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母从外面推门进来告诉我噩耗的时候,我是哭着从被窝里爬起来。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哪里来的力量,促使我还能自己穿上衣服,只记得父亲告诉我爷爷“走了”的时候,脸上压抑而又沉痛的表情,以及自己那从心底不停涌出的悲伤。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死亡”这两个字已经能够让一个幼小的心灵抽搐、震颤。
匆匆忙忙收拾好自己,又匆匆忙忙买票坐车回家,上午出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踏上泥泞的小路,看着眼前仿佛罩着一层黑幕的旧屋,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终于又抑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那时候父母都在外地打工,生活艰难不说,还挣不了几个钱。两人租了一间不足15平米的小屋,一开始是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在外地。后来,由于我在老家吵得厉害,母亲不得已只得把我从老家接过去跟他们一起挤在那间小房子里。于是,白天父母上班,挣些辛苦钱,我则是在当地郊区的一间民营外来务工人员子弟小学勉强接受着基础教育。而不在父母身边的那段日子,我是和爷爷一起过的。
爷爷是个好人,大家都这么说。
还记得头一年父母不顾我满身是泥、打滚放赖,毅然踏上外出的下路时的情景。看着我哭得像个花脸猫似的,是爷爷心疼地一把将我揉进怀里,微微笑着安慰说:“程程乖,爹娘挣钱了就会回来,给你买糖吃。”
爷爷笑的时候是眯着眼睛的,因为总是眯着眼睛,所以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村里有句古话,一个人笑的时候要是眯着眼睛,那他就一定是真笑了,是打心眼里笑出来的。
二
父亲是长子,结婚的时候,爷爷费尽心思给父亲盖了一间平房,算是新房。那时候乡下人生活条件普遍艰苦,能有间平房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件事了。爷爷说:“儿子结婚,怎么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于是,他巴掌一拍,就分了家——爷爷奶奶住旧瓦屋,父亲和母亲则搬进了新盖的平房。
父亲是家里的老大,新房子里不能不住人。父母在外的那段时间,每天晚上在旧屋和爷爷奶奶一起吃过晚饭之后,爷爷都要带我到新房里去睡。新房和旧屋之间隔着一段不算远的小路,乡下没有路灯,路也不平整,深一脚浅一脚的满是坑洼。再加上路边上还有一座池塘,因此新房和旧屋之间的那一截小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成了我的梦魇。
因为怕走夜路,每天晚上我几乎都是数着碗里的饭一粒一粒地吃下去的。可是再如何磨蹭,饭终究是要吃完的。在爷爷不断的催促声中,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筷子。见实在躲不过去,我就把嘴一嘟,扑进爷爷怀里,赖着皮说:“爷爷,你抱着我走。”爷爷揉了揉我的脑袋,接着却又故意板着脸说:“男子汉大丈夫弄得跟个女娃娃似的,还出不出息了?我跟你说,这路啊,就跟人是一样的。是黑是白,人和路心里都揣着明白。这路上白的地方是水洼子,踩了要摔跟头;黑的地方是泥巴路,踩上去就没关系。”
“爷爷我还是怕。”小孩子心里哪有什么黑的白的,我只觉那漆黑的小路深处一定藏着鬼怪一般恐怖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被抓去吃掉。
爷爷听了顿了一顿,不一会却见他从搪瓷缸子里抽出一支旧牙刷,在我好奇而又不解的目光中,他用火柴将牙刷从末端点燃。塑料的牙刷闪着微弱的光亮,那橘红色的火焰看着颤颤巍巍的,却怎么也吹不灭。其实一支塑料牙刷点起的火把照明范围实在有限,但似乎有了这微弱的火光,我就立马从心底里渗出一股泛甜的涌起。一边紧紧攥着爷爷的衣袖,一边小心翼翼地踩着黑泥巴路。走着走着,却突然感到手背一凉,转头一看,却发现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塑料牙刷燃气的黑烟熏得满脸泪水了。
三
点着牙刷走夜路那一年,我不过八九岁,等到年纪渐渐大了一点,别的没什么变化,肚子里的馋虫倒是跟着大了不少。乡下的孩子生活闭塞,嘴馋了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于是,地里的花生、土豆什么的就成了我们最好的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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