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只有不知名的虫叫声的夜，只有三个人的夜。
“爷爷，”
“唉。”
“我们家很穷吗？”
玉娃直直地看着祖父，清澈的翦水眸子溜溜圆，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祖父微怔，手中摇扇的动作纹丝不变。
“玉娃子哟，你觉得家里头的长辈喜不喜欢你？”
“当然啦？爸爸妈妈每天上班很辛苦，但是下班都会陪我，还有爷爷和奶奶！你们每天晚上都带着玉娃乘凉看星星，玉娃觉得很好！很——快乐！”
“那你喜不喜欢我们？”
“喜欢！”玉娃用力地点着头。
“哈哈，那我们玉娃就是最富有的。”
至今玉娃都清晰地记着祖父在那个夏夜的笑容，嘴角的皱纹像波纹一般漾开，似乎连棱角分明的下颌都变得圆润了。
“可是今天，阿琪她说我们家没钱……不愿意和我玩。她还……”
说着，玉娃低下头，扑闪着眼，浓密的睫毛上亮闪闪。
“唉，”祖父轻叹了一声：“玉娃啊，你听爷爷说……”。
蓦地，“玉娃，咱人穷志不穷！倒不是说咱不穷啊……也不是咱们穷，反正咱们有个好好的家。”一旁缄默的祖母打趣道。
“什么穷不穷嘛，我又听不懂。”玉娃摇了摇头，嘟哝着。
祖母莞尔，把手中的蒲扇递给祖父，轻轻抱起小玉娃，深褐色的脸颊挨着玉娃额头，轻轻蹭着，逗得玉娃咯咯直笑。
夜静似潭，似乎还能听到玉娃微小的鼻息声。
祖孙三人，在四周茵草的环绕之下，坐拥一天一地的清凉。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玉娃的日盼夜盼之下，她终于满心欢喜地迎来了自己印象中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儿童节。
这天街上，到处是三五成群的小孩儿追逐嬉戏。扎着羊角小辫儿的，穿着开裆裤咿咿呀呀的，一张张粉嫩的小脸，红润的小嘴，咂着糖，打着闹，抱着玩具撒着娇。每张烂漫的笑脸把整条儿街装点成了一个流动的儿童乐园。处处，繁花似海人如潮。
玉娃的笑脸留在了一家与整条街的主流大相径庭的杂货铺里。
这家杂货铺背阳，顶上的一砖一瓦像是刚出土的文物，屋檐下的蛛网银闪闪，几丝灰暗的蛛丝从这张网的一旁缓缓落下来，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店铺的门口堆着一堆亮闪闪的仙女棒，虽然上面也已有些许尘埃。货架那边似乎也有什么亮晶晶的玩意儿交相辉映着，吸引着。即使是这样，这家店门口挂着的框匾中那几个金光闪闪的行书却颇有些莫可名状，带着些许耐人寻味的感觉。
向阳小铺。
“爷爷爷爷！你看你看这个杯子好漂亮啊，好像跟阿琪的那个差不多，叫……流什么杯来着……”
“是琉璃杯！”店主是一位披着披肩的中年妇女，看着玉娃一副钻牛角尖的样子，笑着迎着话。
“对啦对啦，是叫琉璃杯来着！”玉娃一拍小脑门儿，恍然大悟道，“不过她有了，我就不要。爷爷，咱们往里头走再看看。”
祖父还没来得及应一句，便被玉娃拽着衣角往里走去。
突然，玉娃站在一排货架边停了下来。她伸手拿出了一支口红，盖头上还有些亮晶晶的亮片。
这是班上多少女生梦寐以求的小东西啊！要是把它带到班上去，阿琪她们肯定会很羡慕我的。
可是爷爷会同意买下它吗？这看上去不便宜呢！我，我……
玉娃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那支口红，食指轻轻摸着盖头。
“爷爷，我想买这支口红，是……是给妈妈……买的。”
玉娃的声音像是折了翅的鸟儿，越来越低。
祖父看了一眼玉娃，摸了摸玉娃的头，笑着说：“玉娃真懂事，还想着妈妈。老板娘，这支口红多少钱？”
“十二块。”店主握着双手放在腹部，脸上仍是不变的笑容。
