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不是作为一个刑警,而是以父亲的身份,参加了我儿子的审判会。诸君请看吧,正坐在被告席上的人,他仰首伏首,抬手拱手。阳光凸显了他的瘦削的脸上颧骨的轮廓。律师像麻雀喳喳叫着,法官则像布谷鸟时而发出低沉的声音。他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一幕。傻瓜,都是傻瓜!只有你和我知道,你那沉郁的眼睛,优雅大方的举止和稳健有力的心跳所蕴含的秘密。
“咚”法槌落下。像一声休止符,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被告,鉴于上述证据及你的供认不讳。本院判你有罪,处以极刑。你还有话想说吗?”
你徐徐站起来,两边肩膀一般平。像一个安定的孩子站着,
只是经由某种更伟秘的力量指引,只是恰好经由他的口说出来罢了。他那双清澈的忧伤的眼睛就是证据。
“没有。我认罪。”
当刑警队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他们立刻安排我休假了。他们担心我感情用事。可他们错了,因为我儿子绝对绝对是清白的,正因如此,只有我这个父亲,才能竭尽全力证明他的清白。
自从儿子被逮捕,家里就开始变得冷清了。我偶然走进这个的房间,儿子的房间,对于我来说这个家里最快乐和最隐秘的所在。窗帘重重掩映阳光,家具上的尘埃看上去就像蒙上了灰色的纱布。竟然落败到这个地步了。我随手翻开桌上的一本笔记本,却未从想到真相竟在我咫尺远近的地方。
儿子的日志。
夜色很深,路灯层层掩映着薄雾。空荡荡的大街上漆黑一片,唯有一家便利店透出亮光。我就是在这里遇到静子的。静子的脸呆呆的,眼睛小小的,头发上总别着一个胡萝卜发夹。值夜班的她脸上总带着些倦意。静子是一个处女。
从今以后,我有意无意时不时来光临这家便利店。一包烟,一瓶酒,不消我说,静子就已经递到我面前了。我每天只有买这些东西,跟静子说几句话,我就心满意足啦。
“静子,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莱菜先生是一个很善良很温柔的人呐。”
“如果我想让你嫁给我,你会愿意吗?”
“静子当然愿意啦!”说着说着静子的脸上就出现了红晕。静子就是这么一个爱害羞的人。
静子后来死了。是被刺死的。听说是从后面。
爸爸的同事怀疑是我杀了静子。我大声辩解,我那么爱静子,怎么忍心杀他。
他们给我看了段录像,是关于静子的。
这个位置,应该是超市里的摄像头。静子像往常一样坐在柜台前,画面中,正在摆弄自己的手指。时间是去天,星期三,这周里我唯一没有去拜访静子的日子。
画面中,一个人进了便利店,穿着一件羽绒服。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前几天家里失窃时丢的,静子送我的礼物。
静子站了起来,似乎对“我”的到来有些惊讶。
“我”没有说话,绕过柜台,用手捂住静子眼睛,卸掉口罩,轻吻起静子来。静子,那不是我啊,那不是我啊!我竟然蠢到这个地步,那分明是一段录像啊。
随后,他让静子转身,把静子按到柜台上,脱掉了静子的裤子。
“莱菜先生,不要。”
“我”紧紧按住静子,不让她转身。就在这半推半就之中,他玷污了静子。
静子身体剧烈颤抖,手扶在一旁的货架上,脸则是生生埋在柜台上,仿佛是怕有人从外面进来。
事毕。男人一言不发的走了,留下全身瘫在柜台上的静子。
“让我看一看你的脸吧。”静子对男人的背影说。
静子一定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吧,我从没见过静子那样的表情。
“所以,那根本不是我啊。”我淡淡的说。
“我知道。合理推测,你因为受不了静子小姐被玷污的事实,所以杀了她。”
