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的气候一到了十一月就逐渐堕入冰冷的地窖,气温流逝的很快,室外的空气已经只剩下个位数的摄氏度。每当刮风的时候,街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头像乌龟一样锁进大衣的领口中,打了几个寒颤后,又重新从“龟壳”中探出头来,一边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一边走得很慢,好似是心中觉得自卑。不仅仅是犹太人会这么干,一些上了年纪的德国人同样也会,用围巾大衣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不过,他们可不自卑,他们的手臂上可没戴袖标,因而没有必要觉得自卑。
1938年的深秋是最近这几年来最寒冷的秋天。现在到了九日,气温自从入月后就没再上升过,到了晚上则更寒冷,尤其是有月亮照耀的晴朗万里的夜晚,经常光看着被月光映亮的窗户玻璃都觉得不寒而栗。
月光把玻璃映衬得好似从冰山开采出来的水晶,它的反光可以映出人的倒影,十分清澈的倒影。然而人看着倒影却不会觉得舒服,因为反射的月光的颜色冰冰凉凉的没有一点温度,让人感觉“水晶”仿佛是照出了自己冷血的一面。
要说德国的年轻人可一点不怕冷。他们的爱国热情成功变成了体内的自然暖炉,让他们走到哪里都火力高涨,永远昂首挺胸大踏步向前进。这些形成团体的年轻人通常是一队一队行动的。就好像在大街上行军排演,他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同时肩上扛着纳粹党旗,口中高喊着口号、或唱着高亢的团歌,如果在前面遇到犹太人的话,就故意从他们身边经过,然后要么撞倒他们,要么就把他们一把推到路边去。
犹太人是最不受待见的群体。这是公认的自然规律,自从中世纪开始就是这样。——无论把他们放在哪里,犹太人始终是全世界眼中的异教徒。
艾德加完成青年团的晨练后,准备回到自己家中吃早餐。此时此刻还不到八点,青年团在清晨四五点钟就有跑步的练习,一连做两个多小时,每天都做,非常辛苦。不过艾德加不但不介意,反而十分投入,每天都准备了数不尽的热情,精神抖擞地去参加晨练,利利索索地把犹太人从桥上推到河里去。
在青年团的宗旨里明确记载:犹太人是雅利安人的敌人。艾德加明确秉信青年团的法则,从来没做过有悖于这条宗旨的事情;他要遇到街上戴袖标的犹太人,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撞倒到路边,然后假装成是一场意外扬长而去的。
艾德加十八岁刚成年的年龄,年纪轻轻,却早在上个月就当上了他们那个小团体的领袖,并从上级那里得到了把Glock的小手枪。艾德加得意洋洋地把它插在腰间,随身带着,每天带队晨练的时候也带着,无时不刻。艾德加发现,一旦发现他带了枪,那些被他撞倒的犹太人就一句话也不敢说了;他为自己感到十分自豪。
唯一的遗憾是,犹太人在家中可以不必戴袖标,只有上街时才必须戴。艾德加但凡想到那些不戴袖标的犹太人就不舒服;他认为犹太人那么做是为了蔑视雅利安人,好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和雅利安人平等的。
艾德加今天格外兴奋,是因为今晚有啤酒馆政变的十五周年纪念;他在回家的时候嘴里还哼着歌,而且每跑一会儿,就停下来一会儿在路边擦拭他那把Glock,擦得锃光瓦亮之后重新放回腰间,又跑一会儿之后再擦一遍,一遍一遍地重复如此。艾德加终于回到家时,他至少已经擦了有十几遍手枪,但见那黑色的握柄就好像是涂了层橄榄油一样,他几乎连拔都拔不出来了,手滑的很。
一路从晨练的终点开始,艾德加沿着伊萨尔河河畔往市中心走。他家在市中心,坐落在离圣母大教堂旁边四个街区不远的地方,真的不远,走路大约只要二十多分钟。其实通常来讲,他并不需要刻意沿着伊萨尔河河畔绕远路走回去,花上比平常多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艾德加之所以不惜绕远路是有原因的。
自从他刚加入青年团的那一年,艾德加无意中沿着伊萨尔河河畔散步的时候,在离市中心较远的一处安静的河床边发现了大片美丽的草地。
这里是市区外,多半算是郊区了,所以没多少人聚集,宁静万分。在这一大片到了秋天都不会变黄的绿草地上只存在一户人家,可想而知那当然是相当大的一户人家,非常非常大。广袤的草地上建立着一座样式古老的庄园,艾德加看那见庄园的围墙从河边延伸出来,一直通往另一边望不到的草地尽头。
竟然这一大片范围的土地全部是属于这一户人家的!
