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扬州城前任吏部尚书陈府中,来了位自仪征县投奔亲戚的妇人。
陈府在年前,仍旧车来车往。自陈老爷陈升罢黜归乡,这个吏部尚书已是个寻常百姓,陈老爷毕竟是个好官,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倒也用不到他身上。
陈府门可罗雀,府内梅园中一簇簇梅花依昔开的轰轰烈烈,布满枝桠,穿墙而探,遥遥望去,仿若日出朝霞。相传,梅园的梅,开了谢,谢了开,已有数百年。
前人咏梅:“入境雪纷纷,一枝弄清妍。孤雁带野日,远香绕天边。玉色宁媚俗,真骨独自寒。飘落疑有声,娥眉古难全。”
劫运面前,世事无常。
多么孤傲的草木,天灾倾轧,即使残存,也不复勃勃生机。
至于草木曾经是怎样也一起逝去,寻常人会过问的,也是如今怎样。而后给予一抹叹息,几声惆怅。
风尘仆仆的妇人立于厅内,低眉敛目,唇齿翻动间,吐出几个字。
老爷掀起茶盖轻抚茶汤的手颤了颤,怔怔地盯着舒展开的茶叶,厅内只余氤氲茶香。
小厮们好事地围在园内,压低声音续续的说道:
“梅家的少爷没了?”
“你这才知道?前两日就有人报信来了”
“哎,真是可怜啊,听说是被砒霜药死的!”
远远的又凑来两个小丫头。
“这梅少爷也是个有骨气的,被抓住也不求,当阵就自己喝了药!”
“也是可恨了那梅家少爷的岳丈亲手抓住送去官府!”
“梅家最后一点烟祀也算是没保住。”
“梅公也算是救了咱家老爷,不然,指不定咱们现在在哪呢!”
“真是可怜啊……”小丫头们捂住嘴。
也是如此,毕竟出事的是梅家。
梅家最后一点骨血已然不保,再无历城梅家,惋惜也是无用,只能道声可怜。
小丫头忽的看见梅树下站着一个月白色长衫,面容清逸的少年,年月十七八岁,墨发红颜。少年身后梅树冰枝嫩绿,疏影清雅,花瓣片片鲜红,花蕊丛丛鹅黄,衬得少年俊秀脱俗,墨瞳幽深。
小丫头瞧着瞧着,耳根子一热,俏脸一红,招手唤道:
“喜童,做什么站在树下,老爷找你,快些过来,与我们一道去。”
王喜童,府中园丁。月初,陈家老爷上山拜望已是大老爷已是佛家弟子的大老爷,适逢喜童于寺庙中侍弄花草,经手花草甚为可爱。老爷见其聪颖,将他带回。
怪也道,兜兜转转,一报还是一报。
喜童听到对面丫头唤自己的名,却是一怔,瞳孔骤缩。那夜烛火下长发高束,脸颊青茬已现,渐已长成的少年若明若暗。
“少爷勿忧,待我与你互换衣袍,观岳丈老爷如何反应。”
眼前似是还有临行前少年拐入药堂的决绝背影。
“若是其不念与老爷的同乡之情,再作打算。”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莫不是圣贤之书读傻了,就是让媒妁之约昏了头。
披着华衣的王喜童押往官府时脸上无悲无怨,挺着他的胸膛,作为梅家少爷。素衣麻衫修剪花草的是梅良玉,残存在世上,偷偷摸摸伺机而动的做着王喜童。
风儿吹,梅花开,嫩黄骨朵衬着淡淡的晨霜,与园中的薄雾交融,勾画描绘出美人曼妙身姿,若隐若现。
美人面如芙蓉,眉似春水,白玉削成肩,素带束细腰。玉手抚颔,斜靠梅树,纱衣薄如蝉翼,翩翩而起,随风舞动。丹唇轻抿,似笑非笑,下一刻恍若桃花盛开。
“风吹仙袂翩翩举,犹似霓裳羽衣舞。”如此美景,园中众人,熟视无睹,竟无一人视线留在她身上。
梅花孤傲,便也须孤芳自赏。
喜童初来园中那日,踏开空气中满是开春的寒意。
一抬首,顾盼生姿。
“小童儿,你在想什么?”
素手攀上树旁少年朗月般的面庞,飘飞的玉带缠上喜童紧攥的双手,似要拂去他心上的夜色,挥来紫色的曙光。
树下的喜童不理睬。
美人想上前为他拍落肩上的桃花。
喜童也上前一步,随着小丫头往园外走。
美人胸中燃起了腾腾的火,也泛起了丝丝的凉……
夜色如书生手下的墨砚,一层层的挥就,深沉得化不开,夹着空中点点滴滴的寒意,雨要来了。
美人立在园中想了一夜。
地上的梅花如同一丛丛火苗在跳跃……
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不留下?
