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笃笃”两下清脆的敲门声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惊醒了正遨游在唐诗韵乐与企业管理和谐氛围中奋笔疾书的我。唉!真是不速之客啊!
由袅袅婷婷的秘书小姐引导,只见一位戴宽边金丝眼镜的高胖中年男人跨进室内,还未等我寒喧,他却早已伸出手来,其圆鼓鼓的脸上瞬时绽开了可掬的笑容:
“哦,梁总您好!你们春情集团早已声名远播,久慕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如雷贯耳,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两支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却还未从文章的沉思中挣脱出来,但两本书、一张名片已递到了我的手中。
“鄙人石榴,报社副刊部主编是也。这是鄙人的两本拙作,还望笑纳。”
当得知他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大名鼎鼎的杂文家石榴时,我不由得激动与肃然起敬起来,赶忙吩咐秘书小姐快快看座、敬烟、上茶。
“今日不知石老师驾临,多有得罪,还请原谅。”
“那里,那里,匆忙打扰,冒昧了。”
“不好意思。难得石老师忙里偷闲,光临鄙公司,还望多多指教,小辈不胜荣幸。”
“不能这么说,更谈不上指教,还要让你多费心啦。”
正说着,石榴忽然想起秘书小姐说我刚才正在做文章,他一定要求看看,我推辞不过,只好呈上。他迅速看了一遍,忙不迭地啧啧称赞起来。
“哎呀!看不出梁总还是个耍笔杆的秀才呢。‘唐诗韵乐与现代企业管理’。初看起来,标题立意新颖,意味深长,很具现代感;正文也蛮好,擅于古为今用,你还三十未到,文章就写得这么好,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你身在商海,心系文坛,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不简单,真不简单。”
我被石榴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赶快撇开他竖起的大拇指,忙接过话题:
“石老师,请不要夸了。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再说我就羞愧难当,难以自容了。”
接着,我双手抱拳言道:
“石老师,你的杂文才写得好呢,我曾经读过几篇,那才真是绝妙美文。我这文学爱好者实在不敢高攀。特别是你那篇《拒绝诱惑》的情感杂文,真应了‘好文章看一遍都是享受’的名言。不是恭维,老师那精致而犀利的文风就如鲁迅投枪、七首一般,笔力千钧,辛辣中肯,特别是对当前社会不正之风的鞭斥,可谓入木三分,痛快干练,那淋漓尽致,酣畅流利,真让读者读来仿若春风扑面,我还受益匪浅呢!”
谈着谈着,我们两人都有了如逢知音、相见恨晚的感觉。于是一边品茗,一边在香烟缭绕的吞云吐雾中继续侃侃而谈。
我们谈到了国际大循环的问题,从社会各行各业的竞争,引入了春情集团的企业文化,春情牌家具的品牌意识、产品结构,以及企业管理、市场营销和竞争机制的建立等等。但当谈到作家的文学修养时,石榴简直颤抖起来,一边激动地挥舞着他那很有节奏的右手臂在室内不停地走着,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自己是如何的敬佩鲁迅,如何地模仿和学习、借鉴鲁迅的文风、笔法,如何最崇拜鲁迅这二十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大师,他是当代知识分子的楷模和学习的榜样等等,这一切他都谈得非常洒脱,侃得头头是道,使人如逢雨后甘霖,韵味无穷。
我简直被他吸引住了。真佩服他独有见地、评价中肯的文学鉴赏能力、憨厚正直的人格风貌,其连绵不断的谆谆话语,像拔开迷雾的阳光一样让人顺心舒畅,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愈来愈高大起来,变得如伟岸的高山之巅,我自己倒成了立于山脚旁的小孩而难以仰视了,我被其俘虏,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他亲自撰稿,并免费在报社登载春情集团报告文学的盛情。
……
光阴荏苒,转瞬一月有余,一直忙于商场奔波的我也渐渐将此事淡忘了,但石榴打来的一次电话,还是为我们叩开了继续交往的大门。
鉴于对石榴的感激与崇敬之情,我欣然答应送一套春情家具到石榴老师高踞五楼的家。
迫于主家盛情,搬完家具的我和妻子与几位小青年只好留于主家觥筹交错的午餐上了。在这你来我往的划拳吆喝声中,不一会儿不胜酒力的我就烂醉如泥,昏昏沉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将我吹醒。我睁开惺松醉眼,只觉头痛异常;但视众人,尚玩牌搓麻;遥观窗外,已是万有灯火;看表也是晚上十点钟了。我赶忙招呼众人停止玩耍,收拾家伙,打道回府。
但当我准备跨出主家门槛时,忽见石榴以奇怪的眼神向我示意,默言我留下还有事相商,我和妻子只好叫小青年们下楼等待。
关上防盗门,坐在客厅的我很不自在,也许是酒的缘故吧,我忽然看见昔日风度翩翩的“杂文家”石榴好像换了个人似的,露出一副酸溜溜的德性,嘴里就像含有石块一样,慢慢吐出一句话儿。
“梁总,你别忙走,账还没结嘛?”
