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一片和煦的阳光,162次列车驶进江汉始发车站。谷越春再次整理好警容服装,左手佩戴鲜红的“乘警”袖标,身背“五九”式手枪,精神抖擞地跟在余组长身后,从软卧车下车到站台和站警交接。当年在派出值勤佩挂的是“五四”式手枪,乘警佩背的都是当年科级以上干部才佩挂的手枪啊,谷越春更感到自豪。看到谷越春,站警主动过来和他打招呼:“你?原来‘跑’哪趟车?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新来的,刚从现场调来……”谷越春不卑不亢地说。铁路公安称基层厂、队单位为“现场”。“没事儿吧?”他问。
“没事儿!”站警答道。这是公安平常最希望、最喜欢听到的一句话。
“叮铃铃铃铃……”熟悉的开车铃声响了,谷越春从软卧车上车,开始了他的乘警生涯……
从江口车站开车,谷越春突然发现铁路大修队的熊炳,他坐在12号车厢的第一排。真是冤家路窄啊!谷越春想自己从没得罪过你熊炳,怎么就一个劲儿挑唆况其采到处告我的状?一个本不是自己错的装轨事故,在你的笔下我竟成了“反革命报复”……落井下石啊!你比不过我,就恨不得把我整死!我告诉你熊炳:你死也比不过我!你熊炳不过是个舔人屁股的哈巴狗!想到这,谷越春头一扬,按老乘警“调调”-“倒背手,慢慢走,八字步,九回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穿着锃亮的皮鞋“腾腾腾”地从他身边直迈过去……
162次列车平稳地行驶在铁路线上,这是谷越春曾经亲自参加更换过的50重型钢轨,心中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他倒背双手一步一步往前巡视。“一个好的乘警,你别看他无事一般在车厢走一趟……”谷越春一边巡视一边想起乘警队秘书端木汔对他讲的话。“这一趟巡视要发现很多问题:哪节车厢人多,哪节车厢人少;哪节车厢有重点怀疑对象,哪节车厢有什么重大情况……你心里都要有数!”此刻,谷越春又回忆起刚到公安岗位在车站值勤时,闳所长带他在候车室观察旅客的情形……
“谷班长,进来坐一会儿唦!”昨晚在餐车发酒疯的列车员庞俊香,主动和谷越春打招呼:“我看你老在车厢转,你们‘高班长’从来不在车厢转悠……车上发了案,他就叫‘黑皮’下车破案,自己在软卧车睡得屁是屁、鼾是鼾……”
谷越春进了庞俊香的乘务间坐下。
“你是肖恩人,我也是肖恩人,我们是老乡。‘老乡间老乡,两眼泪汪汪。’啊,你住哪里啊?”庞俊香快言快语又没完没了。
“我住江口沿江村。”
“你住江口沿江村?真巧啊,我也是啊,我们更亲了……”庞俊香其乐融融地说,“老婆是么买卖?”
“农村的。”谷越春答。
“我跟你谈正经的。”庞俊香说。
“我也是正经的。我们不说这些,最近你的车厢没丢过什么东西吧?余组长他们下过车?小偷上来一定跑不过你们的眼睛,既是老乡,就要多帮忙啊……”谷越春说。他完全没有心事说别的,想的就是如何‘跑’好车。不出事儿。
“你真是个活雷锋啊,一门心事想工作。我问你:你说你老婆是农村的?那你疯了?你是聋子?瞎子?掰子?跛子?瘫子?麻子?找个农村女子……”这庞俊香真是老辣得令人难以招架。“你忙吧,我过去看看……”谷越春逃也似离开了庞俊香的车厢。
巡视到13号车厢,这里的旅客特别多,每个座位都坐满了。谷越春还没进车厢,老远就听列车员秦锦绣的大嗓子喊:“谢谢你们、我谢谢你们好不好?怎么这喜欢我、都挤在这里!你们看看10号、11号车厢,那里都可以‘打条垮’(打条垮,湖北方言:脱光衣服),我这里挤得打个屁都冇得地方……”谷越春也感到好奇怪:“怎么挤腌菜似的都挤在这里啊……”
“不买票呗!”秦锦绣大大咧咧地说,“‘个把妈’这还不晓得:这里离餐车远,查票有时查不到……进来坐唦,老在车厢转腿不抽筋?个把妈早这样积极早当官了……”“这个女人真是泼辣……”谷越春想。
秦锦绣矮墩墩的个子,黑黝黝的皮肤,胖乎乎的脸。两条柳眉又细又弯,活像三十年代的旧女人。谷越春站在她乘务间门口没进去,他怕又遇到庞俊香那样又啰嗦又难缠的人。
“刚才你和庞俊香说了什么?”秦锦绣扬起柳眉问。
“没说什么啊?”谷越春很奇怪:就是说什么了,又关你什么事儿呢?