我只想与你说说话。
千百年的孤寂,唯君一回顾,只能被满腔的朦胧包裹,直至迷失掉方向。
廊中的大红灯笼早早的点上了。
喜童躬身而立。
昨日赏梅,百梅争艳,甚为美丽,老爷愁颜不展,悒悒不乐。
“明日乃吾兄忌辰,且下去准备吧。”
短短一年,自陈老爷隐退归乡,每日观梅赏景,虽是惬意,但终不复庙堂上意气风发,两鬓华发多生。
府外寻常百姓生活日益艰苦,随处可见面色如柴,瘦骨嶙峋之人。
府中人多受熏陶,无口腹之忧,与外人所谈自也有不俗之处。
近来常道,卢杞、黄嵩此等奸贼权势愈大,愈发剥削百姓。朝堂上忠义之士有心无力,空有拳拳报效国家之心,圣上被小人蒙蔽,看不见卢等剥削残暴之面,听不见满地饿殍哀嚎之声。满堂皆惧卢杞之权,竟无一敢直言上谏之人。
世人皆叹,再不见直言相谏“若有叔季如今世,岂忍群奸立庙堂”的梅柏高。想当时,梅公幸得圣上赏识,荣任高升。梅公却留妻子于常州,独自上京,欲凭三寸之舌,肃清朝堂腐败之风。
卢杞生辰,堆金积玉下唯有梅公“寿面千丝,寿竹双辉”;蛇叔之辈横行霸道,他亦从不退让。为官清廉,自不齿受贿贪污之为,亦成奸佞小人针对之靶。
古来奉行中庸之道,上善若水。金过钢易折,玉过硬则易碎,梅公若此,岂是不知。
次日,仆人自是备好香案烛台,一应物品采办齐全。
喜童往书房去,请示老爷祭祀之处,心中却也是千般滋味。
“吾祭吾梅兄,自是设于梅园”
喜童抬首,似是惊疑。
少时,初春薄雾已散,天光大亮,鸟鸣四起。夫人携子春生、女杏元,众仆随侍,往梅园去。
陈公自知今日不似往常,收敛心神。自喜童走后,歇罢片刻,迈出书房。
“夫人、小姐、公子皆到了?”
陈公步履未停,问随侍小侍。
小侍未及回答,陈公已然踏入梅园,全歼前方老爷身子倏地晃了晃,忙上前扶住。
“夫人,怎……怎会如此”
梅园梅树空空落落,往日艳红一片,今日竟只余枝桠,梅花半朵也无。在看地下尽是打落的梅花。
陈公近来郁闷,郁结之事皆堵于心,不得发泄,一时间见此竟似要昏倒。
“父亲……”
陈家女儿陈杏元见父如此,慌忙上前。
夫人、春生俱是心惊。
“父亲,昨夜突降阵雨,若似平时,却也无事,次日也会生机勃勃,更一番美丽之景,却不知如何,今晨,我与娘到此,园中竟是如此……父莫要忧愁,想来梅花时节已到。”杏元宽慰陈公。
“谁料如此,这是天意啊……次日乃梅公忌辰,梅花却谢,落叶归根,梅花谢了尚且能归根于泥土,而梅公至今尸身还在相国寺中,不得归乡。”话完,竟是悲从中来。
喜童在旁,泪水也是应声而下。
“上天若是知晓梅公忠义。岂会在今日让梅花尽谢。”一时间也是涕泪交零。
喜童越听越是伤心,长时间的委屈一时间似是找到了归宿,却是只得用袖子掩着面,抽抽噎噎的哭,不敢发出声来。
杏元感念父亲心中郁结,扶起父亲,却瞧见园丁喜童站在一旁掩面而泣,困惑不已。
“夫人,……”陈夫人看向陈公,知夫定是下了什么决心。
“今日之事,也是让我看的通彻,往后我决意云游四海,求修仙之道,或与贤士畅谈于天际,或山中竹屋对酒畅饮,或是寻访名山大川,自此不再回来。”
杏元知父亲今日梅公忌辰梅花破败颇有感念,一是为梅家后人如这梅花一般凋零,二是上苍似叫他知晓时间正直忠义之士已然不在。却不想,父亲是这般想法,一时间也是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母亲已在旁嘤嘤地哭起来……
“父亲,春生年幼,母亲年纪已大,你怎忍心为草木之种弃我们三人而去,你怎的忍心。”
一时间,园中尽是哭声一片。
俗世皆由执念,执念一起,哪由得人半分分辨。
美人轻点脚尖,立于梅树,墨发当空。看着园中一幕,比戏园中的戏更是精彩,一点也没想到一切皆由她心中杂念而起。
因果轮回,有因才有果,若无梅花谢,哪得园中泪。
她瞧着喜童眼睫下泪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想到喜童修剪花草两眼空洞,独坐树下看向远处时,她知道,喜童心里是有苦的。瞧他这般,虽是不解,心却也是被绞的生疼。
陈公拂开尚且稚嫩的儿女,虽是意气之言,也不知是要让自己铁了心,还是让身旁妻儿死了心。
“如若三日内梅开二度,自此再不言此事,否则,休要阻我。”
美人垂手逗弄园中休憩在树下的小蛇。
“呵,凡间之人莫不是都这般天真。”
小蛇嘶嘶的朝着她吐着信子。
世间万物,生生不息,皆是自有一番生存规律。人有生老病死,物也有时代更替,如今,却要叫这天下间维系千百年的法则,全都颠个个儿,真是痴人说梦。
夜幕已临。
喜童立于园中未走。梅园亭内仍设着他父亲的灵位,一时间百感交集。
当年,卢杞扰乱圣听,命陈公及冯公出兵抵御外族,冯、陈二人一介文官,不谙兵事,平白叫他们送死。梅公直谏,圣上因小人之言早已疑心梅公忠心,正值当口,遂以梅公干涉军事为由斩于天地坛。每想至此,喜童由是伤怀。
今日之事却叫喜童知道,自己立于苍茫大地,仍有人为父不鸣,挂念至今。自己深知陈公此举因感念故交枉死,要修仙求道实是不妥,可又看到满园破败之景,不由想到梅家这年来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苦恼不已。
跪在亭中,千言万语不知像谁诉说。
只得转过身子,面朝夜色,拜向上天。
“梅氏良玉,今祈上苍,怜我梅氏冤苦,求梅花再次开放,以示荣我梅氏,鸣不白之冤,除奸佞小人,教我可知天下自有公义。”
园外,一女子身影一闪而过。
美人在侧,伴了他一夜。
她知,他不知。
可立在亭中的脚却像是生了根。
她是梅园花神,他祈求上天,何尝不是在求她呢。
她哪怕是倾尽全力,又怎会拒绝。
可是时节交替,违背万物生长,焉能有好下场?
