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票”是由江汉开花寨一共10来个站的短途客车,早起5点半从江汉车站开,八点钟到花寨;下午三点半又从花寨开江汉,一天一个来回很轻松,旅客几乎全是农民和菜贩子。对于谷越春来说,到“小短票”值乘再好不过了:离花寨家近,每次乘务都可回家照顾小崴崴,这个车没有夜间行车、休息好,几乎没有案件发生。还有重要的是这里“补票奖”高,每月可以拿80元,高出自己工资好多。对他来说,“起篓子”的事天生学不会,但“补票奖”是合法收入,何乐不为!
“小短票”四个乘警轮流值乘:老病号老陈、小病号小尹、娄黑皮娄秤固和谷越春。当初,娄黑皮就是因为和他的“樵子”庞俊香关系暧昧而调离西安快车,娄黑皮一直记恨谷越春顶替了,。提线路干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谷越春调离西安到关州慢车。后来,娄黑皮和庞俊香终于修成正果生了孩子结了婚,在乘警队闹得沸沸扬扬,领导撤销了他的线路干事,调“小短票”值乘。现在谷越春也调这里来了,一时心情复杂不知怎么称呼才好。想他曾是老公安于是急中生智:“啊,老革命来了……”从此,谷越春“老革命”的称呼在全队叫开。
“小短票”列车长黄再诊以前跑广州,不在乘务时常穿一件棕色连衣裙,两根长长的飘带垂在挺得高高的胸前。头上搭一块白手绢,猛一看像外国修女……据说就因为吃“独食”太多被贬到“小短票”。
“她也捞饱了!”列车员郑杏容神乎其神地对谷越春说,“她家里是24吋的《SONY》大彩电,客厅里是《松下》大柜机,卧室分体机……两口子八个大戒指……”让谷越春大开眼界。
“‘小短票’就是老乡多、菜贩子多,我们就是查票,来回查、反复查、不厌其烦地查……只有多查票才有多的补票奖……黄再诊她自己捞饱了,不怎么抓查票。我们不管她,只管自己查……来,谷班长,你来帮我查……”说着,她拿出票本朝旅客大声喊道:“查票!查票!这是新来的公安谷班长,人狠得狠!你们莫玩巧!”
车厢清一色白菜,苋菜,菠菜,大蒜,香葱……绿油油、水灵灵,一捆捆、一筐筐顺着摆放在只有靠车皮两排边凳的专用大车厢里。菜贩子大都是身体健壮、血气方刚的农村青年,有的穿着时新,也有的土布破衫。他们靠着车皮,手里捏着车票、货票等着查验……
“谷班长,你注意货票写多少公斤,重量不够的还要加票……”郑杏容对谷越春道。
“查票就查票,还管那么多货票?”谷越春不解地问。
“货票可‘来菜’啦!”(来菜,地方俗语:实惠)郑杏容说,“查人票收入上级按百分之二十返回,而货票按五十返回……你说哪滑得来?”谷越春一一查验,没发现什么问题。查到一个青年人,他说票在列车员手里。
“在列车员手里?”谷越春大惑不解:“你的车票怎么在列车员手里?”