“我跟你说啊:”秦锦绣神秘兮兮地说:“那庞俊香可是‘吃了扁担横了肠子’的‘母老虎’,她是瘦肉都要熬出油来的!骂起人来骂得打嗝像吃豆子只响只响……你们那个‘娄黑皮’就是被她缠上了,现在想甩都甩不掉……不是把他调走了!她昨天晚上是想搞我的人……‘个把妈’,不称二两棉花纺一纺(访一访):我是‘炭圆’(炭圆,湖北方言:黑煤球)铺的人-吓大的?在列车队这么多年,是个苕也炼‘泡’了!不行就和她打官司,打到海里摸螺丝……”秦锦绣数数落落愤愤然道。停了一会儿,她又问:“谷班长住哪儿?”
“沿江村。”
“劫数,‘个把妈’都是劫数,列车队都住沿江村,现在又来个乘警也住沿江村。”
谷越春离开13号车厢,经过庞俊香12号车厢时她又问:“刚才13号那个小婆娘跟你嚼(嚼,地方方言:说)么事呀?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听她的,她能卖嘴、卖X、什么都敢卖!说不定什么时候把你也卖了……”接着又神神秘秘地附着谷越春的耳朵小声说:“她还是常车长的小‘樵子’……”
谷越春又迅速离开了12号车厢……走着走着,他想这样怎么行!在列车上,自己是一双眼睛,而一个车班就是几十双眼睛。要保证列车旅客的财产安全,主要还靠这些列车员。女人嘛,“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这里几乎全是女人!哪有不嚼舌头的?想着想着,他走进了8号车乘务间:“你们怎么都称我们余组长为‘高班长’啊?”谷越春问9号列车员程涛。
“你看他像哪个人?”程涛反问。
“不知道。”
“他不很像‘地道战’里那个‘高,高,实在是高’的‘高班长’吗?”
谷越春恍然大悟。“列车队的人虽然婆婆妈妈、嘻嘻哈哈,三天两头“耍二毬”,但眼睛看人是绝对没问题,是一个值得依靠的群众基础。”他这样想。
“小程你很年轻啊!”谷越春说。“多大了?”
“19,顶我父亲职到列车队。”
“你还是列车‘治保委员’哩!”谷越春夸奖地说,“以后多帮我盯着点!”
“好说,谷班长……你这个人对人和气,不像你们帮子‘高班长’,整天垮着个脸,给谁看哪?如今的人,谁怕谁啊?”
“是!是……”见小程还踏实,手里还拿着补票本,说明他还是很能干、被信用的人,也是今后依靠骨干,谷越春想和他多聊一会儿。
“你们车长这个人怎么样?”
“都不错。”程涛想了想说,“常车长年龄大了,可能干不两年了,张车长是培养对象,他的业务能力强,‘餐营’‘运营’在线路排第一,安全也没事。对班就不一样了,老出事儿:‘运营’完不成任务不说,前趟车开车还发现掉下一个人!补票还差票款……”
“听说12号庞俊香不是准备提车长吗?”
“这个我只跟你谷班长说,你可别跟外人说:她庞俊香是想提,风言风语也说她跟常车长怎么怎么了。这列车队的女人要想上去,谁不卖?不卖上得去?那个大名鼎鼎的副队长,都说是‘卖’上去的。可我们这个车班再提,也提不到她庞俊香啊,那只是利用、玩弄……”
“听说多阳车站是个‘鬼门关’?”
