了你,你知道我没孩子,可我不在乎,因为你就是我的孩子。堡主可以为了他的家业舍去孩子,刘光田舍不得,舍不得,自然要来救我的孩子了,你说对不对?”
他笑眯眯的样子,怎么也无法跟记忆中的印象重合。灰的视线被泪水弄的模糊了,忍着痛楚,用手擦了擦,只为能够看清楚他。
“等伤好一些,回去后就带着希希和蓝娘,找一座偏远的城,买个宅子,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不要再逼着自己笑了,堡主施给你的恩情,忘了吧,做人要为了自己,自己开心才是好的,对不对?”
他站起身,忽然又傻笑了起来,轻轻的说:“实话告诉你,刘爷下面不行了,这两年去长春楼,只为找那些丫头聊聊天......这江湖路,为什么越走越孤苦呢?”
他迎着阳光而去,林子里吹出来的轻风带着他灰白的发,像飘然而去的仙。
只有淡淡的声音,最后道别:“曾经做下许多恶,报应总算等来了。”
【十四】
余下的秋,灰在辛家堡中,以养伤度过。
立冬前的一天,灰坐在蓝娘的阁楼中,手里拿着一张书页。
这张书页几乎被红色覆盖。
唯有一行小字还在白处醒目可见。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灰轻声的念着,那几日的经历又回到心头——洞里的日子十分寂寞,尤其是处在悲伤与痛苦之中。
书已被刺烂,满是血水浸染,可似乎是天意使然,唯有一页留了下来。
似乎读了这半阙词,心里的痛楚就能减轻一些。
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是因他而死。可他回来,依然笑的明媚,像是不曾经历过。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灰收好书页,对蓝娘说道:“如果你能得到自由,你想去哪里?”
蓝娘看着窗外即将开花的腊梅树,淡淡的说道:“我会去江南。”
“江南很大。”
“去烂柯山,年少时父亲曾说要带我去那儿游玩,后来家中逢难,这个愿望就埋在了心底。”
“江南有好山好水,或许在烂柯山上建个园子,种地养鸡,会是很美的生活。”
“这主意真好,不如我们明天就出发?”
蓝娘讽刺的笑着,转过脸来。
可灰却转身走出了屋子。
第二日,灰跟着枭绝天与辛家堡三十余人,赶赴鄱阳湖畔。
【十五】
许百川看着辛家堡中的乱象,微微的皱起眉头。
此次应扶风剑张家、聚义帮、擒雷堂之邀请,带了五十多名兄弟,杀进辛家堡,谁知竟是这一副景象。
好歹他也是安东卫鼎鼎大名的“抽刀断水”,聚集的好汉也是武艺超凡之辈,怎么传闻中近似阎罗殿的辛家堡却是如此不堪一击呢?
难怪扶风剑张忍说这次行动会很轻松,枭绝天和鬼见愁都被引走了,却不知去了何处。
“许大侠,找到凤姑娘了!”
“是吗?赶紧带路!”
凤希希跟着两名安东卫赶来的江湖汉子,正急急的说着什么。
“凤姑娘,擒雷堂的汪益锋你可还记得?”
“是我的舅舅!”凤希希呜咽着,“你们救救我爹爹吧!”
“凤大人被关在何处?”
辛家堡的一名头目为了活命,透露了地窖的所在。
前礼部侍郎凤元昌在地窖中被人救了出来,抱着女儿凤希希,父女俩上演了一出生死别离后的相聚。
不过,最希望看到这出剧的人却不在此处。
谢花坞背靠武昌府通向鄱阳湖的官道,南距九江府七十里路,东边可见一片竹林。
竹林占地十五亩,其中一条两丈宽的道路贯穿东西两头,靠着西边的道口,竹林中有一座亭子。
灰,就坐在亭中。
一壶西凤酒。
一句东坡词。
坐了一天,看天色将晚,他却仍然坐于亭中。
又过了片刻,才有一匹快马从道上疾驰而来。
酒已喝完。灰站起身,眺望,待看清楚就向竹林外跑,站于道中。
“少堡主!”
