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卢木匠成了我的“亲家”
卢木匠是工地木工,隆回人,他们两兄弟一直跟着何其华做事。卢木匠是在工地上很少得到何其华夸奖的人。他们两兄弟手艺好,又肯干。我们一伙人是恨不得老天爷三五天下场雨,好约起几个牌友练字牌手艺。那东东玩法如麻将,容易上手,我最开始是反感赌博的,哪知道越打越上瘾,乐此不疲。卢木匠两兄弟不打牌,只要一停雨能做事,哪怕一个钟头,都闲不住要去装模。
卢木匠的老婆也在工地,长相很平常的一个女人,个子很高。她在工地负责给两兄弟做饭吃。
有好几天不见卢木匠来做事了。我问我的一个兄弟,他大笑了,说“你庆咖(亲家)回去了,何其华搞上他老婆了,你还蒙在鼓里?”我和何其华是一层亲戚关系,所谓亲家,是尖酸地笑我是师傅的老爸的意思。
一个下雨天,几个牌友在打着字牌。何其华进来了,我问道,“九爷,卢木匠婆娘有哪点好,论长相,论身材,都比不上嫂子。”
他沾沾自喜,答道:“她身子好白。”
一牌友问,“九爷,你不怕卢木匠把你的腿打断吗?”
他回答,“怕卢木匠?不是卢木匠要威胁我,而是我威胁了卢木匠。”
具体怎样我无从知晓。只晓得卢木匠老婆去了东莞一家鞋厂打工,何其华一个月去南方一次。
唉,嫂子在家里带着两个孩子,一边种着家里的田土,养两头猪,把自己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师傅却不喜欢。
一年后,卢木匠老婆和师傅在邵阳租了房子住在一起,这回嫂子下定决心,不养猪种地了。嫂子狠下心来,买了金耳环,金项链,纹了眉毛,烫了头发,穿上了高跟鞋。她的大事就是看住丈夫,并得到了家婆的许可,看到那个野女人要好好地教训一顿。我没有看到那场好戏,因为我也结婚生子,我和老婆去了深圳。
7何其华成了修谱的主笔
下午六点多,暮色沉沉,我来到了福岗汽车站。十月的天气,深圳已进入秋季,我还穿着短袖。现在这时段,却是客运的淡季。大巴上才二十几个乘客。我坐在客车上,肚子里却象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江倒海,我晕车了,却吐不出来,有点难受。伴随着客车内的暗淡灯光,脑子里那些曾经的曾经,在脑海里一一呈现。
1996年春,我对做建筑心生失望,不顾何其华的挽留,来到深圳打工。这一打工,就在深圳漂泊了二十年。这其间,我们的联系一直没中断,只要是回去,都会去拜访。二十年就在一瞬间。只知道他一直在做建筑包工,儿子何方都已结婚,孙子孙女都不小了。只是身体很不好,听说有肝炎,一直在治病,一直在吃药。
2014年春节,我在老家过年,顺带去看望他。何其华在邵阳市火车站买了房,一大家子在城里住着。我看他的气色很不好,脸上皮肤松驰,眼睛没有精神,说话声音小多了。大家吃饭时,他让我们先吃,别管他。我去盛饭时,看到有一个砂锅,打开一看,发现里边盛着象木耳的东西,我没见过,大概是药膳吧。
师傅名声不好,心不那么善良,野女人都有几个。他老爸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好几个不通往来。钱,人人都看重,何其华比我早二十年认识钱是什么味道。他不知怎么的,却操心修家谱的事,并且是主笔。修谱事情非常繁杂。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字也很有功夫。
“你看,这里有好多个名字,笔画繁多,新华字典里都没有,只是老谱里才有,你有办法吗?”
我早些年自己做过电脑培训,电脑办公软件还难不到我。
“九爷,这个我行,可以造字解决。”我答道。
我打开电脑,仔细看了他为家谱写的序和古典诗歌,指出了用词上一两处缺点,把那些难找难打的字花了一个上午搞好了。他非常高兴,也肯定了我对他的意见。
8家乡过客
早上六点多,客车到了县城车站。家乡的十月,天气阴沉有点寒冷。我加了件外套,去找回家的站台。天还早,行人也少,大街两旁,一排排七八层高的漂亮楼房拔地而起,街道整洁,面貌焕然一新。我找了好久,仍不见原来的等车处,只得随手叫了一辆摩的回去。
事先我已和大哥大嫂联系,他们正在广西桂林工地没有回来,要不是想去老屋看看,就直接到何其华家去吊丧了。
我拨通了堂哥德乔的电话。他是何其华的妹夫,他在家里等我。
坐在摩的上面,三四层的楼房随处可见。可是,乡村一片荒凉,有点奇怪。偶见几株玉米杆上的枯叶在秋风里瑟瑟作响。山坡上一排排柑树不见了,留下几寸长的树蔸在外面。也不见有人在挖红薯。房屋附近的菜园,青菜稀稀疏疏如癞痢。田垅里不见了绿茵般的青苕,有好多水渠边的水田,荒草长得比小孩还高。
到了老家,只见小河变浅了,河面变窄了,水流缓慢的角落,红的白的胶袋,农药瓶聚在一起,水呈微黑色,这还是我小时候游泳戏水的地方吗?它和臭水沟又有何不同?
