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娘说笑了,你说没的就没的,猪栏里想也不会有的。”说完转身作势要走。我怀疑他是听到猪栏后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
旁边一个帮闲突然从麻袋里掏出一把小鞭,引燃火线朝堂屋里一扔,一下炸得满堂通透,猫儿被吓的猛窜出来,毛蓬蓬地竖直。
这帮鼠辈,居然带了鞭炮来。他们一看还是没有动静,又瞧见奶奶停下梳子满面怒容,赶紧朝外溜。
“二娘娘,我们先走了,找到得胜的话会招呼你们的。”功灿陪个笑脸,带人迅速撤离。
大清洗只用了十天不到的时间,几十条忠心耿耿的护院家犬在屈辱与茫然中丧生,并且除掉那条小狮毛,余者全被人吃进肚里。他们嫌狮毛是宠物狗,怕肉是酸的,而且也没几两重,扔在了田埂上,王狗子用麻袋收回来,埋在了东疆岸。有人质疑说应当烧掉,不然可能要生瘟病。后来看看王狗子那要吃人的眼神,加上谁也不愿意出火葬的费用,便不了了之。这样,黑二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年富家的老狗在草堆里藏了三天,被拖出来的时候浑身发抖,拖它的人欣喜若狂,丝毫不顾这孱弱性命发出的最凄惨的悲鸣。一声脆的,是打断了鼻梁;一声闷的,是击中头颅。我家老太太倚墙根靠着,连声的“造孽”,“阿弥陀佛”。我站在后沟的河床上,从围墙洞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一只呕血的狗头,依照黑二的视力,应该能够瞄清楚同伴垂死滴落的眼泪。他没有叫,默默地低下头。
一场风波结束了,但对于黑二来说,噩梦远没有消失。他不再叫唤,像即将死亡的那种沉默,虽然之前的黑二也不大吱声,但是会欢快地跑动,逢人都谄媚地摇尾巴。爷爷最先发现问题,我不在家都是他去拿骨头回来,结果每天的骨头饭都有相当的剩余。起先大家以为他受了惊吓或是生病,就请了先生来家看看。当打着赤膊的兽医出现时,他像是见了鬼似的往后缩,人按也按不住,喉咙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先生叹了口气,走了。
人家说黑二像是着了魔了,可魔和鬼不都是人想出来的吗?黑二见到的魔是什么样的呢?总之我们再不敢打赤膊,怕他整日的惶恐不安,只是收效甚微。他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缩在墙角,不吃不喝,父亲骑车回来他就抬头看一眼,又落下去,没有兴奋和迎接。母鸡出来散步,更是连头都不抬一下。
功灿的三轮车过了一次家门口。黑二一跃而起,浑身的毛都振奋起来,放佛又回到了那日的浮桥战场,龇出尖牙,狂吼着,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扑击撕咬。爸爸大喝回来,黑二充耳不闻,怒放爪牙,功灿吓得胡口不清地喊救命,脚底下乱蹬,连人带车钻进河里去了。我们赶忙上去摁住黑二,却发现他也不挣扎,嘴一吱,两片松弛的皮肉从牙口拉到靠近耳朵,像在笑。
功灿从河里爬到水桥上,大骂狗日的,当时没有杀掉你吃肉。我一听真是火焦心门,拾起块废砖一下呼过去,让他又下了河。黑二没动,眼睛红红的,保持笑的姿势,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像是着了魔。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黑二心里的魔,是人。
功灿上了岸撒泼打滚,说还是亲眷呢,这是大不敬,要天打雷劈。我冷眼相看,爸爸看也不看,邻居乡亲看归看,没一个拉他起来。他自觉没趣,又放狠话说要家去喊人来评理,三轮车也不要了,一路哼唧着往西走。我夜里想,他们要是真敢来,就让奶奶问他要小猪的钱。好在功灿家的并没来,只是托人把车捞上来拖回去了。此事后,功灿至死不打圩东过,当然,他还未死,不知到底过不过,想来是不敢的吧。
只是黑二一天天瘦下去,专寻阴处栖息,长期不见光一只眼睛也害肿了,流黄水,没多久就睁不开了。星期天我回来看他,他趴在爷爷腿上晒太阳,爷爷手搭在他背上,坐在墙边的靠背凳上,没有风,两个生灵的眼睛都紧闭着,像一座雕塑。我唤了一声,他像又回到小时候刚来家时,一步三晃,骨似枯柴,过来嗅了几下裤腿,慢慢趴下去不动弹。我差一点儿哭出来,黑二怎么会成这样,那些忠犬怎么会成这样,会不会黑二哪一次趴下去,就不再有力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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