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安静的图书馆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
“快,快叫阿婆!”那头急切地喊。我知道,那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梦里,外婆不在,我挣开捂得严严实实的被子,赤着脚跑出去,门外下着南方特有的细密的小雪,洒在我的头发上,盖在门口的榨菜地里。泪水融进冰冷细薄的雪层,我在雪地上又哭又跳,“阿婆阿婆阿婆……”声音向盖着“白粉”的无际的榨菜地延伸。
梦醒来,往往是泪湿枕巾。总是梦到外婆的离开,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总是在醒来时默默向上天祷告,“至少要让外婆陪我到十六岁。”那时候觉得,十六岁我应该已经很大了,大到可以承受失去外婆的痛,大到可以没有别人的温暖,还能自己走下去。
拉着外婆的手,那样温暖,总是不愿意放开,怕一不留神,便掉进一个陌生的世界。早上醒来,听见外婆特有的那种大声的咳嗽声,便能定定神,缓一缓梦里心酸的感觉,擦干眼边的泪迹,继续安心地睡一会儿。等到稀饭的香味飘进房间,外婆带着一身的柴火香走进房间,点亮灯,推推我,我就自然地醒了。
那时,还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父母忙于工作,外婆是我唯一最重要的亲人。但我不叫她外婆,那样显得太生疏,“阿婆”有种不一般的亲密感。
妈妈和舅舅说,外公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走了。独自拉扯大两个孩子,外婆却并没有那些高尚的母亲所该有的温柔的品性,她只知道让孩子们吃饱饭,却不给他们玩耍的自由,不遂心了还会打骂孩子。孝顺的舅舅因此脾气变的很奇怪,不愿意说话,一个人时总喜欢发呆,或者在骑车时大声地唱戏。
但是自从外婆在桥上接下尚在襁褓之中的我,笑眯眯地说了句吉利话,“我们阿琳以后要做状元的。”此后,她就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对年幼的我温柔备至,体贴入微。
外婆不轻易对别人笑,但是看我从幼儿园回来,就眉开眼笑地迎接我,拉起我的手,试试冷暖。若是冷了,她会大惊一声:“怎么这么冷?”然后冲进房里给我找衣服。
“你看我对别人家的孩子有那么好吗?别人家的孩子我才不理他们嘞。”当我抗拒一层层厚厚的衣服时,外婆总是这样嗔怪我。她总有她自己的一套待人规则,那里面,我是核心。
星期天早上,外婆照例要去赶早集,去市场上买来我最爱吃的鱼和鸡蛋,回来时,篮子里有时会多一朵新鲜的月季,或者香气扑人的栀子花。周末便在花香和菜香中过去,直到迎来令人伤怀的夕阳。
夏天的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吃玉米,摇着扇子乘凉,我总是不厌其烦地数着星星,外婆也不说什么话,就给我打着扇子赶蚊子,不时地嘱咐一句,“玉米慢慢嚼,不然要拉肚子。”在那永恒的星空下,我总以为,我们也会这样幸福到永远。
可是后来的后来,我就去远方上学了。开始,还能一个礼拜去一次外婆家,陪她修修指甲,聊聊天。冬日里,吃着捂热了的橘子,听外婆念佛,偶尔抱着暖水瓶打个瞌睡。后来连一礼拜一次也不能了。我竟觉得,我慢慢地将外婆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舅舅来到我房间,严肃地对我说:“外婆带你大也不容易,你这么久没去看她,她一直念叨着你呢!”我方如梦初醒,急急地赶去外婆家,陪她晒了一天太阳。我要回家了,外婆站在桥边,一直看着我离开。在夕阳中,她朝我挥着手,站成了一幅无限凄清的图画。
一路上,我鼻子一直酸酸的,想着以后要多去看看她,后来也只是想想了。
手机连续的震动声震破了一切,北京的深秋,暖气外面就是寒气,寒风中,我对着手机哽咽地叫了几声“阿婆”,听不到她的回应,我知道,一切都晚了,“以后”的后面是虚空,我永远也走不到了。
“衣裳多穿点,勿可伤风。”我知道,临走前,她牵挂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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