骑士非常年轻,一双机灵的眼珠子闪过欣喜,下马行抱拳礼,说道:“堡主令在下观察西安府江湖近况,在下发现安东卫的抽刀断水许百川带着五十名江湖客,正准备袭击辛家堡。在下打听到他们定下行动的日子,就是后天。”
“你通知堡里的弟兄了吗?”
“堡主吩咐在下这两日若有发现就立即赶到此地,所以在下没有回辛家堡。”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的骑士献媚的笑道:“在下刘英,最是仰慕少堡主武功盖世。尤其是少堡主在猿尽绝以一敌百,杀的聚义帮血流成河,落荒而逃,在下只恨不能跟随左右!”
“你也姓刘。”灰的笑容有些奇怪。
刘英只顾着拉关系倒是没有发现,再加上夜色将至,四周已渐渐黑暗。
“此次堡主的大计在下也略知一二,前段日子有传闻北方江湖白道几家会首要在鄱阳湖共举大事,商讨对付锦衣卫与之交往的江湖势力。只怕他们联合之后首先就是对付我们辛家堡。鄱阳湖岛屿众多,既是商讨联合这等事,那些会首也不会大张旗鼓,人手不多,更是适合单刀直入,若是偷袭能成,白道几家势力便群龙无首,也给了我们辛家堡崛起的时间。”
这刘英说到这里看了看灰,只见少堡主嘴边含笑,好似被鼓励了,继续说道:“之前有锦衣卫送来的信件,想必是田大人给堡主的。白道这么多家势力,总有被锦衣卫渗透的地方,花些钱买到这个消息并不难,唯一需要谨慎的就是万一这个消息是白道的阴谋该怎么办。堡主也是考虑这一点才让在下守在西安府打探消息。如果我们的行踪白道早已掌握,不难预料鄱阳湖这次是一个大陷阱,在下兼程赶来,便是给少堡主送消息,万望小心,还需告知堡主此行去不得!”
灰点头道:“行,我们赶一程,先追上义父他们。”
“少堡主,堡主曾吩咐在下,如果来袭击辛家堡的人数不多,就请少堡主先赶回去,守住家里,鄱阳湖那边堡主自有打算。”
灰怔了一怔,问道:“堡主说让我回去?”
刘英点头道:“少堡主先行回去,在下通知了堡主,堡主自是不会再往鄱阳湖去的。我们又何必一起去找堡主呢?”
灰明白过来,说道:“辛苦你了,如此我便先回去把堡里守住。”
刘英笑着行抱拳礼,谦谨的说道:“不敢,能在堡主与少堡主底下办事是在下的荣幸。”
灰,笑着伸手去拍了拍他。
两人分头而去——刘英翻身上马,马刚跑去,他就一个跟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灰听到响声,平静的转过身,慢步走来。
刘英躺在地上,寂然不动,只有嘴边喷出的血洒落脸上显得不同于之前。
灰怔怔的看了会儿,走进竹林,从亭子边牵过马,向鄱阳湖的方向行去。
【十六】
夜里的鄱阳湖,风急浪涌,雨点密密麻麻。
这条水道并无暗礁,但因光色暗沉,怕行错水道,掌舵的老江湖也不敢马虎。
船头破开水面,浪花在两边飞溅,一次又一次,像是不知疲倦。
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流,淌在船中,慢慢的已积起了水洼。
有的坐不惯船,这时坐在了略微凹进去的甲板上,宁愿把屁股浸在水里也不愿站着摇晃。
行船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模糊的看到了岛的轮廓。
风大雨大,无人说话。
等船靠了岸,纷纷踏上沙石滩,众人跟着枭绝天,向岛屿中部行去。
这座岛上有百户人家,都以打渔为生,靠近中部有座小山,山上建了个寨子,名为久闲。
久闲寨在江湖白道中有极好的口碑与人脉,故而此次白道众势力会选择在这里聚首——真要算起来,八家势力的当家与一二手下,也就三十人左右。
要不是久闲寨寨主年过七十,一身武功已去七八,寨中都是些乌合之众,只怕枭绝天也不敢带三十余人来冒此风险。
此刻,雨势小了些,月亮从云后轻轻的舒展,洒下漫天光辉,山上山下,豁然开朗。
站在一处山峰望着四周景致,这座岛在夜色下显得安详沉静,偶尔有飞鸟落于山间,划出黑影一掠而过,像是在与夜空嬉戏。
南面、西面都有大片的庄稼,黑乎乎的村落看不真切,但能感受到其中的自然平和。明日会是惬意的一天,汉子们早早的出外打渔,姑娘们洗衣,腌鱼,照顾孩子,等着落日将近,汉子们回来,一家人吃上热腾腾的晚饭。
江湖人把这座岛叫成白鹤洲,只因岛上白鹤极多,曾有三清观绝顶内家高手来此观鹤悟道,创出一套极难练的七鹤拳。
可惜后来成了绝响,再无人见过。
再厉害的武功,也有失传的一天;再厉害的人,也有死去的一天;世间都逃不过这个理,既然逃不过,又何必苦苦计较。
灰摸了摸胸口,想道:“或许只有这些词儿能一直流传下去吧。”
前边传来枭绝天的话音:“小灰,我们父子是生是死,就看今晚了!”