“嗯……是在我这里……” 郑杏容对谷越春说,表情非常从容。谷越春霎时明白了:他根本就没票,是“私带旅客”。
“这‘小短票’整个车票也就是3元多钱,你就是带一个人,又能赚几何呢?”谷越春心想。后一想:不对了,一个人3元,带几个人就几个3块。一趟车带三几个人就是10元,一天一个来回就是20元,一个月15个来回……他不敢再算了,因为那个收入竟超出了工资几倍……有好心人对谷越春说:“谷班长啊,你还是要搞点儿钱啊!光靠你那几个死工资没‘外水’哪够啊?以后孩子上大学、参加工作都要有路子,你就是有路子没有钱也不行啊……”
谷越春也帮菜贩子算了一笔账:一担白菜足有150斤,不是身强力壮挑都挑不动!人票、货票,如果不够车上还要加票……出站车站还要加票,到街上还要请三轮车运费,一担菜能卖多少钱?在江汉这个800万人口的大城市里,“菜篮子”是个巨大工程!没有这些农民兄弟和菜贩子的贡献,江汉人民的生活真不敢想象……
12号车厢是一个50开外的男列车员马耕田,梭子脸、眯眯眼,累累皱纹爬满面。车长带领列车员正查票,他却坐在乘务室看《伴侣》杂志,手里拿着一根烟,耳朵夹着一根烟,一边使劲抽烟一边猛烈咳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乘务室里烟雾缭绕,小茶桌上摆着一杯清茶,还有《知音》《人之初》杂志……
“马师傅看书呢,不查票?”谷越春走到他乘务室打招呼。
“我查他个屌……”马耕田两眼不离杂志没好气地说。“累得舌干口燥给的补票奖还不够我买半斤茶叶……”他老伴儿早过世,虽然50开外身体却倍儿棒……他曾卜过卦:“要等三七二十一年才能遇到贵人……”“毬!三七二十一年后我的骨头渣子都肥了多少田了……”只有死抱《伴侣》《知音》杂志看……
“他的名堂大得很!”隔壁车厢列车员说,“你摸摸他的后脑壳:归元寺的罗汉哪个像他?每次到花寨,总有一个老娘们来接他……干吗?就到她那里打一炮……他的钱都用在那老娘们身上了,可他也不是出血的桶子,常常有老娘们找上车来要钱……”
清菜车厢过了就是茎果车厢:莴苣,高芭,茄子、番茄、红萝卜、白萝卜……再过来就是肉食车厢,大块大块血淋淋的黄牛腿、黄牛背,巨大的牛脊骨、牛排骨……车厢底一滩滩牛血迹……
列车到达花寨终点,谷越春和列车员一起到旅社开退乘会,然后自己回花寨的家。
“谷班长,来!到这里来……”有人喊谷越春。寻声音走进一间客房,见女列车员凃美华光着上身只戴一件胸罩,谷越春连忙退出来。
“哈哈哈哈……看把你吓的……这怕么事唦……哈不是这样,又不是冇见过的……” 凃美华大言不惭道。她不过40来岁,皮肤白皙,淡淡的眉毛下有一双大大的眼总像含情脉脉。尖尖下巴,一双小手背十个指头八个小肉窝……人样儿是不错,可一脸密集雀斑人称“酱油大麻子”,完全破坏了她的娇容。为此,她放嗲,撒娇,卖乖……尽量取众人之宠得自己之乐,大家也就顺水推舟众星捧月般给她取了个人听人爱的名字“凃美人儿”……
“凃美人儿”做事胆大泼辣。跑成都时,许多逃票者躲到座位下藏着不出来,其中也有没卧铺票睡在座位底下的有票旅客。凃美华手里拿拖把朝座位下直捣,一边喊:“统统出来!你们这些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其中还有一位军人……
“凃美人儿”一直没男人。跑成都时每趟车都要煨一铫子牛尾汤送给男车长,终于感动了他与她相好……可也因此调“小短票”,男车长也飞了。
“小短票”没餐车,乘务员们自己带米带菜,由烧锅炉的送水员负责蒸饭。见新来的谷班长年纪不太大,模样也不错,“凃美人儿”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炒牛肉,卤鸡蛋,回锅肉……还买了两瓶啤酒,准备招待谷越春,她也约了车长等一群列车员。
“来啊谷班长,回去做么事唦!就在这里不快活你还怕哪个把你那个乡的老婆抢走了……”“凃美人儿”笑道。
“来啊!吃饱喝足不想家……”一名叫“丁丁”的女列车员也说道。这些命运相同只能跑慢车的列车员们都有一种不被看好“小娘养”受歧视的感觉,都觉得低人一等:“他妈的,我们怎么就不能跑广州、深圳?凭什么就叫他们发财,我们他妈的连水都喝不上?”