我还未回味过来,以为他说的是家具,赶忙说:
“石老师,让您老多费心了,经常给您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家具算小辈赠送老师的,还结什么账。”
“不开玩笑,谁个给你说结家具账嘛!”
“那结什么账呢?”我看了看他,想了一想,猛地醒悟过来,说:“哦,难道是结登报的账?”
“对头。”他阴郁的脸很快明朗起来,双眸好像都泛出了喜悦的光芒,渐渐恢复了他那能言善辩的口才,一口气道出一大堆难懂的深奥理论。
“上我们报,你是知道的,它是大报,不是街边小报。说起来吓唬你,打广告,给钱都不容易上,何况是报告文学,还是我亲自捉刀,一般人是请不动我的。说实话,要登这一大版,按报社的收费标准必须十来万块,不用说它会给你们企业带来许多好处,加上是我给你们撰的稿,一看署名必定谁都认账,起码赚它个百万、千万的不在话下。还是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家具不算,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望你大老板破费一点,奖励我十万元如何!”
我心里一阵发悚,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我看了看石榴,见他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只好自认晦气。但随着头部酒精刺激的绞痛,我真感到太难过了。一时灵魂出窍,遐想起来,真希望像《封神演义》中的土行孙一样土遁了去,然我不能。恨只恨自己笨,难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深意。于是我们争执起来,经过了扯皮、吵架、僵持的谈判,他很会软磨硬缠,威胁说不拿钱就不准我走出房间,还说能把我吹上去,就能把我唰下来。实在没法,闹了几个小时,无奈的我只好给他打了张五万元的私人借据,答应次日上午一定把钱给他送来才算脱却干系。
再次握手,话别。当我正跨出房门,石榴却又把我拉住了,还神秘兮兮地将我带到了他的贮藏室,指着那满地胡乱堆放的圆筒卫生纸对我说:“梁总,您大老板说话干脆爽快,不愧为男子汉大丈夫。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大笔一挥就报销,可我们工薪阶层就难说了。你看,这堆卫生纸还是我们一家子好几年才积存起来的一点单位发的劳保,你就高抬贵手,给点钱解决一下,搬走算了,反正你们单位有的是钱,痛快一点,我想你衣服里至少两三千元也是揣得有的,摸出来,结个交情,如何?”
我真有点愤怒了,瞟一眼跟进来眼看就要发作的妻子,赶紧制止了她。并仔细地瞄了瞄我眼中的“杂文家”,心想好个“交情”,简直就是敲诈了。看着他那还在唾沫翻飞的嘴唇,我心里一时感觉好象吞了只绿头苍蝇似的阵阵发呕,只觉眼睛越来越不听使唤,心中那对“杂文家”石榴的崇敬之情瞬时烟消玉陨。我赶忙控制往自己的感情,长叹一声,强堆起一脸的苦笑,看着他那越来越显萎琐的身影,怅然地高叫一声“付钱”,随手从怀中摸出全部钞票甩在他的身上,同时恨恨地哼出一句“一锤子买卖很好”,径自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第二天,当从石榴处送钱回来,一直处于头晕脑胀的我刚疲倦地躺入办公室的座椅上,那不知趣的秘书小姐走了进来,两眼好像泛着笑意。
“梁总,你爱看的石榴老师的杂文又上报了……”
“混蛋!”未听完的我大怒起来,顺手抢过报纸一把撕得粉碎,怒吼道:
“赶快给我把石榴的文章找出来统统烧掉,我再也不看这狗屁‘杂文家’的文章了。”
这时窗外也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冷风呼呼地从开着的窗户飘进了室内,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一片哗哗的雨声。但在这孤寂的屋子里,走动的是啜泣于报纸收捡的秘书小姐,以及因沮丧而瘫倒椅中挣扎在痛苦与煎熬矛盾中的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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