艾德加很意外地发现了这里,正当惊叹的时候,他正沿着伊萨尔河的河畔往庄园的围墙走去,想大概打量一下里面的布局。
忽地他冷不丁地听见了有一阵轻微的音乐声。十分优美的、小提琴独奏曲,依稀能够从汩汩的水流声中辨认出来。艾德加于是停下脚步,张望四周寻找着音乐的来源。这音乐真美妙到在一刹那间缴获了他的灵魂。
艾德加跟随声音的来源朝前走,不久便确定,小提琴的音乐声来自于前方的庄园。因为他越走近那里,音乐越明显。
这悠扬的小提琴音乐像是一个拿着萝卜钓竿的农夫;它走在前头,欢快自由地挥动手中的钓竿,甩动挂在钓线上的胡萝卜。然后仿佛是一头骡子的艾德加寸步不离地跟在后头,就这么被直溜溜地勾着走、钓着玩。
刚开始,是庄园里面那座巨大的豪华的房子吸引了他的注意;但是现在,则是那神秘的小提琴音乐。艾德加想要弄明白究竟是谁拉出的这么美妙的音乐。经过推测,他发现音乐来源是在庄园庭院的河边,于是便走到围墙边上,伸长脖子,透过铁栏杆往那里悄悄地张望。然而顿时不光是他的注意力,甚至连他的灵魂、思考以及神智,无不瞬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利利索索地夺走了。
他脚下涌动着顺流直下的河水,那股力量远比水流强烈多倍。小提琴的音乐此时已经覆盖了水声,透明的音符在半空跳着舞,跟随旋律,制造出恰如其分的氛围。这氛围就像一张大网一样捉住了艾德加的灵魂。
艾德加跟丢了魂似的盯着河川旁、竭尽全力地看,双手紧紧扒住两根铁栏杆,把自己的头使劲往之间狭窄的缝隙里挤进去;他实在希望能离近一点看。
河川旁的河滩上布满了细小的鹅卵石,被冰凉的水流浸过湿漉漉的,当音乐从之间的缝隙中钻过去时,不禁产生了空灵的回音。回音紧接着在艾德加的脑子里敲钟,敲一下就一片空白。如果音乐掌控了他的思考,那么拉小提琴的少女就是那位占据他视线的存在。——那位赤足站在河滩上,拉小提琴的少女。
她无疑才是这个季节里最不惧怕寒冷的人。除了拉小提琴的少女以外,没人能够只穿一件连衣裙站在室外,还可以悠然自得地拉小提琴。她的形象着实太过于唯美和超凡脱俗,简直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
虽然艾德加当时由于角度不好,只看到了少女的侧脸、连衣的白裙、纤细的双腿,以及长长的披肩发,不过依然陶醉于她的美貌,看她看得魂不守舍。这音乐甚至令他忽略了围墙,并情不自禁喜欢上了这种隔墙相望的感觉。艾德加就保持这样原来的姿势,抓着栏杆站在外面,一边看少女旖旎的身影,一边听她美妙的音乐。
艾德加第一次发现了比爱国更能让自己憧憬不已的美好事物。——爱情。
他毋庸置疑爱上了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尽管他连她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纵然她可能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艾德加极其享受他的一见钟情,况且这还是他一生一次的初恋。光是看着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心里就感觉到幸福。
那天的时间正好是清晨,艾德加整整在那里呆到正午,少女离去后才回了家,随之日日夜夜思念着她。因而他养成了每天晨练完都去到庄园外的习惯,绕远路跑去见他的梦中情人、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真的,她每天都在那里拉小提琴;她清晨在拉,傍晚也在拉,从来闭着眼睛拉。每次艾德加都悄悄地躲在围墙旁边,看她的身影,听她的音乐,就是不敢出声呼唤她。艾德加是个特别青涩的孩子。
舒畅柔和、独具风格的小提琴的音乐令他沉迷于爱情的熏陶,慢慢变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少女拉出的音乐像这条河川一样恬静怡人,更与她自身的气质相得益彰。艾德加十分憧憬这种感受。
他必须每天听一次她的音乐,否则就会心神不宁。不过他的焦虑和狂躁,只要当看见少女的脸庞便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艾德加把拉小提琴的少女认为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人,没有其他人能比她更美。
当然他尝试着给她悄悄送礼物求爱,然而庄园的庭院太大了,他如果要送礼物给拉小提琴的少女的话,必须得从正门光明正大地进去,接着面对面交给她。艾德加肯定不会这么做,结果他到最后准备了一大堆的礼物,全部都没有送出去,一件一件拿过去又送回来,最后堆在家里又成为了牵挂。
艾德加的妈妈没有办法,只得把艾德加准备的那些堆积成山的礼物又拿去换钱,然后用换来的钱买了一大堆的爱国债券。至少是物尽其用了。
直到今天艾德加仍旧是一筹莫展,两手空空地躲在围墙背面,侧耳聆听着少女的小提琴音乐。对艾德加而言,每天只要可以照常看到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就足够了。不过当然他心里还是渴望着能与她的关系更进一步。艾德加在这里的时候,总是幻想着自己和她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情骂俏的画面。
“哦,上帝啊,请赋予我向她表明爱意的勇气。”艾德加一成不变地默念这句话,接着又把脸贴到铁栏杆上,如痴如醉的欣赏拉小提琴的少女的背影。
如果要形容这位拉小提琴的少女,她就像一只做工精细的、自由安逸的发条鸟,既美丽又守时。没错在她的背后仿佛就按着个隐形的发条。发条的指针指向清晨和傍晚,她便出现在这处围墙后的河川旁,然后对着只有她才能看见的美好事物,用演奏小提琴发出她这只发条鸟独特的好听叫声;而当指向正午与入夜时,她便踏出河滩,赤着脚走过草地,回到那幢发条鸟的大巢中休憩。
拉小提琴的少女是绝对守时的发条鸟。艾德加相信,自己甚至可以用她出现和离开的时间来校正他父亲的钟表。每天一贯不会有任何偏差。等到正午到来,果然那只发条鸟回了巢,接着艾德加也随之按照时间表的安排回到了家中。
推门入室,最先看见的是端着冒热气的铁锅、正从柜子侧面悬挂的纳粹党旗前走过去的他的母亲。她已经为艾德加准备好了今天的午餐。
艾德加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他需要晨练,没时间吃早餐,而且又一直到正午才回到家。所以饥肠辘辘的他一到家就开始吃午餐,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碗。艾德加的妈妈今天偶尔一次准备了土豆香肠煲,结果满满一锅几乎全部进了艾德加的肚子。他还没有吃饱,刚刚吃到半途,只见从他们家院子门走进来一个穿青年团服的男人。
“哟!法兰克!”艾德加认识这个进来的男人,于是朝他打了下招呼。那家伙是艾德加手底下的队员,隶属于他们小分队的情报员。
“队长,在吃午饭吗?”法兰克问,一边在艾德加对面坐了下来说,“队长,上面来消息了,说是今夜的凌晨行动,全国性的民间示威。”
“这么快?”