一张照片,静子躺在一张橡木桌子上,背后扎着一把小刀。鲜血浸透了上衣。那是一件旧家具血液在空气中凝固了,化成了和桌子朱红色表面一样的颜色。
回忆如电光火石般闪现。
那时的静子还是鲜活的、简单的、真实的。
那天是静子生日,我一反常态在白天来见静子。白天的静子,阳光下的静子。肌肤如婴儿般,阳光在上面滑走。眼睛明明那么小,却映出天空的影子。
我把礼物放到静子软乎乎的手上,父亲送我的成年礼物,一把带着他工号的小刀。
“哪有男孩子送女生小刀的啊?”静子捂住脸笑了。
“我想送你点不一样的。”我当时一点腼着红脸回答。
“如果你拿这把刀自杀。我就跟你殉情!”我半是较真说,唯美的情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别扭。
“孩子,我们在上面发现了你父亲的工号,难道你是想说,是你父亲杀了他吗?”我认清说话人的脸,安蔚叔叔,是父亲的同事。
我仿佛感到照片里静子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等着我恪守诺言。
“我认罪。”
在他们看来,我一定是一个在强有力证据面前无力辩驳的罪犯吧。那么是我赢了。
父亲,如果你能看到的话,我并不是被迫的。相反,我感觉呼吸顺畅,视野也清晰起来。心脏快乐的跳动的声音,“我认罪,我认罪”,两种声音合二为一了。
日志毕。
自从儿子被捕之后,我就把对儿子的思念转移到了对真凶的恨上,就像当年我把对妻子离世的痛苦转移到独自抚养孩子的操劳之上。如今我连恨都恨不起来了。认为那个女孩或强奸犯是凶手是感性的。事实就是,我儿子自己杀死了自己。而这一点也恰恰是我不愿接受的。
儿子入狱后,他们一直不让我们见面。审判结束后,终于有了探监的机会。他现在就坐在我面前咫尺之遥,隔着一面防弹玻璃。他若有所思的眼睛的目光停在了桌面,显得有些木然。我知道,我的出现在他心中泛起了涟漪。
我试图打破僵局。“我看过你的日记了。”
“你看过了吗爸爸,那你现在应该能理解我了吧!”他显得有些兴奋。毕竟他还是一个孩子,远没有自以为的坚强,孤独和他人的不解几乎击溃了他。
突然他向后蜷缩了身子,仿佛在忌惮什么。
“放心,没有录音笔。”我苦涩的说:“况且已经没时间了!”
我一定露出了糟糕的表情吧。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对不起,爸爸。”
我仿佛感觉到我们之间隔着一睹墙,不仅是玻璃墙,而是更有力的东西。我看到他的音容笑貌,所做所为,看到他一步步走向深渊,却对此无能为力。
我还需要时间,只有有时间,我就可以将故事本里的东西一一印证。可是,我的儿子,认罪太快了。他的刑期被延迟了,可是他在狱里做出很过分的事情。他的死期不远了。
晴子,对不起,我没能将你的孩子抚养成一个美好的人。事实上,不久之前,他还是一个可以心无旁鹭的躺在草坪上沐浴阳光,还是一个可以和任何人,包括我这个无趣的大叔都聊得上话的人。只是我没能走进他的心里。
晴子,还记得我们的初次相遇吗?不是,不是那次。与其说是相遇,不如说是偶见吧。
我还记得,那天我拿着一个篮球经过你的教室,恰好看到在窗户边看书的你。像所有青春的爱恋的开端,我被你身上某种称为“安静”的特质吸引了。
不太喜欢读书的我那天跟着你,进到了图书馆。隔着书架,我轻轻扒开一本书。你坐在地板上,阳光洒在地板上,再把你簇拥了起来。你的头发细丝分明。我不禁看呆了。你抬起头,正对上我的眼睛。红晕爬上你的脸庞,我迅速把书放回原处。我感到尴尬极了,靠架坐了下来。我一定不要在女孩面前丢脸,当时我一定是这么想的。在你看来,我之后一定要个傻瓜一样直愣愣上来向你搭话,但是,我还要说,我现在无比庆幸当时迈出了那一步,让你进入我的生活里。
还有还有,那一次,已经是多年后了,我们已经成为夫妻。那是两个家庭聚餐。你平素一向爱读书,不善社交,我是知道的。餐桌上,朋友的妻子谈吐大方,化浓艳的妆,还烧的一手好菜。当天晚上回来,我问你是不是吃醋了,你说没有。第二天,你开始学化妆。胭脂、白粉,像涂鸦般抹在脸上。你把自己化成了一个洋娃娃!哈哈哈哈哈哈哈!其实,从很早我就知道,我妻子身上有股子真,是别人的妻子比不上的。能娶到你真是我毕生的福分。