灰淡淡的笑着:“义父,若是小灰死了,下辈子再给你做牛做马。”
枭绝天压着笑声:“好!义父给了你性命,教你武功,荣华富贵,还给了你天下最美的女人。小灰,你欠义父的太多了,下辈子也要帮义父打天下!”
细雨蒙蒙,落在林间,轻打树叶,像是短促、缠绵的箫声,吹到了心里。一幕幕回忆——鲜血,女人,孩子,兄弟,父亲;呜呜呜呜呜,滴答滴答滴......
灰还是淡淡的笑着:“义父,灰真的还不清了呢,下辈子也还不清了......”
久闲寨暗淡的像是一片丛林,连半点火光都不见,人皆睡着了吧。
枭绝天沉声说道:“大伙儿冲进去只管杀,今晚是放不了火了,只要杀光他们,咱们辛家堡以后在北方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能过回以前潇洒的日子!”
众人一起压着声音喊好。
行动开始了!
他们翻入寨中,拔出兵刃,还没找准地方冲进去,就见四周寨墙上出现了无数身影。
“有埋伏!”
“中计了!大家一起冲出去!”
不用担心弓箭或是暗器,北方江湖白道计谋使的毒,但从来不会用暗器或是弓箭。
大家刀口舔血,拳腿招呼,生死各凭本事。
众人齐心向寨口冲,灰冲在最前面,月色淡,雨丝密,刀光尽掩;他冲到寨门前,已是身中六刀,打翻十一个人。
寨门有两尺厚,此时被人在外面顶住了,他推了一下竟纹丝不动。
枭绝天也赶到了,放声喊道:“一起运劲震开它!”
灰与枭绝天同时出掌,巨木打制的寨门发出一声轰鸣,被震碎了。气流向外冲击,荡出一片空地。
“走!”枭绝天施展轻功,向山林中跑去。
灰紧跟而上,回头看了眼,只见寨门前散开的人潮重新围住了口子,堡里的兄弟一个也没逃出来。
“义父,兄弟们被围住了!”
“不用管他们,跟着我!”
“义父,这岛上怕是已布下天罗地网,我们还能逃哪里去,不如回去血拼一场,杀个痛快!”
“小灰,不要再说了,跟着我走!”
灰心中暗自生疑,便不再劝,跟着枭绝天在山林中奔跑,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来到一处山峰。
枭绝天站在峰岩上望着湖水,打量四周,又抬头看了看天空。
雨丝又细又密,似乎尚未过瘾,还想撒野——让此夜变的更为热闹!
枭绝天抽下腰带,外是锦缎,内是牛皮,这条腰带价值不菲。他却从中撕裂,拿出一支小孩儿手臂大小的管子,拉去包着的油皮纸,露出带着引信的竹管。
借着淡淡的月光,灰瞧清了,竟是穿云箭!
锦衣卫专门用它来传递信号,飞的极高,民间是制作不出的,只有火器制造局才有。
灰竟出现了片刻的失神。
“小灰,只要义父发出这枚穿云箭,在松门山的田大人就会带着他的六百锦衣卫赶来!哈哈哈,九闲寨里人越多越好!田大人此次带上了佛郎机和神火飞鸦,到时候将白鹤洲上杀成尸山血海,我看这北方江湖白道以后还有什么实力和我斗!”