“是的!上面已经用电报派下来命令了,只等元首的一句话。”
室内的空气暖洋洋的令人疲倦发困,可是艾德加和法兰克的情绪却异常激动,摩挲的双手产生极大的热度,甚至点燃了眼中的火花。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艾德加问,他的右腿不安分地振动。
“秘密警察,据说盖世太保他们也会跟我们一起。”法兰克回答,然后扭头礼貌地给她盛饭的艾德加的妈妈微笑道谢,“真是谢谢夫人,正好我没有吃午餐。”
“我们是不是伪装成平民?”艾德加又问,可是这回没得到法兰克的答复。
法兰克正抱着面前新出锅的土豆香肠煲吃得津津有味;察觉到艾德加问他的时候,他一边咬将几乎快咽下喉咙的勺子吐出来,一边猛地点头表示“正确”。法兰克最爱吃经艾德加妈妈的手里煮出来的东西。
艾德加看见自己的手下大肆饕餮,稍微有点不爽,但也没管他。但凡是他队伍里的成员,无论谁都认为艾德加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哦,法兰克,你要知道艾德加他可是连早餐都没吃呢!”艾德加的妈妈说,她的眼珠滴溜溜的转,慢慢划出了偷笑般的弧度,同时她似有意似无意地提到了件艾德加的敏感话题。“哎哟!他这小子肯定又是跑去见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梦中情人了哦。”艾德加的妈妈果然想要打趣一下艾德加,每当她在外人面前总是会提起一次,似乎生怕别人不懂艾德加的个性是多么像个女孩子一样羞怯。
艾德加的妈妈可谓是对艾德加知根知底,从而她往往能够成功地让艾德加变成满脸通红的德行。说真的艾德加在他妈妈面前永远就像个怎么长也长不大的小孩子。艾德加妈妈才说了不到两句话,就见艾德加已经语无伦次了。
“我有一天会对她说的……”艾德加低着头喃喃。
“哦,算了吧孩子。我们都清楚你对怎么对付女人根本就是一头雾水。我恐怕,即便等到元首驾崩的那一天你都无法传达你的心意。哦不,甚至连名字都不会知道。”艾德加妈妈继续接着调侃他的儿子。这个时候正好法兰克吃饱了,要把空碗送去蓄水槽。艾德加妈妈突然把他抓了过来,推到艾德加面前说:“法兰克,来教你们的队长几招对付女人的方式,否则他很可能就要孤独终老了。”
被冷不丁送上靶子的法兰克非常不知所措。“夫人,这、这我可不行,你知道我一直是孤身一人的。”他断断续续地说。
“别谦虚了法兰克,还说你不懂如何钓女人。我可瞧见了那天你被好几个小姐给围住求爱的。”艾德加妈妈拍打着法兰克的肩膀说,“来嘛!教我家那个爱情笨蛋几招实用的。告诉他你是怎么一下钓到那么多鱼的。”
“夫人!那些小姐们是找我来问皮包的价钱的!那天我正好去商店给姐姐买东西。那些小姐们,她们错把我当成了商店的店员!”
“那不重要,只要你随便教艾德加几个招数就足够他用了。”
“我……”
艾德加真不想去理会他妈妈和法兰克的七嘴八舌,所以再没吭声,任由他们两个在身边吵来吵去,拿自己对拉小提琴少女的真挚的爱情做辩论的主题。说实话他非常想阻止他们再谈论下去,有好几次想出口阻止都没成功,毕竟话题时常会牵扯到他心爱的人身上去,这令艾德加感到不太愉快。
拉小提琴的少女在他心中是绝对的第一位。如果谈论她的家伙不是他的母亲和朋友的话,艾德加当然会不可否认地发起飙来。就算是,他肯定也有点生气的。
“你们两个都别说了。”艾德加终于打断了她妈妈和法兰克,遂而认真地说,“我一定会告诉她我的爱意的。就在明天!没有错,我决定了;我明天就要告诉她,告诉她我一直静静地注视了她好久,告诉她有多爱她!”
“艾德加?你是认真的吗?”
