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姨夫死了。
接到二姨发来的信,黄伟一时有些茫然,信中二姨叫他去,说她和彭宗政在家害怕,想叫他过去陪着住几天。黄伟笑了笑,心想,正好老爸老妈都出差了,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没意思。二姨家那里虽然偏僻,但森木葱郁,鸟语花香,原始又美丽。自己一来可以放松一下心情,二来可以陪伴悲伤的二姨,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走就走,黄伟留了一张字条在家里的桌子上,免得老爸老妈出差回来不见他的踪影责怪他。于是收拾好行装,踏上了去二姨家的长途汽车。
黄伟已经好久没去过二姨家了,繁重的功课忙得他每天像个旋转的陀螺。如果不是一年前从黑色七月里奋战出来迈进了这所理想的大学门槛,暑假不定他在哪个补习班里煎熬呢!黄伟暗自庆幸上帝的偏爱,让他能够轻松地享受假期,能够去二姨家转转。
凭着记忆,黄伟终于摸到了二姨家,那是一处有些破败的房子。
“二姨……二姨,你在吗?”院子里很安静,黄伟一踏进院门,就探头探脑地叫了起来。
“谁呀?”随着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二姨的头从窗子里探出来,一看是黄伟,立刻笑起来。不过,那笑容,在黄伟看来,实在有些难看。
一进屋黄伟就看到二姨夫的遗像,那张照片在二姨家那个古老的相框里显得那样崭新,那样格格不入。
坐下来之后,二姨絮絮叨叨地说上了,“你二姨夫走了,彭宗政也小,都有点害怕,就想叫你过来住两天。”
黄伟忍不住问:“二姨夫是怎么死的?”
二姨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唉,他是被炸死的。”
“炸死的?”黄伟很奇怪。
“是啊,当时他正摆弄着那杆猎枪要打麻雀,轰隆一声,我跑出去一看,猎枪已经炸开了,他就躺在院子里,浑身是血,眼睛睁得大大的!”黄伟的心一紧,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一下悲伤的二姨。
这时,一个脑袋从门外探进来。
“彭宗政,来见见你表哥。”
彭宗政走了出来,怯怯地说:“表哥。”
“是彭宗政呀。你大概十七了吧?”黄伟热情地说。单薄又苍白的彭宗政直直地盯着黄伟,半天才冷漠地回了一句。这令黄伟多少有些不舒服,笑容凝固在脸上,心里暗想:这家伙有点不正常吧。
当天晚上,二姨安排黄伟睡在彭宗政的房间里,换了新环境,黄伟怎么也睡不着,身边的丁伟却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翻来覆去中,黄伟听到窗外有鸟在叽叽喳喳地叫不停,黄伟很奇怪,这么晚了,鸟们也不睡吗?
2
第二天,黄伟无事可做,他特意去二姨夫的坟墓看了看,又在四周转了一圈,快到中午才回来。
二姨和丁伟都不在,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乡下的活计就是多。杜峰无聊地拿起二姨家那惟一的相框看了起来。相框里有二姨夫的遗像,有他们的全家福,有一些亲人朋友的照片,不过角落里的一张照片引起了黄伟的注意,照片上不是人的影像,而是一只死去的麻雀,身上残留着血液。鸟微闭的眼睛上,似乎还凝着一颗好像是泪珠的东西
鸟儿也会哭吗?谁这么无聊,拍摄死鸟,太离谱了吧。黄伟暗自笑了笑。
“你在看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二姨死死地盯着黄伟手中的相框。
黄伟一惊,一边把相框放回原处,一边说:“我在看照片呢……这是谁呀,怎么连死麻雀都拍下来了?”