“凃美人儿”喝了一口啤酒,点燃一支香烟,眯着眼睛“呼-”地向空中吐着圆圈儿。“我们哪个不能跑广州、深圳?我嘛是脸上不光彩,对不起观众……你看丁丁,郑杏容,小耿……哪个不能跑广州哇?要我说列车队那些狗娘养的就不是人……嫌我们冇‘进贡’,我们冇得来的拿么事进你啊……”“算了算了,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还是像莫师傅那样,每趟车贩点鸡蛋,还靠得住些……”这莫师傅在花寨车站有一个固定的“关系”,每趟车给他送200个新鲜鸡蛋,到江汉也有固定的“关系”来接,来回赚个差价也有好几块,一个月下来也有百十块……
“哎呀,跑广州、深圳么事好唦?那个钱是那好赚的?一天到晚担惊受怕:越是条件好的车检查组、稽查队越多!他们上来了,好烟派着,好茶泡着,好酒摆着,红包备着……你检查过去、他检查过来……有时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一个……稍有一点不如愿就‘下你的课’(下课,地方俗语:撤职)……哪像这“小短票”山高皇帝远,领导不来,检查组不上,稽查队不到……要几清净有几清净……”列车长黄再诊道,她实际上自我安慰。
“你莫看他们贩烟一趟赚好几百、几千,是不是的‘角儿’你赚得到?我街坊一个跑广三组的老列,不晓得‘水深’,头一次贩了10箱《长剑》藏在车厢顶棚……不晓得是哪个‘否了’(否了,地方俗语:告了),还冇进江汉半路就被他们公安局特警队截下来没收了,陪了血本……”
谷越春不做声。他知道这事儿,当时的特警队长就是现在的乘警队长才余庆。匆匆吃了几口饭,返回列车睡觉。“小短票”为列车员专门配挂了一辆报废的软卧车厢,乘警有一间单独的包厢,很是清净。
第二天一大清早,谷越春就听站台吵吵闹闹,打开车窗一看,列车已从备用线转到一站台了。列车员纷纷打开车门,人群蜂拥而至。挑担子的菜贩子们争先恐后往车上挤,挤上车的一担担淋着水滴滴的新鲜蔬菜摆在车厢,没上车的依然往上挤……“快点儿!祖先,好位子都占了……”“把门挡到……挡到……闯到他妈的鬼哟!总是把门关个半扇,叫人么样上得去……”一个青年人挑着一担足有200斤的红萝卜,艰难地将一头箩筐先送上车,还有一头箩筐仍在车下……列车员们为使自己车厢的菜少点儿,想各种办法减少旅客上自己的车……真难啊,一头足有100斤,两手搬上车,一般人还真搬不动……
“你慢点儿!前头冇上你挤也冇得用唦……”一个挑担子的人不满后面的担子朝前挤……可他实在难得上去……如果有个人在车上拉他一把就再好也不过了。可谁会拉他呢?列车员生气地将两扇大门关上一扇:“叫你们挤!挤!挤个够……” 争先恐后、匆匆忙忙,跑的跑,抢的抢,拉的拉,递的递,扁担、箩筐,布袋、竹篮,吵的吵、骂的骂……如打仗一般……
“哎!你怎么把门关上一扇哪?你是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啊!”见列车员关上一扇车门,有菜贩子大声抗议道。“又不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列车员讥讽道。
车站运转值班员的哨音响了,不一会儿车就开了。菜贩子们又忙着清理自己的大担子、小袋子……有的发现少了袋子,有的发现摆错了担子,继续吵吵嚷嚷……开过几个站,车厢渐渐安定下来,人们开始议论行情:“苜蓿都有人要!昨天我的一担苜蓿俏得很!”“你的藜蒿卖几多钱?”“新义路那里冇得人问,这里买一角……”
有的扯行情,有的嗑瓜子,瓜子壳扔得满地都是。“瓜子瓜子嘞-”“买包瓜子嘞……”卖瓜子的贩子和乘警打游击战。“买包瓜子吃吧?”一个老头儿问老太婆。“么吃头唦,净瘪壳……”
那边乘车的旅客:“你买的鸡蛋卖几多钱一个?”“一角二。”“我的5块钱40个。你的大不大?”
