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的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无杂,我也还不能够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无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时的蔬果、罗汉豆、菱角、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时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鲁讯
石磨
怎么也忘不了家门前桂花树下的那盘石磨,它象磁带卷儿一样录下了我童年的苦涩和欢乐。
那时候,我的家乡还很偏僻,同许多的小山村一样,一心一意地掩藏在大山的皱折里,过着清贫的与世无争的生活。稍微畅心的日子,只有收获季节的到来。望着田野里金灿烂的庄稼,乡亲们那终日为生计所迫的脸上才有一丝少见的笑容。等庄稼进了屋,大人们便从收获甚微的粮食中匀出一、两升,磨成面,煎成饼,或做成馍,让孩子们吃,大人们也吃,叫尝新。这光景里,村里的男人们便会倚了自家的门槛,一边“叭哒叭哒”地吸着旱烟,一边眯着眼睛仔细地咀嚼手中的馍,尽情地享受着收获的喜悦。
而这时候,也正是我们山里孩子最快乐的时候,大家嘴里嚼着馍馍,手里拿着馍馍,欢天喜地地满村子里跑:“哟吃馍馍啰,吃馍馍啰”。要是谁家孩子这时手里没了馍,那便意味着他家今年的生计又面临着艰难。望着那家孩子眼巴巴的样子,我朴实善良的乡亲们总是豪不犹豫地进屋端出馍来或将手中刚吃的馍塞了过去:“来,给你,狗娃子”,或干脆骂上一声“狗日的。来,给你”。于是。那被叫做狗娃子或牛娃子的孩子便也大大方方地接过大人递过的馍,欢天喜地地去了,全然不觉身后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然而,即或是在收割的季节里,我家的那盘大石磨也不会轻易而举地就动起来,也只有在家里来了贵客诸如下乡干部或姑妈回娘家的时候,它才有少见的欢乐。这时节里母亲便会从粮仓里仔细地舀出两三升粮食,牵了牛,来到桂花树下的石磨前,给牛上了套,将麦粒或是舂了壳的谷粒倒进磨眼里,忙完了这些,母亲便会将我一把抱了放到那盘大大的石盘上去,等我坐稳定后,母亲这才拿起半截秸杆开始吆喝着赶牛,于是,在母亲的吆喝声中,我家的那头忠实的水牛便迈开沉稳的四蹄,绕着磨轴转起圈来,沉重的石磨在它的牵引下发出愉快的“嗡嗡”之声。我就静静地坐在石磨上,嗅着桂花的清香,听石磨咀嚼粮食的欢愉声,或眨巴着眼睛看拿着秸杆赶牛的母亲。
但最有意思的却是在这当儿碰上打柴回来的哥哥,我总是调皮冲他叫道“坐飞机啰,哟坐飞机啰”。于是,我那仅比我大三岁的哥哥便从沉重的柴禾下抬起头来,用满是羡慕的又有些妒恨的眼光狠狠地瞪我一眼,然后便默默地离去。等他进了屋,我嘴里还一个劲儿地直嚷,直到母亲手中的秸杆在我的头上轻轻一点我才没了兴致,于是我便又去听树上的鸟叫,看空中的白云………呵,我苦涩而又欢快的童年。
………
如今,整整10年过去了,想我的家乡又是怎样的一番模样?想那桂花的清香是否依旧?想那圆润光滑的大石磨可曾还在?
我日夜魂萦梦绕的故乡呵。
前不久,我利用探亲的机会,终于回到了我阔别多年的家乡。
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的山梁上,呈现我眼前的到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新气象。尽管这些年来我从哥哥的来信中陆陆续续地知道家乡发生的巨大变化,但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山腰间那一条白玉龙般盘旋环绕的公路,远近高低的树影之后一栋栋挺立的楼房,浓密的树叶怎么也掩盖不住的那一阵阵从音响或电视机里传出的歌声………我忍不住加快了步伐,临近家门的时候,老远便看见那盘饱经风霜的石磨依旧坐在那棵已然苍老的桂花树下,用它那深邃幽远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拧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归来的我。
以后的日子里,便是热情好客的乡亲们东家西家地拉去作客,很少有时间去石磨前坐上一会儿,仔细地去回味我清贫而乐趣无穷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生活,直到临返部队的前几天里,我才突然想起有好多年未吃过家乡焦黄喷香的煎饼了,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时,母亲欠欣然答应,当下就去粮仓里舀出一大盆麦粒,然后又去牛棚牵出牛,一面招呼着我便向门前的大石磨走去。我不解地望着母亲:“妈,哥哥家里不是的磨面机吗”。母亲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沉稳地极为熟练地给牛上了套,然后又递给我一截秸杆,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到:“娃崽,来,替妈赶牛”。我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这时候,哥哥正好从外面回来:“妈,你这又是乍啦,放着磨面机不用,又去动那老古董干啥?”见母亲没有搭理他,哥哥又说到:“妈,弟弟在部队大小也是个官儿,你不怕左邻右舍笑话吗,再说,弟弟已是大人了,就要………”。
“大什么,大,再大也是我的儿”﹗见母亲生了气,哥哥便讪然着离去了。
我接过母亲手中的秸杆,开始吆喝着赶牛,在我的吆喝声中,石磨便开始发出‘翁翁“的呻吟声,既亲切,又陌生,有一丝欢快,又有一丝沉重,那声音就仿佛是一丝跌落深谷的云霞,然后又悠悠地爬上我的心头,蓦然间,儿时的种种情景又倏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旋转的石磨上,那光着屁股呆看天空的我,金色的夕阳下,那背着背篓在田野间捡拾麦穗的我,十年前,那终于不忍家乡的贫穷落后而离家当兵的我………我陡然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家门前的那盘大石磨依然不曾肮脏依然圆润光滑?望着母亲的满头银发和她那已然颤巍巍的脚步,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是的,有人说成长是一种蜕变,必然因为失去旧的,又会迎来新的;是的,尽管一切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成为历史,就如这眼前的石磨也最终会成为化石或成为粒尘,但历史留给我们的精神,我们却不能忘记和背叛。也正如这眼前的石磨,尽管外部力量怎样的牵扯,它始终也摆脱不了围绕磨心旋转往复的结局,可是,就在它旋转往复的过程中,我却有了焦黄喷香的煎饼,有了点点滴滴的过往和梦想,有了这焕然一新的故乡。
其实,人的一生又何尚不象这旋转往复的石磨?从生到死,又何曾有过什么结果?但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人生的运行轨迹中,我们将要做些什么?将要为我们的子孙留下些什么?就如那颗天幕上的流星,尽管光芒极其短暂,但它却留给了夜空一刻短暂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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