即使是神,也是要承担后果。
府中小厮们来来往往,步履轻快。
丫鬟们脂粉艳艳,笑容明亮。
外人道,陈府梅园惊现奇景,上门求见之人络绎不绝。
美人再余不出精力去看喜童在干什么。
她消耗着神力,艰难的维持着园中梅花终日不败,饱含思慕的等待下一个花期来临。
喜童未来梅园。
一日。
两日。
三日。
……
新来的园丁挥着剪子朝着梅树,口中骂骂咧咧。
府中多了位梅公子。
她笑了,他不用再那般隐忍,也算有了处归宿了。
瞬息光阴,再见喜童,已是月末。
一袭白衫,翩翩公子,俊逸无双。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她看他与小姐杏元偶遇园中,相视一笑,眼中暖意刺得她侧目。
她看他满脸羞涩收下杏元递来的荷包,绣面一枝红梅红的她眼底尽是血色。
她看他与杏元树下相拥,执手相吻。回过神已是满脸冰凉。
府中人说,陈公将女儿许配给了陈公子。
美人做了个梦,梦中她对喜童道:“我欲与汝相伴,乘风破万重浪。”
他对着她笑。
一如初见那日。
神女无梦,因是无求。
美人有些看不上杏元,成日只懂得绣花读书,呆板无聊。
却又恨不起来,只恼自己。
京中来了位官,陈公慌忙叫下人准备茶点。
卢杞对圣上进言,两国交好,和番必是首选,陈公之女貌美,宜远嫁,求两国和平。圣上允。
府中愁云惨淡,陈夫人一病不起。
真是福祸相依。
梅良玉紧攥着杏元所做的荷包,一言不发。
他能做什么呢?
权利的威迫下,他想反抗,带着杏元一起走。
天涯海角,哪里都好。
可身后就是陈府无一人幸免的惨死。
梅府的惨状至今历历在目,父死,母行踪不明,自己也四处飘零,才好不容易寻得容身之所。
一时间,只觉得上天对他不公,似要将他所有的一切都抢夺走。
梅良玉去了梅园静静地立在亭下看满园盛开的桃花,艳似朝霞,一时间仿佛又寻回了些力气。
美人听他低诉,知杏元即将远嫁,没由来得高兴。
下一刻见他日益单薄的身子,惨白的面庞,再也高兴不起来。
尘世因情而有喜怒哀乐,唯爱情评断不得。品尝之后,各有回味,或苦或涩或甜或辣,皆由心生。明知沾染不得,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轰隆隆的锣鼓声早已响起,街道中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杏元穿上大红嫁衣,躬身坐进轿中,红色轿帘掀开一角,一双核桃般哭红的双眼脉脉含情的看着梅良玉,似要将他的身影深埋心中。
美人的神力一天天的消逝,她怕是撑不到花期了。
她无比想念那个俊逸挺拔的身影。
自从杏元出嫁后,梅良玉也消失了。
丫鬟们都说,出嫁随行的队伍后面一路跟着的男人是梅公子。
美人想,应该是,那个眼神执着的男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美人想,我不需要你知道我,自己却是低低的笑开了。
一时间,艳光四射,仿若昙花一现,毕生的美丽皆要绽放在这一瞬之间。
轻拂纱衣,素手微拈,满园花朵无风自起,飘飞在空中,恍若一片火海,火海中点点火焰四散飘飞,皆往一个方向。
临近番邦,梅良玉再也不能跟随了,杏元看着这个一路相随的男子离开。
登上落雁岩,看到自己眼前景象快速的下降,心中却念,得往吾心归处。
夜色中一朵红云飘动,煞是美丽。仔细看,云中托着一穿着红色嫁衣的女子。
梅园梅花自此再未开过。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