平净不久,列车员开始查票……凃美华虽然大麻脸,穿上铁路制服还真是那个样!她一手拿票本,一手握圆珠笔,头也不抬走到一担白菜前用圆珠笔点了点,立刻有个菜贩子递给她钱,凃美华迅速开好票、再用圆珠笔在票上划上一道线、那票就沿着划线齐整整地撕了下来……接着仍然头也不抬走到一担红通通的苋菜前用圆珠笔点了点,同样立刻有菜贩子递给她钱……所不同的是开好票后,凃美华又用圆珠笔点了点那红通通的苋菜,然后朝她的乘务室又点了点……菜贩子立刻拿了一捆红通通的苋菜直送乘务室……
“你开的几多票?”白菜贩子问苋菜贩子。苋菜贩子将手中查票给他看,白菜贩子大声嚷道:“你怎么开3块,我开4块……我要去找她……”“冇得那好的事!我给了一捆苋菜给她……少说也得好几毛……票开得少出站还得加钱……”
“凃美华,这个高芭贩子没车票、货票……”邻车厢的女列车员耿裕华喊着对凃美华说。耿裕华手里也有票本,怎么自己不给高芭贩子开票、却要凃美华开呢?谷越春一时很不明白。后来慢慢才知道:这车票也有各自暗暗操守的潜规则:除了列车长和乘警,各人只能查自己车厢的票,不能“侵犯”别人的地盘……
凃美华乘务室的小茶桌上堆满了苋菜、菠菜、高芭、豆角……小茶桌下面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块血淋淋的牛扇子骨……
走到耿裕华车厢,她正在查牛贩子车票。牛肉担子的货票是白菜的3倍,但也看什么人。要是列车员看中了你的牛肉割上一刀,那也就开个3块的白菜票、甚至不开票,皆因那一刀牛肉最少也有两三斤值10多块……就算不开票白坐了车,可下了车也出不了站,人家车站还是要验票出站……
再精的菜贩子也精不过列车员。耿裕华走到一个身材格外壮实的牛肉贩子前,也不言语,一边直接给他开好人票货票后一边淡然地说:“给我们新来的谷班长拿块牛扇子骨。”壮实牛肉贩子二话不说,立刻拿了过来喜洋洋地递给谷越春:“小意思,瞧得起我周汉桥就拿着。”心里得意地想从此可以靠近和巴结公安班长了,看以后谁还敢惹我……但谷越春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要。”“莫那样唦!”牛肉贩子说,“你老看:我的人票货票哈买了,你怕么事唦……”谷越春没理他走了。“还真有‘不吃鱼的猫’?” 牛肉贩子道。“是的,”另一牛肉贩子见谷越春是络腮胡便道:“这个‘大胡子警察’还真是‘不吃鱼的猫’。我在关州的车跑黄豆生意。别个公安班长不是收你的扁担要加钱,就是罚款罚得‘六头六脑’!(六头六脑,地方俗语:糊里糊涂)加了钱他又不开票‘擂肥’……(擂肥,地方俗语:吃黑)‘大胡子警察’从冇搞过……”
从此,谷越春“大胡子警察”在小短票全喊开了。
“给你怎么不要呢?” 列车员耿裕华对谷越春说,“那牛扇子骨你是冇吃过,炖萝卜汤油可多了!味道鲜得很……要不我给你拿过来?这个周汉桥人‘学得才熟’(学得熟,地方俗语:懂得暗道规则),决不会给你‘否’(否,地方俗语:暴露)出去……”“算了……”谷越春道。心想这算什么话?人家做点牛肉生意也不容易,光那一担牛肉少说也是200斤,要人挑啊!到了市场,还要“打发”工商、市管……能赚多少钱?
矮矮胖胖的郑杏容年纪很轻,据说她是脑子有点“不清白”才调“小短票”的。平时很少讲话,也不查票,见人家查票能得到那么多不要钱的菜,虽说脑子“不清白”还是眼红。她手里没票本,菜贩子根本不理她,但她并不笨:我花钱买总可以吧?“你的鸡蛋怎么卖?” 郑杏容问。“我的鸡蛋不卖。”鸡蛋贩子说。她有车票,不担心什么。“卖我有点吧,就30个,我嫂子下个月落月……” 郑杏容缠着她。“就卖给她吧,”和蛋贩子一块的土豆贩子说。“你要不卖给她,到站她不开门,你下不了车,或拖过了站还‘滑不来’些……” 鸡蛋贩子想了想,也是,就让郑杏容挑。说这郑杏容人就是不笨:鸡蛋贩子睁大了眼睛瞅她翻上翻下挑选了30个最大的鸡蛋,然后听她问:“30个,你再数数,看几多钱。”
“1角2一个。”鸡蛋贩子说。“哪有那贵呀?菜场也只1角钱哩……” 郑杏容说。“8分钱一个。”“那我连本都赊了本哩!随么样我都不卖!” 鸡蛋贩子道。两个人互不相让,眼看快到站要下车了,郑杏容眼巴巴地说:“那这样吧:也不就你1角2、也不就我8分钱,1角,可以吧……”