“我向你们保证!”
这是艾德加有史以来第一次立下如此庄重的誓言。艾德加的妈妈和法兰克不免听到后都呆住了。但实际上,艾德加曾不下数次的在心中立下对拉小提琴的少女表示爱情的誓言。——明天就说!明天就说!他不下数次地勉励自己去表白,当时也鼓起了勇气,分量却不够撑到第二天早上的。
艾德加真诚立下的誓言通常是细而无声的、宛若拉小提琴的少女的音乐一般令人心旷神怡,只不过静悄悄的、况且没在其他人面前展现出来罢了。
“法兰克,我们来谈正事吧。”艾德加说,“别再浪费时间了。我们在傍晚集合前还有一次会议呢。”总算是转移了话题,让他心中松了一口气。
法兰克见状瞧了艾德加妈妈一小眼,好像得到了眼角余光的默许,只得乖乖地坐回原位,开始向自己的队长报告状况。他也逐渐变得像艾德加一样严肃,二人的眼瞳仿佛泛着利刃般的银光,无声地支开了艾德加的妈妈。
在较之阴暗的室内,艾德加金色的短发照到了不干净的光芒,最后呈现的颜色是暗淡且病态的苍白色。这个颜色自从以前就也影响到了他的面色,甚至内心,更把他的头发弄得像水晶切割成的细丝,既冰冷又锋利。
“我再问你一次法兰克,是否所有参与者都要先伪装成平民上街?”艾德加严肃地说,给人的感觉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是的,队长。”法兰克承认,“秘密警察、青年团,还有盖世太保他们都要先伪装自己。上头说,这是为了搞成像民间自发的示威。”
“早该发起了,犹太人但凡在这里存在多一天都是多一分祸害。”
“不过,队长,上面说我们不可以抢劫。”法兰克提醒道,右脚不住踢踏着地面,一边将尘土翻起来一边提到左脚的脚底下去,随后便猛地一脚踩下。
艾德加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才不需要犹太人的破烂垃圾。”这一句话说得全无半分犹豫,说得时候还用力拍了下桌子,显然他是打心底里憎恶犹太人。艾德加顿了顿,弯曲的手指有规律地敲打着桌面,又问:“主要突袭地点都有哪里?我们负责的地区在什么地方?是上面有安排?还是由我们自己选择?”
法兰克首先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夹里掏出一叠资料,反复察看了遍才回答道:“犹太人的商店、百货店,还有教堂是首当其冲的目标。这个已经确认了。至于上面有没有安排我们,倒没有明确提起。我认为应该可以自主决定。”
“我不想听‘我认为’。”艾德加的口吻突然降了温。
“是、是自主决定!不过需要提前报告。”法兰克慌忙补充道,但凡艾德加皱起他细长的眉头,那是个信号,是绝对有不好事情将要发生的预兆。
艾德加的脸色缓缓舒展开来,看到后法兰克终于放心地把资料重新放回公文夹。艾德加在想要把行动位置设在哪几个地区;他考虑了很多,因为他知道今晚会闹出相当大并且十分可怕的动静;他不希望他们的圣战行动会干扰到伊萨尔河河畔的那处庄园那里去,然后在大半夜吵醒他的爱人。
自从艾德加迷恋上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后,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先考虑她。经过几番斟酌,艾德加决定了要把突袭地点设在远离庄园的市中心。
“好,拜托你告诉上面了法兰克。”艾德加告诉了法兰克自己的决策。
“是!明白了队长!”法兰克回答,同时站起来朝艾德加敬了个标准的德意志礼,其实面对的是他身后红白的纳粹党旗。
“好的,详细的内容就放在会议上多加探讨吧。”艾德加拍拍手,象征正事的谈论暂且告一段落;他是打算回去准备跟拉小提琴的少女告白的台词了。
法兰克也趁此机会稍微靠在椅子上打了个盹,接着走到看不到纳粹党旗的地方,伸了个大懒腰出来,活动下全身的筋骨。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发现桌子上多了碗热腾腾的土豆香肠煲。那是艾德加妈妈给他盛的;她这个人最喜欢看法兰克吃她饭时津津有味的样子了,于是这次特别给他多盛了一点。
“夫人,真是谢谢,只不过我已经快吃饱了。”法兰克讪讪地笑着说。
艾德加的妈妈一副大方的神情说道:“没事的法兰克,就算剩下了也没关系,扔掉就好了。我们家现在不缺这些吃的或穿的小东西。”
“夫人?现在的经济莫非很景气吗?”法兰克问。
“那是当然!自从元首大人上台以后,德国真的是一天一个新模样。不光经济复活了,而且我们老百姓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了!”艾德加的妈妈用述说一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的口吻、兴高采烈眉飞色彩地说道:“哈哈,你知道直到不久前我还把钱点着了烧炉灶取暖做饭呢。但你看看现在法兰克,我们不但每天都吃的饱饱的,并且都开始烧莎士比亚了!真是比意大利那旮旯强多了。”
“那你们还烧了别的吗?”
“有!你知道最近几天在我们街区里刚举办了集体焚烧旧圣经的活动。新圣经已经出版了,所以那些含有不良成分的旧圣经是时候该被销毁了。”
“的确该把那些犹太人的部分删去!”