“那……算了吧，爷爷。这东西……有些贵了。”玉娃听到价钱后，心里先是吃了一惊， 转念又一想，是不是这样，爷爷就一定会买下来，便有些支支吾吾地开口道。
“我的玉娃子哟，这东西是贵了些，就当是爷爷替你买了你这份心意。老板娘，这是十二块钱。”
玉娃看着祖父伸出的那一双带着不少伤的手，白花花的老茧和凌乱的掌纹深深刺痛了玉娃的心，复杂纠结的心就像一根根紧绷的琴弦，然后又一根根断开，百般不是滋味。
玉娃知道，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谎言。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玉娃已经是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了。
刚开学没几周，夏日的尾巴就已经抓不住了。步入这个有些日短夜长的秋季，玉娃发现，原来，雨就是季节间的分隔线。
人生的境遇不同，听雨的感受也就各异。玉娃总是执着地认为，这场秋雨是老天爷爷对夏天离去之惜，对秋天到来之喜。印象中的秋雨总是淅淅沥沥，清清泠泠，恍如不食人间烟火，正曼舞轻歌的清傲仙子。突然，一个显得格格不入的惊雷响彻云霄。
为了帮助贫困山区的同龄人，学校举办了一年一度的募捐活动。
“同学们，你们知道吗？在遥远的山区里，有许多与你们相同年龄的孩子，或是哥哥姐姐。可他们却不能和你们一样，坐在温馨的教室里，吃着美味的点心，跟小伙伴们玩着各式各样的玩具以及很多很多其他的东西。所以我们应该去帮助他们。参与的同学们，不管明天捐多少钱，都是我们自己的心意。剩下一点点饼干零食的钱就能改变山区小朋友一周甚至更长时间的生活条件。当然了，你们也可以选择不参与，只要我们有一份心意就足够了。希望同学们能够发扬爱心，去温暖每一个角落！”
园长话音刚落，底下便炸开了锅。
“我要捐10元！”“我捐30元！”“我要捐三包香香糖的钱！”……
玉娃却低下了头，抠起了指甲。她微微侧过头，看着一群同学们围着阿琪，咬了咬嘴唇。
“我捐50元好了！”
顿时，鸦雀无声。
“哇！阿琪你家真有钱！”“阿琪阿琪，你每天有多少零花钱啊？真羡慕你啊！”……
时光退回到去年。
“老师，这是我攒下的所有零花钱。”玉娃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双臂伸得直直的，两个小拳头里握着七块二毛钱。
“玉娃，你很棒！”老师笑着摸了摸玉娃的头。
“才捐了这么点钱，啧啧啧，穷人就是穷人，连钱都是皱巴巴的，真不知道你刚才是哪儿来的勇气把这么少的钱交给老师的。”阿琪抱着双臂，伸长了脖子抬高了头，想要俯视一般看着玉娃。
话音刚落，一旁的同学也跟着起哄。
面对一个个轻视的眼光和不屑的嘲笑，玉娃脸上很平静，装作充耳未闻。可是，手中的积木却被攥得死死的，发出咯吱的声音。
回想起去年阿琪的嘲讽，玉娃幼小的心灵就像是被刀剐了一般。
第二天，募捐仪式开始了。玉娃一拍脑门儿，才想起自己忘记带钱了。因为募捐是凭自愿的，所以学校里并没有强制性地要求每个人都参加。
“看她那个样子，不会是今年穷得连一分钱都不捐了吧？玉娃啊玉娃，哈哈！”
阿琪和周围三三两两的同学们小声嘀咕着。
“老师，对不起，我忘记带了，我……”
“哈哈，果然是不打算捐钱了，我看你根本不是忘记带了吧？”阿琪在一旁嘲笑道。
“阿琪，你怎么能这么说！在学校里，小朋友们应该友爱相处……快跟玉娃道歉！”老师严肃地说。
“哼，我才不呢！玉娃她就是个穷光蛋！”阿琪朝玉娃吐了吐舌头，扭头就跑。
老师，对不起，我忘记带了，我能不能明天补捐。
玉娃垂下眸子。
当天放学回家之后，玉娃爬上父母的床，盯着衣物架上的包，一动不动。
好长一段时间后，玉娃慢慢地伸出有些发颤的手，又突然加快了速度。
玉娃手里拿着那崭新的一百元。那一刻，她觉得手里的一百元好烫，好重。不知不觉，眼里渐渐地湿润了。