可是,命运似乎总是爱捉弄人。刚生完孩子的你就进了icu。心脏衰竭晚期。我亲眼看着你的秀发脱落,露出光洁的头皮;亲眼看着你一向白嫩的肌肤变得黯淡无光。
Icu里。灯光非常暗,仪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感觉像你的血液,一滴滴的漏光。我伏在你床边,那天晚上我做了梦。梦中,我我透过你的眼睛,看到昏暗的天花板,周围深色的围帷把内部和世界隔绝了。
我渐渐察觉到你的想法,因此曾试图拿孩子将你挽留。但当我看到你的脸上痛苦和希望扭成一团的表情时,我知道我错了。用孩子来延长你的痛苦,我是多么无情啊。
那天,我来到天台,眺望远方。烟一根根点燃,消耗,熄灭。太阳从天空斗转到地平线。我意犹未尽,走进建筑物阴暗的内部。你的床边,我把我的手搭在你的上。一种无言的默认。
第二天,晴子死了。
你是窒息而死的,你失了温度的,被喻为尸体的东西,一半躺在床里,一半撑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抓着呼吸机的管子。
我没有淌出一滴泪来。我恨,我恨软弱的自己。我甚至不敢亲手结束你的生命。我仿佛看到,你是如何一只手撑住孱弱的身子,拔呼吸机的。可那只可恶的管子似乎黏在了上面,最后只能经由你的重力拔下来。因为我的软弱,你连死都不能优雅。
照顾你的小护士已经泪流满面了。一直喃喃:她一直想死,她一直想死。
像是你给我的礼物般的,我们的孩子也患上了他母亲的疾病。于是我用了我的心脏,换了他的。一切精力都投在抚养孩子身上,在生活中刻意回避失去你的痛苦。我的心脏如婴儿般的脆弱,而它又是透明的。晴子,我们已经交换过血液了。
前不久,我参加了儿子的行刑仪式。以我的心脏为代价和魔鬼签订血约开始,我们的儿子已经活了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中,他经历了亲情、友情和爱情。我觉得已经值啦!值吗?真的值吗?我多想用自己的心脏再换回他几年。如果有再多心脏的话。就像曾经我对你无能为力一样,我也没能挽回我们的孩子。当子弹穿过他的胸脯的时候,我的心,确实是我的心,破碎啦!
儿子的尸体被送往医院的太平间了。就是这里,和你是同一家医院。我现在正在医院的天台上回忆这些。烟又熄灭了,明明说是最后一根了,还是熄灭得那么快。
夕阳出来了。这个时候,吴队应该已经到了办公室吧,早餐店的老刘也已经开门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将井然有序得运转下去,只是你们不见了。
现在我的肌肤切切实实感受到枪口寒冷金属刺激皮肤的感觉。人们对死亡为什么会颤抖呢?世人们将会如何看待我的死亡呢?让那些傻瓜们猜去吧,风力的故事,只有心脏相连的我们才知道啊。
拾到者日志:我是一名作家,与其说是作家,副业其实是拾荒者。今天拾荒的时候无意中捡到了这张遗书。在直觉驱使下,我没有把它交给公安,而是以上传网络的形式公开了出来。这也是逝者的愿望吧!
我现在在柳条街,10町30号,也就是捡到纸条的地方。根据遗书内容,里面的地点也一一得到了印证。医院是西门医院,距离这里三个街道。老吴应该指刑事科吴门翔鸟队长,老刘大概是老刘早餐店老板。
前一阵,情杀案件确实闹得沸沸扬扬,这位遗书作者,刑警的死却并未有所耳闻,似乎被雪藏了。
今天去刑警科,人事表上有一个不在场,莱菜田泽,如果我没记错的,情杀案件的凶手也姓莱菜,这无不让人对遗书所揭示的真相感到震惊!至少,作者,莱菜田泽,一定是那么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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