“当然还有见鬼的英国法国美国人读的那部分!去他的负罪条款!去他妈的战败国限制!去他奶奶的凡尔赛条约!全都给我见鬼去吧!”
艾德加的妈妈一旦高兴起来就会手舞足蹈、大吵大闹、上蹿下跳,好似充满了小孩子般无穷无尽的精力,让艾德加看到了甚至会不由自主地为她感到难堪。
法兰克听了后当然也是开心地附和艾德加妈妈,又在不停地赞道:“是啊!是啊!如今的日子真的越来越好过了!元首大人万岁!不愧是我们雅利安人的好榜样!”他说,眉宇之间透露出痴狂的憧憬与向往;他转向壁橱侧面红白的纳粹党旗,敬礼的时候毕恭毕敬,又极其肯定地说:“有了元首大人,德意志帝国必将长盛不衰!”
艾德加一边翻阅着手中的青年团手册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笔记,用来盘算今晚突袭的计划;他不是那种既健谈又享受对话的家伙,与此同时认为喋喋不休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之所以,每每艾德加面对他妈妈和法兰克的聒噪,从来都报以爱答不理、不屑一顾的态度,要么无视掉,要么找个机会暗自嘲讽他们。
“等到把犹太人的问题搞定,那才是真正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艾德加轻轻地在嘴里喃喃,声音太小没让他妈妈和法兰克听见。
艾德加浑然不觉自己冰冷的血液正逐渐把他变成另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怪兽。一个渴望天使眷顾的魔鬼,佯装出神圣的披肩,却崇拜着来自黑暗的献祭。艾德加翻开他笔记本新的一页,在上面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六芒星,遂而撕掉那页纸,狠狠地揉搓成一团,扔进炉灶中烧成了一堆灰烬。
明亮的火焰几乎在艾德加那张惨白的脸上映出了镜子般的反光,包括他的头发,似乎都变得快透明了,仿佛他整个人就是由玻璃水晶雕塑成的产物。
艾德加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熊熊燃烧的炉火,眼神却是犹如惊涛骇浪一般。
今夜的凌晨是个喧嚣不止的白夜(不眠夜)。全国上下每一座城镇、城市全都被人们的嘶吼和咆哮声惊醒。平民装束的人群纷纷涌上街头,各处打砸、焚烧犹太人的店铺、百货商店以及教堂;他们不光烧,而且在那之前砸碎了无数块犹太家庭的窗户玻璃,破门冲进去逮捕了尚还在睡眠中的犹太居民。
大街小巷的街头地面布满着碎玻璃,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好似水晶般的光芒。
伊萨尔河的水面飘满了前些日子被禁止发行的犹太人报纸。密密麻麻的,报纸几乎覆盖了河面,整条河一眼望过去仿佛是贴着无数膏药的、裂开的伤痕。数不尽的报纸顺流而下,不知将要被冲到什么地方去。
慕尼黑这座城市正如艾德加他们计划的一样发生了暴乱,如火如荼的暴力游行。人们举办了极端的反犹主义示威活动,随处可见燃烧的犹太教堂、粉碎的犹太人书籍,以及被群殴或直接逮捕的犹太人。秘密警察也了妆混在人群中,依照监狱可以容纳下多少人为定数逮捕了成百上千的犹太人,而且其中多数以富人为主。
在短短的半个小时内,已经有不下数百个孩子不幸成为了孤儿。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不是被抓进了监狱,就是被成群的聚成一团塞入货车车厢,让呼啸的火车直接送去了达豪、布痕瓦尔德或是萨克森豪森。
艾德加率领的青年团小分队负责市中心的一个街区。艾德加让法兰克分出一支小队来扫荡东南边,自己则带着十余人跑去东北边破坏;他们闯进去一家犹太教堂,开始四处打砸教堂内的饰物、家具,不过最先做的无非是砸碎教堂全部的彩色玻璃。苍白的月光透过破玻璃照耀进来,把他们映得像座座冰雕一样。
刀片般的白色月光把教堂内部分割成七零八落的碎片,仿佛是一整块打碎的镜面,剩余下的镜子面上还有黑暗的影子蠢蠢欲动着。
小分队迅猛地破坏教堂里的一切;魑魅魍魉把桌子长凳都用撬棍或者铁锤砸的稀巴烂,紧接着从遍地的碎木屑中搜刮出所有的犹太圣经,总共几十多本,扔到一处墙角浇上汽油,放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教堂的神父想当然是近乎发狂地冲出来制止他们的暴行。艾德加没允许他那么做;他藏身于神职人员的休息室内,在神父从后面的房间冲出来的一瞬间猛踢他的后腿,迫使其跪地并制服了他。艾德加又麻利地掏出腰间的Glock手枪,抵着神父的脑袋,喝令他站起来,押着他来到了教堂的正厅。
“你们几个帮忙看好他!”艾德加嚷道,把老神父甩给了他的两个手下押着。当他沐浴着月光的时候,双瞳中出现了两点慑人的寒芒。
老神父不服输地挣扎,用沙哑的嗓音尽可能地发出较大的声音说:“你们没有权力这么做!太过分了,你们这是在破坏公有财产!我们没有理由要遭受这样的待遇。我们不是囚犯,我们是人!都是无辜的公民!”