这边鸡贩子求列车员:“少开点儿票吧……”列车员吃过他的鸡,少开了他5角钱。“你真好……”鸡贩子笑道。“我好,就在‘意见簿’上写个表扬……”
到达终点江汉,谷越春随挑着大担小担的菜贩子们出站,车站门口摆满了三轮车,挑菜的贩子们也不答话,搁上三轮车便走……谷越春信步来到一个熙熙攘攘的菜市场,菜贩子们一字排开在那里吆喝卖菜。“萝卜么价?”“5分。”“那么贵,那边才4分。”“你看萝卜买……”“你的萝卜我看着呐……”
突然,谷越春看到一个菜贩子的右手小臂全没了,甩着半截袖子将称杆别在胳膊下。见有人挑他的萝卜,他将那断臂右手的空袖子麻利地连甩两下缠绕在那半截断臂上,然后迅速将半截断臂伸进秤杆提绳称萝卜……
谷越春的眼睛湿润了……他们的生活该有多艰难!做点儿小生意多么不易!他们生活在人世间最底层,就是那长江边儿悬崖峭壁夹缝里顽强生存的松柏啊,可我们有的人看到他们总想黑着心思在他们身上“瘦肉里熬油”……
下午三点,“小短票”从江汉开花寨。
“谷班长,9号车厢有人就是不补票,车长叫你过去看看。”有人喊谷越春。他连忙赶到9号车厢,见车长陈再诊和列车员郑杏容在一个瘦瘦精精的老头儿前僵持着。那老头儿戴一顶破旧草帽,一件黑色对襟上衣,土布裤子,嘴里吸着一根不到半寸的烟头……
“怎么回事儿?”谷越春严肃地看着那老头儿:“坐什么车都得买票、何况是火车。”他希望以警察的威严敦促老头儿补票。“我冇得钱……”老头儿说着,用两根指尖左右变换捏着那根烟头连吸几口后扔在地上,还留念地瞧了几眼。
“我看你也是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像个年轻的混混呢?”谷越春道,“你没钱坐什么车?如果你真有困难可以说。我担保:无力购票我们带你回家……”“真的?”老头儿不相信地问。
“‘大胡子警察’说一不二。”谷越春说。于是,这老头儿道出了令他怎么也不相信的事实。
原来,老头儿是走乡串队收购废铜烂铁的。收了一个多月月百来斤,乡下没废品收购站,必须乘火车送到江汉。他买好人票、打好货票,一切停当上了车,却被乘警没收了。
“我就是做点儿收购废铜烂铁的小生意,又不是搞破坏,凭么事收我的?”老头儿质问乘警。“么事啊?‘就是做点儿收购废铜烂铁的小生意’?你这是‘小生意’?这是‘倒卖有色金属’知道吗?倒卖国家有色金属是要判刑的……我只给你没收了是看你年纪大,没有追究你的责任……”乘警振振有词,说得老头儿魂不附体。“那……你老说么样办呢?”他哀求道。“这样吧,”乘警说:“你交100元罚款,我不给你说出去,你也别把这事儿说出去……”
一连几天都没看到“断臂菜贩”。第三趟车看到他在“凃美人儿”的车厢前,仍然是一担萝卜。人家是两只手先搬一筐菜上车,然后再搬另一筐。“断臂菜贩”只有一只手,只能挑在肩上上车,常常被别人挤到最后。
“萝卜萝卜!到这里来上……”谷越春打开另一车门喊那“断臂菜贩”。“断臂菜贩”并不知是喊他,但听到喊“萝卜萝卜”本能地瞅过来,见谷越春正向他招手,连忙挑着担子跑过来。谷越春拉住他担子的一头顺利地上了车。后面也有贩子要上,谷越春拦住了他们:“你们从那边上吧,没看看人家多难……”
“断臂菜贩”上了车感激得不得了,挑了四、五个大红萝卜给谷越春连连说:“谢谢‘大胡子’警察!谢谢‘大胡子’警察!我冇得么事,只有大萝卜……”“我不要……以后都在这里上……”谷越春看到他心里很难受。“家在哪里?还有什么人?”“周湾……只有一个儿。”
谷越春叫“凃美人儿”给他开人票、货票。
“他是你的亲戚?”“凃美人儿”问。
“不是……”谷越春将上次在菜场看到的情况对她说了一遍。
“也是啊,太难了……”“凃美人儿”说,“以后我就叫他坐我的车厢,只按规定给他补票……”
“多谢!多谢……‘大胡子’警察是个好人啊!”“断臂菜贩”连连道。一传十、十传百,所有的菜贩子都说:“‘大胡子’警察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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