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他那缕缕纠缠的故国乡思,我爱他那情深意切的自然真实,所以我爱他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囚居在深院小楼已三载的李煜,那颗渗血的心就快要枯竭了,凄苦寂寞也已渗透到了骨髓之中。可是,春意阑珊,流水落花,物是人非,追忆梦中往事,感怀故国家园,梦醒了何等凄凉!李煜还是那么坦率那么真诚!他不是去逢迎苟活,亦非忍痛不语,而是将自己憔悴枯槁的样子和最不堪凄凉的屈辱、悔恨心情带着颗颗浊泪、丝丝血污一股脑地推将出来。没有一句假话,没有一丝做作,字字见血,句句沁泪,怎不惹人怜呢?
我爱他那风花水月的凄美意象,我爱他那深邃真挚的人生感悟,所以我深爱他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同时我也深爱他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西楼、新月、梧桐、清秋,多么凄冷的意象组合!一“锁”字锁住的不是清秋而是李煜的那颗颤抖滴血的心。李煜写的是囚困于小楼中无人共语、无人理解的寂寞孤独,但却以一己之现实悲痛纳入了普遍的人生感慨。寂寞是人类普遍的情感,不同的人有各自不同的寂寞。而这“一般滋味”中的苦辣酸甜也因人而异,各自寻味。
朝风暮雨下,春林红花的凋谢“太匆匆”。没有铺垫,没有蓄势,以落红这一特定的意象将感伤直率而发。令人迷醉的胭脂泪,不能再重逢的遗憾,带给他的是一去不复返的、如东流之水般的人生长恨。浅显自然,不加雕琢的语言,如娟美非凡,清香淡雅的似血杜鹃花,细细吟读给人留下一种很美好的感受。
人言“亡国之音哀以思”。当李煜遭受了亡国的大悲大痛之后,在每天度日如年的囚禁生活中,除了抒发自己対亡国的沉痛哀伤外,还开始思考人生中的终极问题。李煜的词开始由抒写自我的一己之痛上升到人生之痛、芸芸众生之痛,因此能引起广泛而普遍的情感共鸣。而他那如东流之水的“人生长恨”早已超越了由个人的不幸遭遇所引发一己之悲,超越了亡国之思,化为了人生最普遍的感受即寂寞之愁。
可是,我最爱的是他的七夕绝笔之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不仅仅因为这是李煜的绝笔之词所以倍加凄凉,还因为这首词有太多次让我情不能堪的感受!春花秋月,多么美好的事物!“何时了”三个字却道出了李煜的厌倦和无奈。小楼昨夜东风又来,春花又开,七夕又来,明月又圆。一“又”字包含了李煜多少的辛酸血泪,多少的无奈哀痛啊!东风(春风)一来,春花就开,但春天带给敏感而多愁善感的李煜不再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欢乐,而是“故国不堪回首”的嗟叹!独登西楼,眺望故国,想象故国的面貌,雕栏玉砌犹在,但是朱颜已淡,色彩斑驳。一年又是一年,物如此,人何以堪,面容憔悴,风采不再,物是人非啊!家国早已不在,相思之人也不在,有的只是痛苦的现实,惹人伤怀的景象和更加痛苦的回忆。失去了欢乐,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一切独留下绵绵不绝似东流春水般无尽的愁绪的李煜变得绝望无比,心如死灰,对生命也没有了留恋。于是,他满含幽愤发出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终极人生问答。此时的李煜泪已哭干,血也淌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随着这首词回到了他久违而朝思暮想的故国家园。其实,宋太宗不用赐毒酒,李煜也不会太久于人世。因为一个对人生厌倦的人何以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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