“犹太人给我闭嘴!”艾德加厉声呵斥,怒不可遏地将老神父踹倒在地,拿手枪抵在他的脑袋上,“犹太人既不是人,也不是动物!你们是被上天错误创造出来的、不纯净的产物!你们才不能算是我们德意志帝国的公民!”
“你们没资格对我们下此毒手……”老神父捂着肚子,跪在地上痛苦地呜咽。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了,经不起青年团的虐待和折磨。
艾德加毫无怜悯之心地望着地上蜷缩的老神父,冷冷地哼道:“我们没资格?呵呵,我们做的事可是国家允许的自由示威活动,是被元首大人授权的行动。”他一边让另一个手下拿来纳粹党旗,一边正眼不瞧老神父地说:“老头子你眼睛花了吧?难道没看见警察都没来吗?这说明,我们所做的事情是并不触犯国家法律。”
“你们……真是一群无恶不作的魔鬼……”
“而你是一个连自己罪孽深重都浑然不觉的地狱使者。”
“我是个神父!我可从没有犯过任何罪!”
“你们犹太人的信仰、血脉,还有种族,就是这个世上最大的罪孽。”
语气十分不负责任地说完后,艾德加在手上翻开一本还没被烧掉的犹太圣经,随便翻到任意的一页,然后当着愤怒的老神父的面前,像撵蟑螂一样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捻起页脚,时停时动、慢慢地将那页撕掉;艾德加故意将纸张撕碎的时间延长,同时也延长了令人痛心的声音,别有用心地折磨老神父的信仰。
老神父几乎快要气炸了,含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视着艾德加;他恨不得暂时背弃信仰,也不惜要将这个毁掉他们一切的家伙碎尸万段。然而老神父却只能忍气吞声,咬牙切齿地充当阶下囚的低贱身份。
他只是个老头罢了;他没有任何力量用来与艾德加和他的小分队对抗。
“你们……你们终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老神父拼命压抑着怒火,吞咽着上涌的怒气说,“上帝、上帝决不会饶恕你们的罪行,主的审判马上将会降临!”
艾德加对老神父完全不屑一顾,更不在乎什么上帝、审判、仲裁这些虚有其表的幻想。他现在甚至不打算生气,开始认为对犹太人动怒也是极其愚蠢的作为了。老神父的话反而更加扬起了他的猖狂气焰。
他走近老神父,单指挑起他的下巴,轻蔑地俯视他,将无言的恐惧通过眼神深深植入他的大脑。“好啊,你说你们的上帝,那个叫耶和华会仲裁我?那我特别赏给你个难得的好机会,你若有本事,就快去叫他来啊!”艾德加鄙夷地说,暗中怂恿,同时扔了那本圣经给老神父,“嗯,快去叫他来啊!”
老神父双手紧握着圣经的封面,淡漠地仰视着艾德加脸上冰冷的水晶面具。
“你们两个,放开他。”艾德加挥手指使两个手下松开老神父的束缚。“怎么了?你们怎么不去呼唤你的上帝啊?哦,莫非他此时正有什么事在忙,所以懒得管你们这些忠实的信徒了吗?”他令人反感地质问,出手把老神父推向了教堂的布教台。在那上方的横梁侧面,悬挂着耶和华的白石英塑像。
老神父只是木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里沉淀着止水一样的淡然;他闭眼亲吻了手中的圣经,同时将胸前的十字架握在手里,垂头静静地祷告。
艾德加觉得很不满意,由于老神父什么都不做非常没意思。“这样好了,我给你另外一个选择,让我可以放你和你的家人一条生路。”他于是说,掏了掏口袋,掏出来一包火柴掷到老神父面前的地上。“但凡你现在烧了你那本圣经,并且宣誓效忠元首大人的话,我就会履行我之前答应你的要求。”
那盒火柴恰好扔在有被月光映亮的碎玻璃群里。水晶般的光泽打在火柴盒的表面,上面一幅变色的纳粹党旗令人不寒而栗。
老神父单单是瞟了眼艾德加甩过来的那盒火柴,仅此而已;他马上抬起头,淡淡地平视前面不远处的那名水晶雕塑般的男子,说道:“请恕我拒绝先生,上帝永远与我同在,我绝对不能做任何亵渎耶和华神圣旨意的事。”
他怀抱着圣经屹立在耶和华的神像下,苍白的月光似乎都刻意避开他,落在周围,防止让人看到老神父脸上刚毅不屈的神色。
艾德加不知为何浑身颤抖起来,总而言之老神父令他已经无法承受内心激荡的怒火了。“上帝与你同在是吗?老头?”他水晶化的声音几乎在老神父的皮肤上划了道冰凉的口子出来,“那么既然你无法上去找他的话,我就大发慈悲帮你个小忙。”艾德加说,冷不丁从腰间掏出了他那把Glock手枪,“我帮你把他请下来。”
然后他突然开了枪,枪响如雷。老神父刚开始还认为艾德加打的是自己,下意识地捂胸口,结果哪里都没有受伤,兀自纳闷起来。
子弹横空打断了耶和华雕像与横梁连接的部分,落下几块石灰岩,让老神父自然而然地抬头仰望。前一秒老神父还奇怪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后一秒坠落的雕像就直接砸碎了他的鼻梁、接着是整个头颅。血浆和脑浆伴随着一阵巨响飞溅,老神父的尸体被雕像下坠的力道带动,沉重地摔倒在地,再也没有动过。