“那里小偷是多,成把抓……我们看到了,哪个又敢管呢?他们都是‘靠山吃山,靠铁路吃铁路’的地头蛇,身上都带着刀子……”
谷越春倒吸一口凉气……但他倒要看看那里是怎样的“成把抓”……
“我看谷班长你是个好人,还是劝你一句:能过去就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的安全要紧……”
列车从要阳车站开出,谷越春看到软卧包厢列车员仇花仙后面,跟着一长队休班列车员从休息车出来,穿过车厢直到餐车。这是休班列车员过来吃饭准备换班,余组长也跟着过来了。见余组长到餐车,谷越春主动和他交接:“车厢没事儿,旅客一般……”但余组长仍然不看谷越春一眼。
午餐同样很丰富:八人一桌,红烧肉,烧全鱼,炸狮子头,萝卜牛排……
休息车里唧唧喳喳热闹起来,下班的男女列车员们都轻松了。有的大大咧咧的中年女人甚至光着膀子在车厢跑来跑去,谷越春见状都不敢动弹。年轻的女列车员还戴个胸罩,小伙子们个个都打赤膊,连背心儿都不穿。车顶一排小电扇“嗡嗡”转个不停……
“哎!你这趟任务多不多?我那个‘关系’这趟有事来不了……你帮我买点苹果。”8号列车员祁有珍对软卧包厢的仇花仙说。“哎呀恐怕不行,我的任务太重了,”仇花仙为难地说,“这趟还来了谷班长,他到哪里去找‘关系’啊?我要给他买点儿。”谷越春越听越糊涂,还扯上自己了,列车队的什么任务连着自己?他不解地问仇花仙,仇花仙却朝他挤眼睛……真是莫名其妙。后来他才知道,这里苹果出了名的便宜,每趟车总有人几十、成百斤地买。自己吃的,帮别人带的,甚至还有倒卖的……
关州车站一过,列车就开始“哐当哐当”了,这里没有更换无缝钢轨。太阳刚落土,列车员们几乎全起来了。有的接过车下农民递上来的布袋,有的当场过秤送上来的苹果,有的数着票子……
“这是‘黄金帅’,个儿大,黄亮,四毛五一斤……”送苹果的农民说。“我们是老关系了!”列车员说:“你的苹果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我?对班像你这样的苹果才三毛……”“咦-那可不是!俺这是‘红国光’,出口嘞……”
“咚咚咚咚……”一个女列车员飞快地跑向休息车后的行李车,那里有更大量的、成麻袋的苹果……“石榴呢?石榴咋卖……”“快!快!要开车了……”列车员催促道。“快,快,老公鸡快……”有人旁观取乐……
仇花仙给谷越春代买了五斤“黄金帅”,三毛五一斤,不到两块钱,比起江口,那真是便宜几倍,难怪人家说“跑车好”,什么都好买,什么都便宜……
“哟!你的苹果真大?谁给买的?下趟给我捎点儿……”“我的买贵了,妈的!都老关系了,赚老子的钱,下回要给点颜色他看看……”
“嗵嗵嗵嗵!”有人气愤地使劲捶打车壁:“还叫不叫人睡啦?真服了这些逼娘们儿……”
列车到达终点站西安已是早晨。列车员一班人留在车底看车,一班排队到公寓休息。
古都西安。高翘的屋檐,绿色的琉璃瓦,闻名于世的大、小雁塔,半坡博物馆,秦始皇陵,兵马俑……使谷越春充满向往……到了西安公寓,列车员们分头进了各自房间。谷越春和程涛进了专属公安的一间,他拿起脸盆去打水。
“干什么谷班长?”程涛问。
“打水洗脸啊。”谷越春说,“车上的水不够洗。”
“这里的脸盆是不能用的,”程涛说,“那些娘们儿半夜都把它当尿盆……”谷越春又倒吸一口凉气。
“谷班长,走,我们买排骨去!”咋咋呼呼的13号列车员秦锦绣喊过来:“这里的排骨又新鲜,又便宜,还不要肉票。”他们一起朝“西门”菜市场一路逛去。
