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以后,我被发配到小凉山工作。记得,当所乘的长途汽车进入小凉山地界以后,坡路越来越陡,车速越来越慢。驾驶员频繁的换档和加大油门,使得汽车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一阵阵的向前猛窜。公路十分狭窄,弯道又特别多,碰到对头车时,两车相距仅只几十米,我们上坡的车子必须后退到稍微宽一点的路段,让对头车缓慢的走过以后,才能继续前进。我时时担心车子失控,本能的盯着路沿下方的悬崖峭壁。快要到坡顶时,突然有个年轻姑娘开始抽泣,哭声越来越大。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大妈关心的问她:“姑娘,是不是晕车难受?”这一问,居然使她嚎啕大哭起来,她抽噎的说:“不是晕车。”大妈继续问:“那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呢?”可能她发现周围的乘客都用关切而又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也可能她习惯用哭泣和倾诉来宣泄心中的不悦,她解释说:“我来看未婚夫,没有想到,他居然在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工作,我心里一时难受,就哭起来了。”她的这番表白,令人不寒而栗,此时才意识到,我将要无限期的在这不毛之地生活了。
到县人事科报到以后,被安排到招待所暂住,无事可做便到处溜达。县城很小,在公路的东西两边有几幢房子,分别是县革委会、武装部、百货公司、银行、邮电局和招待所,职工都住在单位里。为了有点县城的样子,在南北两端分别搭建了10来间简易的“干打垒”土屋。南端的土屋搭建较早,称为“老街子”,居住着一些政府安排的穷苦农民。北端的土屋搭建稍晚,称为”新街子“,居住着从外地邀请来的手工业者。正在游荡时,见一伙人举着红旗和一块贴着喜报的木板,喊着口号,敲锣打鼓的向县革委会走去。为了消磨时间,我跟着去看热闹。队伍到达县革委会以后,此时已有几个穿军装的军代表在门前等候,队伍中走出了一个领导样子的人,对着喜报严肃而又大声的念道;“喜报,敬爱的县革委会……”。全文的大意是,他们加工厂的革命职工,活学活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著作,经过几个昼夜的艰苦奋战,终于把机器安装好,破天荒的生产出了小凉山的第一颗”劳砂糖“,接着便宣称:“这是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我茫然了,“劳沙糖”就是把白砂糖溶化后加点色素,然后加热成面团状,再经两个铁滚筒压制而成的椭球状小糖块。儿时,大街上的一些小商店为了吸引顾客,在店门前当街制作,怎么在这里竟然成了“又一伟大胜利”。
几天以后,有一个年轻人背着一支气枪,来到我住的房间,问:“你姓李吗?”我答道;“是。”他说:“跟我走吧!你分配到我们电厂当会计。人事科说,你学数学当会计比较结合专业。”在他的帮助下,我们提着行李来到了电厂的配电室。他打开一个房间,说:“你就住在这里,这也是你的办公室!明天交接工作。“说完就要离开,我忙问:“你贵姓?”他说:“我姓罗。”我接着又小心的问:“你是领导吧?”他说:“应该是吧。”我说:“那我应该称呼你罗厂长了?!”他乐滋滋的说:“嘿嘿,叫我小罗就行。我是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我好奇的问他:”你的枪好玩吗?“他十分得意的说:”新买的,用来打鸟,力量可大了!“说完,装上一颗子弹,对着门就是一枪。然后指着门上的小孔对我说:“你看,门板都打穿了!“他的举动完全改变了我对无产阶级基层领导的看法。我以前认为,他们应该是满脸严肃,开口就训人的样子。
当地人每天只吃两顿饭,晚饭后还不到6点,其他人下班就回家去了,整个配电室只有我一个人。由于寂寞,我拿出胡琴演奏起来,自娱自乐。可能琴声悦耳,把家住附近的小罗和几个青工吸引到了我的房间。小罗对我说:”老大,想不到大学生会拉胡琴。”我很诧异,因为只有样榜戏里的土匪头子“坐山雕”才是“老大”,便问:“你们开玩笑,把我当坐山雕吗?”伙子们大笑起来,解释说:“我们这里,称呼大学生为老大”。小罗问我:”你会奏样榜戏吗?”我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当过琴师,会演奏一些样榜戏的曲目,我回答:“会”。于是我就为他们伴奏,他们十分开心的唱了一个晚上,欢乐中我们熟悉了起来,拉近了距离。
