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地里赶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眼。

他以为自己不会伤心难过，身上还留着父亲三天前喝醉酒挥鞭而下的红肿痕迹。可是当他看到父亲手里抓得紧紧的红彤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眼泪却“刷刷”地流了下来。

医生说，父亲是突发脑溢血去的，从发病到断气总共也没几分钟。村里人说：“你这娃倒是争气，考上了重点医科大学。可惜了你爹，没福分享受。拿到你的通知书，坐在门槛上大笑了两声，就这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他费了好大劲才把通知书从父亲的手里拿出来，看着那几个烫金的打字，再看看躺在草席上的父亲，他突然把通知书狠狠地摔了出去，跪倒在父亲面前，嚎啕大哭：“要是知道这个通知书会要了你的命，我就算被你打死也不会去考大学啊！”

父亲在动荡的年代，带着他来到这个穷乡僻壤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父亲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他却从记事的一天开始，就没有放弃过远远逃开的念头。

因为怀才不遇的父亲，从他开始记事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一天是清醒的。喝醉了酒就耍酒疯。父亲的房里有一根马鞭，父亲每次要打他，都会吼着他去屋里取来马鞭，然后呵斥他跪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骂骂咧咧地，一下一下狠狠抽在他的身上。

等他大了，有能力开始反抗。父亲骂他“良心被狗吃了”，养了这么多年，不知恩图报，还动手打自己的爹。村里很多的人都来看热闹，他觉得丢人。以后就再没还手，任凭父亲抽打，只是再不愿意跪下。

就是这样一个经常打骂他的父亲，还时常在他的面前念叨自己的含辛茹苦，让他忍不住冷笑，一阵厌烦。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他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只有这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让父亲心甘情愿地放手。

果然，父亲沉默良久，吧嗒着旱烟，点点头对他说：“总算是这几年的鞭子没白挨，你安心复习，其他的，我会想办法。”之后没两天，父亲不知道从哪弄来了几本书，他一看都是高中课本，又薄又烂。不过那时候，这样的资料对于他来说异常珍贵。他没问父亲是从哪弄来的，父亲也没说。他那时候就想，总算做了一件为人父母应该做的事情。其实，他所有的知识，都是父亲一点点传授的。

就在他一心一意专心复习的时候，村里人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说因为父亲的身份，他不能参加当年的高考。他一听一面着急，一面更加地恨父亲，他一点也不想呆在这个山沟沟里守着这样一个暴脾气的老男人过一辈子。

父亲见他那模样，回屋拿了马鞭就狠狠地朝他抽下来：“没出息的东西，这点事情都兜不住，养你做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没有要他去拿马鞭。

那段时间，父亲总是很早就出门，很晚才回家，到家倒头就睡。他也没问，正好落得清净。后来他终于还是走进了考场，他知道这一定是父亲那段时间争取来的结果。

给父亲擦洗身子的时候，看着那一根根的肋骨，他问自己，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了？这一问，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看过父亲了，哪怕是一眼也不曾。

在父亲的房里翻找了好久，还是没能翻出一套过得去的衣服，都那么破。他只好拿出过年时候父亲给置办的新衣服给父亲换上，宽宽大大地衣袍罩在父亲身上，更是显得空落落的。

办完父亲的丧事，他便带着屈指可数的行李，前往那个千百次向往的大城市。原以为会毫无牵挂，却不曾想，父亲长眠于此，带着他心里的根一起埋在了这片他无数次诅咒的土地，他再不可能也不愿把这份挂念从血液里生生剥离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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