是不甘？是虚荣心在作怪？是为了山区的小朋友？
玉娃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
“同学们，这次募捐活动已经圆满结束了，我们班共计捐款金额为590元，这可以让阳光小学的小朋友们一个月都能吃饱饭啦！小朋友们，你们开心吗？”
“开心！”底下异口同声地应道。
玉娃刚从布袋里拿出的一百元又放了回去。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
是不甘？是虚荣心在作怪？是为了山区的小朋友？
夕阳西下，又到了放学时间。
“玉娃！这里！”人群中，祖父总会高举那把老蒲扇，这是祖父的标志。
“爷爷！”玉娃一蹦一跳地跑到祖父身边。
大约走了三分钟，玉娃放在布袋里的手有些出汗了吗，刚抽出手，那一百元粘着汗涔涔的小手从布袋里一跃而出，随风飘落在了地上。玉娃下意识地向祖父看去，发现祖父并没有看到这一幕，才呼了一口气。
就在她刚要伸手去捡那一百元时，一个念头在玉娃的脑中闪过。
“爷爷！我……我捡到了一百块钱呢！”
玉娃把手中的一百元拿给祖父看。
“爷爷你看，玉娃的运气多好呀！我们去花了这钱吧！那儿有家小超市！”
说着，玉娃拉起祖父的手便向便利商店跑去。
可祖父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玉娃又回头看了祖父一眼，只见祖父将那一百元钱从手中抽走，像是拿着什么最厌恶的东西似的，扔进一旁的矮树丛里，然后便拉着玉娃大步向前走，边走还边念叨：“这钱来得不干净，可不能要，可不能要哇……”
这钱，来得不干净。
玉娃扭过头看着那万绿从中一抹微红，想着祖父那番碎碎低语，心里又急又悔。
当天晚上，妈妈发现了。
本来玉娃是免不了受斥挨打的，可总有个身影护着她。
在后来的回忆中，玉娃常想起祖父的背影：那个背影，清瘦，高大，一家子里头啊，最瘦的就是我爷爷了，可站在他的身后，我就觉得再大的危险也害不得我了。好像，把我和一切对我不利的事物，就这么生生地隔绝了。
“对不起爷爷，我不该骗你。”玉娃哭着说道。
“唉，玉娃啊，爷爷……护不了你一世啊，下回可不能了啊。时间也不早了，快去睡吧！”
说完，祖父便关门进了卧室。
黑暗中，玉娃静静地想着。
为什么又欺骗爷爷，玉娃！
为什么爷爷的鬓边会有……汗珠呢？
三年后，玉娃得到了答案。
祖父在患肺癌两年后才被家人发现。
第三年，一个雨天的清晨，祖父在家人的泪水与悲痛中去世了。
“玉娃啊玉娃，你爷爷是怎么待你的？你又是怎么待你爷爷的？跪下！”
父亲的脸上，两颊的咬肌分外明显。
是啊，导致祖父躺在病床上的最直接的原因不就是自己吗。
看着父亲悲伤与愤怒交杂的脸，不停地指着说着。
玉娃双眼空洞洞的。
声音像一滴墨水滴到最爱的白衬衣的胸口处，你越不想它扩开，它却一圈一圈变大，浸入到胸口前的皮肤上，然后，似乎渗进了心里。
祖父送往医院的前一天。
“走，玉娃，爷爷带你去超市兜兜。”
“好啊好啊！爷爷等玉娃穿鞋。”
阳光下，祖孙俩的背景缱绻在一起，拉得好长，好长……
“爷爷你看，是五楼那个傻子！”
玉娃指着前头一个愣头愣脑，此时却有些面目狰狞的矮小男人说。
突然，那个男人一个侧头，扬起手便张牙舞爪地跑向玉娃。
手抬高。
玉娃闭上眼叫了一声。
手落下。
却是一声闷哼
一拳硬生生落在了祖父的胸口。
玉娃睁大了眼，怔怔的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就这么倒下。
那个傻子见势立马逃跑了。事情不知怎的变成了这般。
玉娃静静地看着祖父安详的面容。
她心想：
这次是一定是祖父在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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