没想到,二姨忽然变了脸色,生硬地说:“那不是人照出来的。”
黄伟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没明白过来。二姨也没解释什么,转身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念叨:“那不是人照出来的……不是人照出来的……”
黄伟想,二姨是不是悲伤过度,神经出了毛病?自己看来真应该留下多陪她们几天。
晚上,黄伟仍旧睡不着,窗外不时响起的鸟叫声令他更是心烦,黄伟知道,那是麻雀的叫声。他悄悄下了床,走到院子里。夜色正浓,万物都在沉睡,黄伟想找一下究竟哪里有麻雀在叫,可是他一走出来,那叫声就戛然而止了。
黄伟茫然地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背后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正盯着他。他猛地回头,在门口,一颗脑袋倏地缩了回去。
“谁?”黄伟大声问。根本没人理他,黄伟怏怏地回到房间,彭宗政坐在床边用怪怪的眼神看着他,歪着脑袋,冷冷地问:“你怎么了?”
这话本来应该黄伟问的,可不知为什么,黄伟还是咽了回去。
3
黄伟越来越感到这里的古怪:二姨总是像哑巴一样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有几次黄伟主动找她聊天,可她说不上几句话,然后就盯着某处发呆。彭宗政也比以前更木讷了,黄伟提起他们小时候的种种趣事,彭宗政竟然奇怪地说那些事一点也不记得了。黄伟失望极了,想不到表弟年纪轻轻的,记性这么坏。
有一天,黄伟想起二姨夫的死因来。他问二姨,“二姨,二姨夫的猎枪放在哪里了?”
二姨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问:“你找它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
二姨颤巍巍地从一个旧箱子里翻出了那杆猎枪,“你看吧。”
黄伟翻来覆去地端详了一阵,不禁想起了以前儿时的美好记忆。小时候,父母常带着他来二姨家玩,每次来,二姨夫总是很高兴,于是就端起这杆有些年头的猎枪,饶有兴趣向着一棵大树瞄准,然后只听“轰”地一声,二姨夫笑眯眯地对他说,去捡吧,家雀肯定一地都是。果然,当他和彭宗政兴奋跑过去,地上都躺了几十只麻雀。晚上,二姨就会把那些麻雀烧得脂香四溢,然后大家聚在一起,享用着美味。
现在回忆起来,黄伟似乎又禁不住咽了下口水。他不自然地看了一眼二姨,想起二姨夫的死,不禁从心里感到难过。
当夜,彭宗政已经睡熟了,黄伟满脑子都是二姨夫的猎枪和那些美味的麻雀。忽然,身边的彭宗政动了一下,嘴里发出一阵令人恐怖的呓语后,呼地一下直挺挺坐了起来。然后利索地下床,竟自走出房间。
他怎么了?梦游?黄伟想不明白,想跟着他走出去,身体却像被某种力量控制住了,丝毫不能动。
窗外,麻雀的叫声又凄惨地响了起来,嘶哑如鬼怪的尖叫。
第二天,黄伟问彭宗政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他疑惑地看着这个表哥,说:“我哪儿也没有去呀,一晚上我都在睡觉。”
黄伟一下子就傻了。
这天晚上,正当黄伟还在想着昨夜的事时,彭宗政又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竟自走了出去。黄伟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也急忙从床上跳下来,尾随着出去。
他悄悄摸到门口,只见彭宗政一步步走到院子正中,仰起脖子,接着,一件令黄伟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彭宗政竟然……竟然叫了起来,那绝不是人类的叫声,而是麻雀,如泣如诉。
黄伟感到脖子里开始冒凉气,他想跑,可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不听使唤。这时,彭宗政转过身来,黄伟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十七月岁的表弟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得可怕。更可怕的是,彭宗政的身体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不断地在膨胀变形,一些黑色阴影状的东西慢慢爬上他的身体。
惊恐交加的黄伟在昏倒前,分明看到彭宗政的眼中流下两道泪水……
4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黄伟昏昏沉沉地躺在二姨的房间里。二姨给他端来了饭菜,他吃了没几口,问:“彭宗政呢?”
“他整天也不在家,不知道又去哪疯去了。”
黄伟顿了一下,想了想,问:“二姨,我问你件事,彭宗政有梦游的习惯吗?”
“没有啊,你怎么这么问呢?”
