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换过三个住处,屋子不同,可我最喜欢的总是阳台上的窗台。
最早家里住的是一室户。几乎每个下午,外婆抱着我坐在窗台前。阳台朝南,即便临近傍晚还是挺暖和的。外婆常说小孩子多晒晒太阳有好处,我并不懂其中的道理。我只觉得,外婆的脸给阳光照着很好看,红彤彤的;我觉得躺在外婆的怀里很舒服,舒服得无法分辨是日光的温度和还是外婆的胳膊让我浑身暖融融的。或许,根本没有区分的必要。
除却晒太阳以外,最大的乐趣是等外公回家,因为那意味着我有包子吃了。外公说工厂食堂里的师傅,做包子的水平绝了,我从未怀疑过,那的确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可惜不到两年我就尝不到这般美味了,因为外公提前退休了。我还常常为此埋怨他,其实,倘不是我成天吵嚷着要他留在家里陪我玩,他大概不会提前退休吧,我当时这么想,怪自己断了自己的口福。我没意识到,外公渐渐老了,而且他的心脏一直不太好。——大概下午四点前后,我就会集中注意力望向窗台外:远处是一条铁轨——我喜欢听火车开过的声音,因而小时候外公外婆常抱着我,尽量凑近了瞧驶过的火车——稍进一点是一条普通的马路。路上往来的人并不多,但我仿佛总怕不能第一个于行人中分辨出外公来。一个人影出现了,略显消瘦,中等身高,深蓝色的涤盖棉外套在夕阳下成了赭褐色的一层,外公回来了!沿着这马路,愈来愈近。于是,窗台上是两只挥动的手,一只大手,一只小手;马路上是一只挥动的大手。
五岁的时候搬了家。我要上托儿所,接着是幼儿园了。外公外婆轮流接我上下学。于是早晨、下午,一旦走到新村里能够瞧见家的窗台的地方,我便急着台头张望。仿佛有无尽的默契似的,那一刻,阳台上也总已站着个身影,向我们挥挥手,或者是外公,或者是外婆。窗台上是一种大手,新村的过道里是一只大手和一只小手。
不久我便上学了,家人觉得我应该尽早学会自立,上下学不再让外公外婆接送了。然而,出门还有回家时,那抬头望一望、抬起胳膊挥挥手的动作却一直没变,成了习惯。无论我去哪里,外公外婆都会站在窗台边,一直看着我,直到我在他们的视线中变得模糊,然后消失。之后又搬过一次家,去上学,不再是走一条笔直的通向新村口的路,而要拐个弯。我问外婆,拐弯后,你们看不见我了怎么办?她说,我和外公就看着你走到拐角处,然后我们站在窗台边,估摸着你要走到学校了,我们才回屋里。我听了,心里万分感慨。无论路怎么变,笔直的弯曲的,那三只手仍然不离不弃。只不过,现在窗台上是两只大手,楼下是一只渐渐长得和它们一般大小的小手。
我念高中了,二老的体力不如从前了。可是他们仍旧尽量在我每一次出门的时候,站在窗台边,安静地、慈祥地、和蔼地看着我,对我挥挥手。有一回被楼下的邻居撞见了,“这么大的人了,还离不开外公外婆啊?”我笑而不答。
的确,我离不开他们,我从未想过也不能设想离开他们;一如我无法忘记老房子的窗台。窗台内外的对望和挥手,传递着二老对我的爱以及我对他们的爱——还有感恩。我时常觉得,窗台是个奇妙的东西:从里往外望,是一条条路,是那永远看得见却抵达不了的地平线。二老的目光,让我获得一种勇气,让我在追逐地平线的路上感到安心。从窗台外往里望,是里屋,有了所爱所感恩的人,屋子便成了家。有了家,无论日后我漂泊在地平线的哪一侧,都有可以回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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