我背着旅行包,几个半大的孩子跑过来,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问我是谁到哪家去?
我那三间土房在半坡上,我一家子多年在外,没有修葺,哥嫂便堆满了杂物。堂屋和偏屋的桁条、椽皮有几个地方已折断,碎瓦掉落一地。我没有打开油漆剥落的灰色木门,顺着窗户向里面望去。墙垛因多年漏水,落下长长的水渍泥渍。一只大老鼠受到了惊吓,从稻草堆里跳出来,逃走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我成了生我养我的家乡过客,也是城市的匆匆过客,天地茫茫,何处是我的归宿?
有《江城子·买房梦》一首可寄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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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深莞路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成就全无,惟有泪盈眶。
冬去春来劳心力,
脚步紧,全白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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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何日返邵阳,
真无语,成他乡。
蓦然回首,两鬓已染霜。
莫料何年房已买?
人醒醒,梦一场。
9哪是什么亲戚!
我到了德乔哥家。哥嫂在大门外等我。德乔五十出头,头发已白多黑少,憨憨地笑着。
我的满娘七十多了,叔叔已过世。她留着一个茶盖不象茶盖瓜皮不象瓜皮的头发,我差点要笑出来。两年不到老家,亲人熟人都老了。满娘有糖尿病,身体很不好。
我掏出五百元钱,说是给她买东西吃。她先是推辞,之后还是笑呵呵地接了。
我走到厨房,嫂子正在做菜。
“你师傅还差几年上六十呢,唉,赚那么多钱,城里有房子有车子,可惜呀。”嫂子说着眼里就有了泪水。
“建峰你晓得么?他现在卲东包小工地,修了三层楼房。他仍在做建筑装饰,五六百元一天。”
我笑了笑。
我来到堂屋,和德桥说话。
“如今农村怎么没见几个人在家?那些水坝直灌的田都荒了?”
“别说种田,菜都好少人种了,猪没人养了。农药、化肥那么贵,要是加上抽水,都会亏本。如今,光种田养猪只怕人情都送不起。”
“你还好吧?”我问道。
“我还不是在附近做小工。”
“这么大年纪了,还吃得消么?”
“吃不消也得干。洪程读大学出来,在何方工地施工,每个月2000元,还不要他。不要就不要。说起何方就气,比九爷还刻薄。”
洪程是侄儿,大学才毕业。
堂哥呷口茶水,又接着说。
“去年冬天,我和你嫂嫂在他工地,说好的天工是160元,六十几个工,结帐时才数150元。我好好地骂了他。我是你姑爷,你要我就要我,不要我去别的地方,气人不气人?”
我只见堂哥越讲越大声,越讲越生气。说到气恨时,把桌子拍得杯子跳起来,茶水掉出来。
“庆木匠你晓得么?”
“我晓得。不是你姨夫嘛。那个天上人,省里领导是他亲戚,常和市县领导吃饭。”
“庆木匠借15万元给曾包头垫付工程进场款,曾包头为感激他,便把工地给他做,合同也签了。这下九爷不愿意了,天天找人去岔胡(找麻烦),想包给別人,庆木匠包是每块砖三毛钱,包小工,包架子,九爷一心想两毛八包给外地人。说是为庆木匠好,怕他做不好,赶不出进度。庆木匠的那班人都做了三个多月了,庆木匠天天发脾气。有天,九爷到工地,安排庆木匠去把工地边毛路上的模板整理好,免得被汽车轧坏。庆木匠忘记安排,结果好几块模板轧得稀烂。何方跑去训姑爷,庆木匠哪里服气,两个人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庆木匠女婿也在工地,拿把铲子就打过来。要不是工地上的人拉住,肯定有人受伤住院。唉,哪里是亲戚!”
嫂嫂见他越拉越长,忙招呼大家吃过中饭就去何家坳去。
10
在师傅的葬礼上,我见到了建峰,没有见到光军。不必说一场场走过场的家祭客祭,不必说美味的家乡菜肴,不必说奢华的种种仪式,何其华的葬礼极其哀荣。农村的葬礼仍然是那么繁琐,除了折腾,没有什么意思。
何其华的才华在当地是少见的,很可惜五十出头就去世了,一生或多或少有点不完美。天下熙熙攘攘,大多数人为了钱财忙忙碌碌一生,正如《好了歌》所说,终朝只恨聚无多,聚到多时眼闭了。一个人赤条条生下来,也赤条条而去。生活如此美好,又如此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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