灰跟着枭绝天一起笑,笑声低沉而猖狂。他把脸撇过去,看着南边,那黑暗中高低错落,静谧安和的村落。
“义父既然有这般绝妙的计划,为何还让灰守在谢花坞的竹林等着后方的消息呢?”
“那是因为不知此地是否有陷阱,若有陷阱,义父也想你回去守寨,避过此等风险!你没有等到刘英的消息,义父还以为他们真在此处商讨大事呢!哼,果然是引我们父子前来,想一举消灭我们,哪有这般容易!这就是我和田大人想出来的后手,真是陷阱,就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义父用自己做饵,果然将他们都引出来了。你看到刚才有多少人了吗?足有三百多,这下可好,杀尽这些人,日后北方武林就是我们的天下!”
灰看着义父脸上好似重焕青春的神采,无边黑暗都压抑不住的狂热。
“义父思虑周全,只是灰还有不懂。既然田大人都带人来了,直接让他们攻进九闲寨便可,何必还要让众兄弟白白送死?”
“怎么会是白白送死!田大人在朝中也有困难,要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带这么多人攻上白鹤洲,杀进九闲寨,死的都是良家,不会受言官弹劾吗?现在寨中有三百多人,刀剑俱在,泼天一般的剿匪大功,回朝定是要受皇上嘉奖的。义父也能从陕西布政使耿大人那里受到资助,招兵买马,重整旗鼓!”
“明白了,田大人只有看到飞云箭才会行动。义父,赶紧发出飞云箭吧!”
灰又看了一眼山上山下,雨雾朦胧里的白鹤洲。
或许是天黑雨又大,白道人士竟没有找到他们的行踪,山虽不大,但丛林茂密,一时半刻,怕是赶不及了......
枭绝天不再多言,转身面对着峰岩外的天空,左手持着飞云箭,右手去摸火折子。
林中只有雨滴声,连绵不绝。
枭绝天骤然浑身一震,诧异的转过头来。
灰,慢慢的,从他手里将飞云箭拿了过来,向外边一抛。只见这支关系枭绝天重整旗鼓的宝贝,悠悠下坠,被丢进了湖中。
“你敢背叛我!”枭绝天狂怒,作势要打。
“不要动手。”灰脸上已无笑容,沉重的伤感与悲痛布满了眼角、唇边,他轻轻的说,“义父,你该知道,你的心脉已断,动手只会加快死亡。”
枭绝天愣住了,忽而惨笑道:“好,好,不愧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跟我说说,他们给你许了什么荣华富贵,竟让你来杀我?”
灰叹息着说道:“若是义父刚才回去厮杀,灰定会陪着义父,纵然血溅五步,也绝不回头。可是义父和田大人此计太毒,不仅会杀光山上三百多江湖汉子;那些锦衣卫,定也不会放过山下的良民,到时候将头颅一割,只怕两百匪盗就变成了六七百人。义父,灰做不到无动于衷,做不到漠视他们无辜惨死。”
枭绝天的笑容极其怪异,他沙哑着声音,好似觉的这一切都不真实,甚至像在面对着荒诞无比的怪梦。
“你说什么?为了那些江湖汉子、良民,你就用义父教你的武功震断义父的心脉?”
“灰,累了。”他轻轻的说,眼中淌下泪水,“灰原本想陪着义父死在此处,可惜天意弄人,义父还是要让灰双手沾满鲜血,继续活下去。”
“你难道忘了我救你性命,养育你,教导你,给你的一切?”枭绝天破口大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我若是忘恩负义,太行山之后就不会回来了!”
“你怕了,良心发现了?你会回来是因为你老婆和小蓝都在辛家堡!”
“有她们的原因,但我回来,是为了还尽你的恩情!”
“你还的清吗?”