青工们十分活泼可爱,高兴的时候会在车间前的空地上“打跳”。那是一种少数民族的集体舞,领舞的人吹着笛子,其余的人紧跟随着他依次手挽手排成一条长蛇阵,合着笛声的拍子,踩着整齐的步法,重重的跺着地面,沿着圆弧形的路线欢快的跳个不停。有时,他们会邀请我参加他们的聚会,各自带上定量供应的用甘蔗渣酿造的“扁担酒”,围坐在一起,把酒倒进一个大碗里,像击鼓传花那样,轮流着喝上一口。喝完了再倒满一碗,直到全部酒喝尽为止。刚开始几次我不胜酒力,每次轮到我时,只能在嘴皮上轻轻抿一下,渐渐的我也能小口的饮上一点。每次喝到有几分醉意的时候,他们会高兴的讲述各自的趣事或是互相开笑话。有一次,一个青工讲,几天前他去看电影,旁边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农村姑娘,他有点动心,就把手放到了姑娘的手上。姑娘先缩了一下手,后来就不动了,隔了一会,姑娘居然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他又添上了另一只手,就这样相互握着直到电影结束。讲完后,只见青工们兴奋得“喔!喔!”的尖叫。看见我正襟危坐的样子,他突然问我:“老大,你摸过姑娘的手吗?”我的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见此阵状,他们开怀的哈哈大笑。从此以后,他们经常会想着法子,让我处于窘境,开心取乐。
青工当中有一个当过奴隶,摩梭人,大家称呼他“小付”。他的左耳朵前的脸上有一条宽约一公分、长约十多公分的伤疤,脖子两侧各有两个圆形的疤痕。后来得知,他仅9个月大时,就被“黑彝”,即奴隶主,抢到山上去当奴隶,以后又几经转手倒卖。由于奴隶主只吃土豆的心子,奴隶只能吃剩下的土豆皮,他长时间营养不良,因而个头比较矮小。9岁那年,黑彝叛乱,解放军到小凉山剿匪,解救了他,并为他找到了自己的家。
剿匪结束以后,土匪的尸首散布在荒山野岭,无人收尸,为野狼提供的充足的食物,狼群的数量急剧增加。随着食物的减少,野狼开始吃活人了。一天晚上,小付出门小便,被几条凶猛的饿狼扑上来撕咬,并咬住他的脖子拖着跑。他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动了族人,大伙提着棍棒和柴块,直追狼群。经过一番搏斗以后,他得救了,可是脸和脖子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痕。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么一个多灾多难的奴隶娃子,得到了政府的关照,免费上了小学,又送他到专区的发电厂学技术,回来后拿国家的固定工资,当了工人。从他的内心深处来说,他对共产党和解放军充满了感激不尽的恩情。他的这种感情时时都能体现出来,每当值班的时候,他都要在“运行记录表”的扉页处大大的写上“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几个字。预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苦大仇深的奴隶娃子却遭遇了政治厄运。
县工业局里来了个军代表“支左”,他派了由两个人组成的“工作组”到电厂狠抓阶级斗争。工人当中只有一人出身于“富裕中农”,是小付的妹夫,名叫“次儿”,也是摩梭人,年纪比小付大,相比之下他的成分高了点,说话做事都很谨慎。其他人都出身于贫下中农,有的本人就是奴隶,在成分纯洁的电厂里抓阶级斗争并非易事。工作组为了做出成绩,使出了无中生有的招数,就像野狼把死尸吃光了便开始吃活人一样,历次运动把“坏人”消灭完了,就开始整好人了。记得,在一次会议上,工作组组长煞有介事的训话:“……有人说电厂没有阶级斗争,怎么可能呢?! 毛主席说,一万年以后还有阶级斗争。到处都可以抓出坏人,电厂就不行?!你们在座的,哪个的‘鸡儿’是干净的?……”。大家非常反感,我听见小罗轻声的骂:“你们两个的‘鸡儿’才不干净。毛驴子!”,当地人称乱搞两性关系的色狼为毛驴子。后来了解到,这两个人都犯了男女关系的事,被解除了职务,派来当工作组,要他们立功赎罪。