那本少了一页的圣经不知去了哪里,地面上只凌乱的摆着无穷无尽的水晶碎片。
耶和华的雕像也摔得粉碎,只剩下一个头和上半身是完整的;这部分滑到了月光照耀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寻觅了一处暂时的圣祠。
直至飞溅的鲜血蹭到了艾德加的右脸颊,他终于不能对老神父的死亡熟视无睹。“哦真恶心!犹太人的血……”艾德加赶紧用袖子抹去脸上的血迹,急急忙忙的,似乎生怕那会变成硫酸腐蚀他的脸皮。
“把这里烧了。”艾德加转身问他的一名副官,“汽油都洒好了吗?”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教堂大门,身后跟着两名拿党旗的队员。
那名副官立即以敬礼汇报了艾德加,遂而跟上了撤退的队伍。在他身后熊熊燃烧的烈火转眼之间覆盖所有的月光,吞噬了这座教堂,疯狂乱舞的火舌几乎紧追着小分队的尾巴伸了出来,把大门框舔的焦黑。火苗攀上了教堂高耸的塔尖,烧断了一根木质的横梁。塔尖塌落压塌了屋顶坠入火焰肆虐的内厅,让整座教堂宣告破灭。
十一月十日的凌晨,在青年团攻陷所有的犹太教堂之后,艾德加带领的小分队和法兰克他们汇合了。法兰克率先跑到艾德加面前,向他敬礼并报告状况。此时将近凌晨,城市的喧嚣声已经淡去了好多。
一夜未眠的示威群众却并没有散去,多数自发地留在了大街小巷的废墟前,进行简要的打理。如果有发现犹太人的尸体的话,必须第一时间清理出去。劳动的人群中自然包括了艾德加他们小队,此外另有其他的青年团团队,帮助打扫那座毁坏的教堂。艾德加则负责一处犹太人经营的百货商店的残骸。
消逝的月光重新把满地的水晶变回了碎玻璃碴。它们早已不再发光,仅仅是透明的碎片。这些价值多达六百万马克的玻璃最后也被他们清理走了。
艾德加正忙碌地清扫大街边上妨碍交通碎砖瓦砾,同时对他的手下和几个抓来帮忙的犹太人发号施令。犹太人在昨晚虽说是受害者,不过也被迫必须作出相应的赔偿以及弥补。偶然间艾德加在搬开混凝土砖瓦的时候,竟从好似商店的废墟中找到了一件完好的水晶饰物;他当即把它捡了起来。
这件做工异常精细的水晶饰物,奇迹般地合乎艾德加的心意。因为那件饰物正好雕塑的是一名拉小提琴的少女,亭亭玉立在一个安山岩制的石台上,晶莹剔透的窈窕身姿阐释着至高的唯美主义。
时间被定格的水晶少女优雅美丽、怡然自得地拉着小提琴,长发在虚幻的轻风中飘扬,一切都和他理想里的爱人完全一模一样。以至于艾德加把它拿出来,捧在手心仔仔细细欣赏着的那一段时间里,耳畔仿佛凭空出现了他以前听过的所有那个少女的小提琴独奏曲。所有的音乐自动浮现,开始了循环播放。
艾德加早已确信这件水晶饰物是以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为原型制造的了。
“就算这是犹太人店的,也没有关系……反正早晚我们要征收的……”艾德加暗暗对自己说,几番踌躇犹豫后他打定了决心。
艾德加在心中做了个不可告人的决定;他悄悄藏起来了那个水晶饰物,打算作为他今天送给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的爱之礼物。不过这件事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纵使可能没人会管他,但既然海德里希今早凌晨刚刚用电报传达了“不能拿犹太人的财物”的指令,他就决不可以让别人看见。
他将那个水晶饰物藏在他的大衣兜里,谎称身体不舒服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工作队,穿过条条破败的街道,踏过片片犹太人建筑的废墟,离开了市中心。
沿着伊萨尔河被废报纸层层覆盖的河畔,艾德加手捧着他准备好的水晶饰物,心情激动地奔向那栋庄园的方向。他现在感觉非常的好;他现在就要去告诉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说“他爱她”;他相信他这回一定可以说出口。
“等我,爱人!”艾德加接着速度奔驰着,视野里马上出现了那栋庄园的房顶,然而他却不自然地觉得令人匪夷所思。——怎么今天没有听到她的音乐?
艾德加加快脚步飞奔到庄园的围墙前,竟然发现在铁栏杆断裂的大门前停靠着两辆盖世太保的奔驰车。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发冷,这是他头回看到红白的纳粹党旗会心中发寒的经历。艾德加注意到有一个穿特殊服装的人正站在前面那辆奔驰车旁边记录着什么,看他的制服,估计应该是盖世太保。艾德加忐忑不安地走过去问道:“先、先生?你们为什么在这里?”他的声音结结巴巴的难以辨认。
“你说什么?是来帮忙的吗?”那人没听清楚,问道。
艾德加只好重新讲了一遍:“先生?你们要对这间大屋子做什么?”