“还不清。”
枭绝天捂着胸口,他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全凭修炼了五十多年的内功支撑。
沉默了片刻。
灰擦了擦泪水,说道:“有个农夫,欠了朋友一笔巨债,他每日每夜的想着还,可他知道无论怎么努力,也还不清。他活在痛苦与无奈中,只因他忘不了这笔债。义父知道他最后是怎么做的吗?他拿刀杀了债主。”
枭绝天气急攻心,内息混乱,血从嘴里喷了出来。他面色癫狂,大声喝道:“你想忘记?你杀了我,你就能活的快活?恩将仇报,好样的,好啊!”他仰面倒下,再无动静。
灰的泪水像是缠绵的雨,混在一起,尝不出滋味。
“活不下去呢......义父,小灰陪着你,你有怨有恨,在地府里给小灰吧。”
他从怀里拿出一只药瓶,打开,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说道:“这三清归一丹,以灰的内力也逼不出来。义父,灰真的,真的,活的好累......”
没有用丝毫内力,毒很快发作了,他感到一阵晕眩,或许是心如死灰,连心都累的不想再跳动了。
不久,远处十几名江湖中人走来,发现了他们。
其中一人正是扶风剑张家家主,他查看了两人的脉搏,竟都死了;枭绝天是被内劲震断心脉,这点不难看出,但鬼见愁是怎么了?另一名汉子靠近细看,闻到了极淡的味道,惊道:“是三清归一丹!”
张家家主叹了口气,说道:“这枭绝天和鬼见愁都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却在此处火并而亡,不知是天下之幸,还是江湖不幸。”
“家主,把他们拖回去千刀万剐!”
“算了,上苍有好生之德,我等行侠义之事,不可如此,人死如灯灭,安葬了吧。”
“这黑灯瞎火,拖回去费劲,挖坑埋了更是枉做好人!家主,不如用在下的钩镰一起捆了扔下湖里,既不叫这等江湖邪魔安然入土,又不显我等太过凶残。”
“也罢,就依你之言。”
汉子将枭绝天和灰捆在一起,两指粗的铁锁连着钩镰刀,一起抛下峰岩。
悠悠山风陪伴,细雨相送,两个恩怨难解的江湖之人,深埋鄱阳湖下。
【十七】
无论多大的雨,湖底都是黑暗,幽深,死寂的。
什么声音也没有。
什么颜色也没有。
身子慢慢的沉下去,就像坠入到地府里。
灰睁开眼,好奇的看着这片黑暗的世界。
没有笑容,没有泪水,就像不变的湖心。
就要死了呢。
之前,因为毒性发作,加上哀绝之伤,他进入了假死的状态。
三清归一丹令他的内力用不上来,头昏昏沉沉,身上捆了铁链,沉在湖中,却是必死无疑了。
奇怪的是,为什么心里没有任何的感受。
没有悲痛,没有快意——沾满鲜血的手是怎么也洗不干净的,受到污染的身体也是如此;为什么没有内疚,没有惭愧,没有曾经在绝望中的悲伤,或是强装欢颜的麻木。
为什么,只是如此平静的等待。
那一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呢?
就算没有铁链缠身,他也想往黑暗深处去。
是了,陪着义父,生因你而生,死因你而死,无悔今生。
痛苦和窒息钻入到他意识中,像是生命给他的最后一击。
他开始痉挛和挣扎,铁锁开始摇晃。
渐渐的,他的意识在迟钝,在缓缓的离开他。
不知为什么,捆在身上的铁链松开了。
水里似乎藏着一尊神灵,惋惜似的推了他一下,那澎湃的力量作用在他身上,只是将他慢慢的从楼梯底下送上去,而没有伤到他身子分毫——这股力量使的如此温柔灵巧,心思细腻,不是神灵又是什么?
黑暗的楼梯一头是地府,一头是那充满绝望与悲伤的人间。
在意识模糊的时候,他吸入了人间的气息,混着点点雨水,和波涛汹涌的鄱阳湖水。
他躺在湖面,随着浪起,浪伏;睁开眼就看到雨点在渐渐消退,未过多久,风也平了。
他像是躺在一面巨大的镜子上。
狂风骤雨经过,鄱阳湖又回到了风平浪静,似乎无论多大的风,多大的雨,它总能回到曾经——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灰怔怔的望着云散开露出的明月,比之前更美更幽静。
天空中能看到朵朵浮云,夜色里是如此漂亮。
云儿伴着月,像是人间的无尽怜悯——他再一次淌下泪水,轻轻的说道:“义父,一路走好。”
水流极慢,灰,就似躺在母亲的怀抱,想沉沉睡去。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交谈声,仿佛梦里有人在耳边絮语。
“大人,要不要派人上岛查看?”