“我……”黄伟张了张嘴,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昨晚的事情。
还好二姨没有追问下去,低声说:“你一定也发现了……”
黄伟盯着她的眼睛,或许她能告诉自己答案吧。
“彭宗政总会做出一些令人难以理解的举动来。有一天晚上,我发现他不睡觉,站在院子里,冲着天空叫了起来,那不是人的声音,好像,就好像是……”
“麻雀!”黄伟抢先接了一句。
“对,就是麻雀。”二姨忽然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我看到彭宗政站在院子里叫,你没听见吗?”
二姨木然地摇了摇头。
“二姨,也许你该带他去看看大夫了,这样下去对他可不太好。”黄伟建议说。
二姨心事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然后什么也没说。黄伟没来由地想起了昨天晚上彭宗政眼中流下的两道泪水,那泪水不正是——他放下饭碗,举头向相框望去,一看到那张死去的麻雀照片上的那滴泪珠,黄伟整个人如遭电击。
“黄伟,你怎么了?”二姨走过来,关切地问,一看他盯着相框发呆,就更加迷惑起来,“你在看什么?”
“二姨,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张照片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二姨看了看死去麻雀的照片,说:“我真的不知道呀。你二姨夫生前,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这张照片,一回家就把它镶在了相框里。我问他哪有留死鸟照片的,这是从哪里弄来的,他神秘地一笑,什么也不说。那之后不久,就发生了枪管爆炸……”
黄伟听得瞠目结舌。
5
彭宗政失踪了。他们找遍了所有他能去的地方,却根本不见他的踪影。
二姨更加憔悴了,她对黄伟说,你回去吧,反正马上会有人陪她的。黄伟巴不得她这么说,他也不想在这里耽误太长时间。临走时,他问二姨要不要报警,二姨说不用,她知道彭宗政再也不会回来了。黄伟心头有些不舍,可还是扭头走了。
黄伟回到家时,父母出差已经回来了。黄伟把接到二姨的信以及在二姨家的一切给他们听。父母听了他的话,问:“黄伟,你没发烧吧?”
“没有啊,怎么了?”黄伟不解地看着他们。
父亲说:“你二姨二姨夫他们早都死了。”
“早死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当时你在学校,所以没有通知你,后来也就忘了告诉你。”
那他看到的二姨和彭宗政是谁?一想到这里,黄伟硬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他们都怎么死的?”黄伟忽然想起了什么,问。
“那是六年前,你二姨夫是被枪管炸死的。当时事情也有点莫名其妙,你二姨夫正举着枪瞄着树上的麻雀,那群麻雀好像知道了他要杀它们,一下子都惊飞起来,这时忽然有一只麻雀从天而降,落在你二姨夫脚下,等他拾起来一看,它已经死了,奇怪的是,它的眼角还流下了一滴泪。后来他再向麻雀群开枪时,枪管就炸了,结果把你二姨夫给炸死了。紧接着你二姨也死了,怎么死的就不太清楚,当时我记得好像是吓死的吧。”
母亲证实说:“她是吓死的。”
“那彭宗政呢?”黄伟的后脊梁开始窜凉气了。
“失踪了,谁也不知道是自己走丢,还是被人拐跑了。据说从那以后,一到晚上,你二姨夫家周围总能听到麻雀叫。”
此时的黄伟已经两眼发直,瘫在了椅子上。
一个月之后,黄伟又去了一次二姨家。可他一走进二姨的家,就愣住了。房间里四壁空空,蛛网密布,很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黄伟正对着房子发呆,一个胸前晃着相机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进了院子里,黄伟一看到对方的眼睛,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那双眼睛黄伟确定自己在哪里见过。年轻人走到黄伟近前,微笑着递过来一张照片,一张眼角凝着泪水的死麻雀的照片,同二姨夫相框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黄伟惊恐地看着这个人,问:“你……这照片是……”
“哦,这张照片是我偶然拍到的,就送给你了。”那双好看的眼睛眨了一眨。
黄伟看着照片,忽然想起,那双眼睛,不正是麻雀哭泣的眼睛吗……他再抬头,年轻人已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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