笔直的大马路两旁店铺摆满了小葫芦似的大石榴和鸭蛋大的黄杏子,家家小吃店门口挂着“羊肉泡馍”小木牌……“涝叨醩子!”大街小巷随处都可以听到这样道地的陕西叫卖声。“涝叨醩子!”其实就是湖北人喜欢吃的米酒醩。谷越春饶有兴趣地逛着。早听说东北有“三大怪”,没想到陕西有“八大怪”:什么“不坐蹲起来”、“房子半变盖”啊,什么“手帕头上带”、“面条像裤带”啊,什么“盆碗不分开”、“辣椒一碗菜”啊……要叫谷越春说,这里还有更大的怪:三轮车头在后推、车身却在前头摆。那叫卖“涝叨醩子”的小贩就是推着车把、摆着车身往前驶的……
谷越春等一群人来到一个商场。“同志,我买床单,有没有‘艮’幅的?”一个女列车员问。“啥‘梗’幅嘞?不懂。”商场服务员都是道地陕西话,怎么也听不懂江汉特有的“弯管子”普通话“艮”是什么意思。“就是,就是……”女列车员一边说一边比划:“就是那个‘艮’幅的……”谷越春听明白了,对服务员说:“就是那种整幅的床单……”
熙熙攘攘“西门”菜市场热闹非凡:一辆辆大板车满满的蒜瓣串和红薯粉丝,一堆堆青皮大萝卜和长帮子大白菜,一只只捆着翅膀、绑着腿像小猪仔似的“九斤黄”,还有只有在电影《鸡毛信》里才可以看到的拖着大尾巴的绵羊……到处都有挂着羊头的羊肉摊儿,有着几寸厚膘的猪肉摊儿……
列车员们大都买排骨和鸡,谷越春买了四个筒子骨。江口的筒子骨好几毛钱一斤不说,排队都卖不到。这里的筒子骨才七分钱一斤,四个筒子骨还不到三毛钱,足足够一家人煨一大铫子筒子骨藕汤呢!
“这么热的天,要到明天才到江口,那排骨还不坏了?”谷越春问秦锦绣,她买了好一大块排骨。“冇得事!你怎么像个女人婆婆妈妈。”秦锦绣说,“跟餐车领班打个招呼,放在餐车冰柜里,冇得事。”
列车员们在公寓休息了一整天,估计164次车底已经出库进站了,三三两两回到列车,列车顿时就热闹起来:“哟!你买了这么大块排骨哇好多肉啊……”
“这骚公鸡冠子多大!煨一铫子汤你男人喝了劲头倍儿足……”
“这石榴好大啊!在哪里买的?多少钱?”
“一块钱一个?这么贵!那还是石榴?那不是‘金榴’吗!”
谷越春和秦锦绣提着排骨、筒子骨径直送到餐车冰柜。餐车领班黄山芋、车班喊他“鳝鱼”,见有人将排骨放进冰柜干咳两声道:“哎哎!搞么事唦?烟不烟、茶不茶的,‘偷’给我捡到……”他是湖北汉川人,把“都”说成“偷”。谷越春连忙和他打招呼:“黄领班:我们买了点排骨,想放在冰柜,明天到江口就拿出来……”黄领班并不吭声。秦锦绣见了大咧地道:“‘个把妈’的‘帴’个么事唦?烟我派了……”说着扔给他一盒“永光”烟。谷越春对这个女列车员真刮目相看了:“永光”烟和“黄鹤楼”酒是非常紧俏的物资,没“路子”看都看不到。
“你在哪里买到这么好的烟啊?”谷越春问,说不定自己有求到她的地方。
秦锦绣却并不挑明:“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你莫看这个小‘娘们儿’,”程涛对谷越春说,“她就是‘撒得开、收得回’……”听程涛这么一说,谷越春叫秦锦绣给他弄一副列车钥匙。
“小菜一碟。”秦锦绣快言快语:“退乘一起到我家拿。”
“你住哪儿?”谷越春问。
“和你一样:沿江村。你是三村,我是最后一村,我家最好找:就在铁路边,门口一棵大叶橡皮树。”秦锦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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