“既然没有信号发出,就取消行动。”
“那要是枭绝天在岛上遇到麻烦......”
“一个失去作用的江湖中人,还须为他的生死费心?”
【十八】
山中下着大雨,雨中有雪,下了一天一夜。
雨变成了雪,都是雪。
雪将山染尽白意。
她却一身素衣,到肩上的秀发,用一根极为简单的蓝色布带扎着。
雪很冷,但她却开心的对着缓缓落下的雪花呵气,像个充满童趣的孩子。
在她身后是一座粗糙的小屋,屋子后面有一片菜地,前面是碎石铺成的小径,左边三丈见方的鸡舍,右边寥落的空地只栽了一棵腊梅树。
腊梅树开满了花,此时花上尽是白雪,雪虽厚,却掩不住其清幽的芬芳。
她就站在树边,看着花,看着雪。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在嘴里,轻轻的念,念罢,她轻轻的问:“没有寂寞,没有忧伤,你终是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雪被踩下去的声音,很清脆。
有人踏雪而来。
“回首向来萧瑟处。”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衣服;灰,却很明亮。
“归去。”
他的长发轻轻挽着,被一条简单的,蓝色布带扎着。
“也无风雨也无晴。”
他的脸上明明没有表情,却像是在微笑;似乎他已不用笑容来述说心里的快乐。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当他踏上碎石的小径。
她的脸上有两滴泪流。
雪停了。
最后的雪,翩然落下,慢慢的,落在她白玉似的胴体上。
她再褪去鞋子,曼妙的弓弦曲起、舒展,放在雪地上的素衣里,白雪照的这一片玉光,明媚纯洁。
他呆了片刻,随之解下腰带,脱去长衣,留下鞋子。
冰天雪地,他们不着一物站在这里。雪上的白芒,像是佛前的烛光,自有一股慈悲的力量,将他们身边的寒意驱散。
他们走向粗糙的小屋,却像是走入一座传说中的仙宫;梦里梦外,尽是绚丽的色彩。
【十九】
客栈里还有嘈杂的笑骂声,呼噜声;他走路的样子像是一个担惊受怕,惶惶不安的贼。
伙房里黑灯瞎火,他悄悄的拿出火折子,借着光打量;两只水缸,四个扁竹筐。
他走过去细看,数了数,然后将其中一个扁竹筐翻过去,弄落在地上,将上面的面团扫进水缸。再将另一只扁竹筐倾斜,将上面的面团弄了些进水缸,摆了角度,像是有人不小心碰歪了似的。
还剩下的面团一共四十六份,不多不少。
他得意洋洋的点了点头,那样子如果有人瞧见了,一定会发笑。
他在柜子里拿了一只大碗,从腰带里拿出药瓶,将里面的药丸都倒在碗里,舀了半碗水,等药丸化开,他将药水仔细的洒在面团上。
做完了这一切。他又摇晃着脑袋。
可是,他看了看药瓶,又看了看碗里剩下的一些水,苦恼了,自言自语的说:“少爷不会打我吧,每次都打的好疼哦......哎,肯定会打的。”说完,他笑眯眯的摇晃着脑袋,那样子滑稽极了。
“万一他问我要这玩意该怎么办,他肯定不会相信我全用完了,对了!”他从怀里拿了一粒十全大补丸,想了想,将药丸在碗里浸了会儿。
十全大补丸就是硬,水化不开,反而吸了不少水中的药力。
他又摇晃着大脑袋,笑眯眯的。因为这样一来,闻上去就跟真的一样了!
“少爷,少爷,你也有被我骗的时候呀!”
他摇晃着瓶子,摇晃着大脑袋,似想到什么可笑的事了,脸上的笑容格外的灿烂,像个顽皮的孩子。
这样子十分滑稽,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蹑手蹑脚的走回去,去见他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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