他们立功心切,胡乱挑刺,把电厂的气氛搞得极度沉闷,往常欢乐的唱戏声没有了,更不要说喝酒、打跳的事了。这两个家伙的本事也真大,居然发现了反动标语,而且确认是小付写的。在一次全体职工的会议上宣布:“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们发现了反标,是你付某写的,老实交待!”说着,展示一张“运行记录表”,背面布满了工人们上班时胡乱涂写的字和画。小付问:“反标在哪里?”工作组长指着纸的上沿部分的“打倒”两个字,问:“这两个字是你写的吗?”小付答道:“是,那又怎么样?我原本要写打倒刘少奇,没有写完。”组长又指着下沿部分的“毛主席”三个字,继续问:“这三个字是你写的吗?”小付又答道:“是我写的,可是这些字相隔十万八千里,中间还有别人写满的字呀!我原本要写,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没有写完。”组长大声训斥:“你还狡辩!”小付愤怒极了,他大声辩解道:“我每天都写,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这也是反标吗?!”青工们平时就很团结,爱打抱不平,再加上自己的出身过硬,年轻气盛,便叫喊起来了:“对呀!对呀!”,会场一片混乱,会议无法进行,只得不欢而散。
隔了几天,继续开会,组长命令:“大家针对付某的反标一事表态!”可能事前做了工作,也有可能是出身成分比别人高,想表现一下,或许还想为舅哥开脱一下,小付的妹夫“次儿”首先发言:“付某,虽然你本人是奴隶出身,从内心深处你热爱毛主席,但是你乱写乱画的客观效果是反标!你必须低头认罪!”众人沉默。组长胡乱训斥一阵以后,没人理会,又匆匆散会。
有一天,在路边碰到小付,没有寒暄,他就直截了当的对我说:“老大,麻烦你帮我写份认罪书。”我十分惊诧的问:“认什么罪?”他十分坚定的说:“承认反对毛主席!”我脱口就说:“小付,反对毛主席是要杀头的哟!你真的反对吗?”他显得有些无奈的说:“我哪里会反对呢!”我急迫的问:”那为什么还要承认呢?“他的回答让我难以置信,他说:“你看看我妹夫,他居然当众要我认罪。我们的族人说了,既然他不仁不义,那就收拾他一下。要我先认罪,然后揭发‘次儿’是幕后指使人!他的成份不好,别人会相信的。”我被这荒唐而又危险的政治预谋击倒了,人性的良知促使我这样对他说:“小付,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你们家拿工资的两个人要么杀头,要么进监狱,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你妹子想想!再说‘次儿’在会上的发言,也是小骂大帮忙呀!千万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可能我的话触动了他,沉思了一会儿,他问我:“你说怎么办?”出于对无助者的同情和对极左的厌恶,我大着胆子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就写,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的今天,毛主席是我的救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奴隶娃子翻身解放全靠毛主席的大恩大德,子孙后代都要拥护救星毛主席。没有人敢说你讲假话,包括那两个杂种。但是要承认,为了提高文化,练习写字而乱写乱画的缺点。要特别强调只是个缺点!”运气不好,没有注意到工作组的那两个痞子从我们身后走过来,看见我跟反革命交谈,恶狠狠的瞪了我们一眼。小付要我为他执笔,我说:“万万不可!笔迹必须是你的。”估计他明白我也怕无辜遭殃。
我不知道他具体怎么写,但是工作组组长在一次大会上明确的指出:“付某虽然写了检讨书,但是肯定有人为他出谋划策,他没有那个水平写出那些话来!”由于没有点名,我也不吭声,我相信小付不会出卖我。后来发现,青工们对我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交谈时多了些尊重和客气。
奴隶娃子写反标的事在县里传得沸沸扬扬,估计那些领导们预感到情况不妙,担心在阶级路线上犯错误,害怕不得人心。不久,派人来电厂来宣布小付一案的处理结果:“付某书写反标一事,证据确凿,实属敌我矛盾。鉴于他出身奴隶,而且认识深刻,现在决定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时隔多年,至今我仍然不能理解,当权者们为什么对民众的贫穷、落后和愚昧麻木不仁,而是醉心于“阶级斗争”,把聪明才智用去发明“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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