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骨头竟也没白吃,到入冬那两只小羊出栏时,黑二长成了一条大狗。寒假父亲接我回来,远远的看见一条壮狗像黑箭一样从田野里朝我们射来,一直跟在摩托车后边追,还露出一副伸舌头的谄媚象。父亲刚停好车它就扑上来乱蹭,拿爪子靠人的腿,满嘴的哈喇子。我说别闹,再不听话没骨头啃。它恍若未闻,蹦得更欢,还要来扶人的肩膀。父亲大喝一声,不要搞。黑二老实得跟他儿子似的,舌头一收,蹲在那连尾巴都不摇。
为此我伤心了很久。想是因为这次离家上学校的三个月分别让我俩生疏了,这个没节操的居然投靠了我父亲。归来后我对他温言温语,给他吃肉喝汤还洗澡,就是别想使唤得动他。我父动则厉喝,还兼拳脚交流,这厮偏偏就吃这套,每日准时舔脸相迎,风雨无阻,乐此不疲。父令一下,无有不从,甚守上下尊卑之礼。
我苦思冥想,总结两条,一乃我父天赋异禀,有震狗之威。二则狗就是狗,永远成不了佛。后一条确有明证,黑二身条已经长成,高大健硕,膘肥体盛,牙如刀斧,力能撕羊,居然每次进餐依旧让老猫先用,他在一旁目不斜视,待猫儿吃过离开,再上前风卷残云。且一如既往地偷吃鸡粮,被众禽狂追,只是有时候会突然一个猛回头,把鸡吓得蓬蓬乱飞,然后嘴一吱,两片松弛的皮肉从牙口拉到靠近耳朵,好似在贼贼地笑。奶奶不准他这样,怕把母鸡吓坏了,不生蛋。
更有叫人无语的,这畜生不知从何处学来,竟公然捕捉老鼠与麻雀以作玩物。我怀疑是老猫所教,经常偷偷观察,猫儿居然若无其事,丝毫不为黑二越权之举所动,缓缓偏头,闭眼打盹。这两个没出息的。
当初瘦弱不与他狗争食,现今壮健了碰见同类还是低眉顺眼,母亲说是小时候留下了阴影,大了也不敢和人家抢。我说这样很好,不惹是生非,也不恃强凌弱,能交到好朋友。真是这样,圩上的狗都愿意和他待在一块,他倒是好狗缘。
黑二来的第二年夏天,曹圩发了一件大事。隔着东港的汪圩乘农闲兴修水利,造石管三根作为排水所用,然这三根管道的方位却不对,正冲着曹圩的圩头,这下可犯了大忌。试想若是对门的人家排了三门大炮直指你家大门口,这是个什么状况?曹圩群情激愤要求上门讨个说法,其时队长向问美,中学退休教师上任,又是一位曾教过我与父亲两代人的先生,兢兢业业,廉洁奉公,向来说一不二,深得民心,可谓女中豪杰。
向队长待到傍晚人家吃罢了饭,把她父亲参军抗美援朝时村里送别的壮行鼓抬了出来,架在拖车上,队长男人拉车,问美先生亲自站车击鼓,由西向东一路缓行。向队长一介女流,不过四尺身材,可往那车上一立端的是意气风发,声威雄壮,自西往东,有一户算一户,每家最少要出男丁一人,组成队伍,随车出征。竟还有人捧出家中祖辈参加解放战争受奖的“支前有功”红旗,披挂于竹竿,摇旗进发。一时间人声鼎沸,鼓声震天,旌旗翻卷,实在是我儿时仅见的壮观景象。
我家祖孙三代,外加黑狗一条,响应号召,从征随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赴东港边,对面众人也早已列队分行,严阵以待,甫一相见,即开骂腔,间或夹杂了大人、小孩子、女子、婴儿啼哭、老岸话、沙上话、夹话、铜锣、宣鼓、酒瓶、石子泥块落水……种种声响,直像开了家野戏铺子,鸹躁非常。对骂已然是不能解气,双方壮劳力赤膊敞胸,准备干仗。向队长和对岸的头头几乎控制不住愤怒的乡民,好在连接两岸的桥是浮桥,上不得太多的人,大家一时施展不开,各自先上了三五个。
正是一触即发的时刻,对方阵营里却猛窜出好大一条狗子来,上了浮桥横冲直撞,爪牙并用,惊得我们这边打头的几位纷纷落水避让。对面传来一阵爆炸般的哄笑,大意人不如狗,只会躲。我们这边未及交锋便先失一城,一时都有些丧气,呼应不响。那草狼狗汪汪狂吠,耀武扬威,叫人怒火中烧,我看看刚刚落水后爬上来的壮汉子,又看看脚边龇牙咧嘴的黑二,正想让他往后挪点儿,他忽的一下窜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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