他这回听清楚了。那个盖世太保抬头扫了他一眼,回答道:“你说呢同志,来查收犹太人的财产啊。你难道不知道这户是有钱的犹太资本家住的房子吗?”
刹那间仿佛有人用一个真空气泵残忍且利索地抽走了艾德加的魂魄;他的肺腔急速收缩,排除了所有的热气,又紧接着吸进来清一色的冷风。
“我、我不知道……没有袖标……”艾德加此时此刻脸已经苍白了,白的像块反光的水晶,反射的光芒却是凋零的色彩。“那么,人,这里的人人都哪里去了?”他不甘心地接着追问,其实眼中满满填充了绝望;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不想去承认罢了。“住在这间房子里的人……都去了哪里了?……”
“所有的人吗?包括德国人?”那个盖世太保问。
“嗯,是所有的人。”艾德加的声音让人愈来愈听不清楚,好似垂死的喘息一样。
盖世太保一边看着手里的记录一边告诉艾德加说:“哦,资本家夫妇二人理所应当地被逮捕,而且我们昨晚释放了十个在这里做仆从的德国老太太。此外,还有他们夫妇的女儿,长得不错的那个,她好像是被送到布痕瓦尔德去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故弄玄虚地朝艾德加笑了笑,挑着眉毛嬉笑道:“你懂得同志,在布痕瓦尔德里等着那个小婊子的是什么。哎,我看你是不是冲锋队的?是哪个分队的?”
艾德加没听他说话,自然也没回答他;他注意到在他面前那辆奔驰车的后车轮胎旁边,废弃了一架断了两根弦的小提琴。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小提琴,已经被破坏得七零八落,琴弦断裂,琴身也多了一大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分裂了整个琴体,近乎断成了两截。他似乎看见在琴身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血迹,进而开始祈祷,但愿这血迹不是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的。
然而他却把那个盖世太保说的“小婊子”三个字听得一清二楚。怒火以及复仇的欲望如同海啸般汹涌澎湃,瞬间溢出了他心灵的创口,掌控了身体的行动。艾德加顿时暴起;他怒吼一声“闭嘴混蛋!给我去死吧!”拔出腰间的Glock手枪,连眨也不眨眼地开枪射击,直接毙了眼前这个侮辱他爱人的盖世太保。
几乎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就在刚才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可想而知那个盖世太保也没意料到冲锋队的成员会开枪打他,结果到最后死的不明不白。
艾德加本人也不可置信他的所作所为;他木讷地愣在原地,手中的水晶雕塑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一点基本的形状都不剩下。他恐惧着,迷茫着,慌乱张望四周,即便没有看见任何的人影,这个世界也仿佛变成了一座可怕的纪念馆,处处摆放的东西都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包括说过的话,伤害过的人,理所当然还有那个他深爱的、拉小提琴的少女的存在。
最可怕的是,他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基本上无非都是他亲自所摧毁了的一切。
艾德加头脑一片空白,直勾勾地盯着面前死去的盖世太保的尸体。干涸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异物填补,正十分怪异地振动不停。他这回是彻底丢失了灵魂,彻彻底底沦为了一具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不能算是人了。
子弹打在那个盖世太保的胸膛,利利索索地透体穿过。血流得很快,已经在尸体周围形成了一滩血池。这具死尸至少还能让艾德加至少明白,他是不能够接着待下去了,在这里不行,在什么地方都不可以。
艾德加怀着无穷无言的恐惧、魂不守舍地逃离了那里。但他无路可走,他知道无论最终他逃到哪里去,自己也迟早会被他的同僚抓住,然后不是被投入各处的集中营,就是当街枪毙。他只能逃命般的跑去市中心游荡,穿过大街小巷,四处乱跑,可是不论他跑得再快、再不要命,他也始终摆脱不了心中的梦魇对他阴魂不散的纠缠。
最后的最后,艾德加又重新回到了那座被他下令烧毁的犹太教堂。这里如今只剩下一个大概的结构框架的断壁残垣,大部分的屋顶已经不翼而飞。晨光照耀进荒凉毁坏的前厅,温暖地打在耶和华雕塑的头像上。
“哦,神啊,拜托救救我。”艾德加做了他这一辈子想也不敢想的事。
他缓缓走向教堂毁坏的布教台,突然脚下一绊,有什么硬物;他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那本少了一页的圣经。昨晚的那场大火,居然没能摧毁掉这本纸做的书,除了牛皮的封面有些焦黑以外,其余甚至可以用完好无损来形容。
艾德加感觉那本圣经捧在手中是无比的沉重。它太沉重了,身体简直无法负担。于是他跪了下来,跪在了耶和华的雕像前,深深低着头,一生一次地忏悔自己的罪孽。他不能回家,不能回冲锋队,不能见家人、朋友,还有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不,他是没有脸见她,因为他昨夜、或是今天凌晨,早亲手把她送进了集中营。
“上帝,你为什么……”
心灵和灵魂尽失的艾德加认为自己也同样失去了继续活在这世上的意义。上帝拒绝拯救他,亦没有仲裁他,是的上帝什么都没有做,他无非只是个静谧的旁观者。所以艾德加只能够由自己泪流满面地来惩罚自己;他将那把Glock手枪塞进自己的口中,击破踌躇,扣下了板机。子弹打穿了他的大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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