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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笙歌——7

时间:2016-02-25  阅读:347  作者:吉祥大宝

深夜,昌义侯府。

“父亲。”

侍女点燃灯烛,昌义侯从床上坐起,“进来吧!”

冯晋推门而入,见父亲正坐在床沿,作揖道:“打扰父亲休息了。”

“无妨,反正这段时间,我也没睡好过。”

“都是儿子的不是。”

昌义侯一甩袖子怒道:“是该怪你!”

冯晋苦笑,竟然无言以对。昌义侯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示意儿子坐下说话,“太子那儿……”

“哪怕我此刻便卸下兵权,大王不一定就会把这些权利交到他手上,他也不见得能得军心。”

“兵权?什么东西!”昌义侯冷笑,“如今的宋国,看似强盛,殊不知至刚而易折。大王猜忌,太子狼心,军心日渐涣散,朝臣只想着东征西伐,不思民生。这样的宋国,我这昌义侯,不做也罢!”

“儿子明白了。”冯晋神色稍霁,点头道:“此事到此为止,儿子告退。”

“慢着!”昌义侯叫住冯晋,“你没有别的事同我商议吗?”

冯晋微微一笑,“还有件至关重要的事,孩儿想自己完成,就不与您商议了。”

看着冯晋离去的背影,昌义侯笑了,自语道:“看来我要先置办套房子才是。”

灯火熄灭,厚重的夜色又重重包裹而来。

一到月底,我便透过窗户看到了簇红的车马。魏丰侯倒也识趣,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派来迎亲的队伍,看来这些人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送往泗州。

姬羽在数日前就减轻了药量,好让我有力气能够撑到魏丰侯府,同时也多了一个看管我的劲装女子,唤作青萝。

青萝不苟言笑,面无表情,功夫却格外了得,小福对她有些畏惧,叫声“姐姐”,那娇弱的嗓音里也带着点颤。我知道姬羽让她来看着我,无非是担心内外又出什么乱子,因而对那青萝端不出什么好脸色。但不知为何,两天下来,青萝虽有些武人的清高冷漠,却还是警戒敏捷的,可对我反而十分松懈,出发次日的午后,居然在马车里打起盹儿来。小福趁着青萝打盹儿的时候戳了戳她的脸蛋,见她没醒,顿时像恶作剧得逞的顽皮猴子般“咯咯”笑了出来。我看着她,不由也笑了笑,可没笑两声,又蹙起眉头,轻轻叹了口气。小福爬到我身边坐下,托腮望着我,“公主怎么了?”

我摇摇头,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呆愣地看着随车颠簸晃动的车帘,自语般地呢喃,“乌合之众,又妄想能成什么事呢……”

小福看着我的漆黑眸子里闪过一丝明暗不定的幽光,可我双眸空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如何分神注意到周遭的一切?

车身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青萝似乎被颠醒了,她睁开眼,淡淡地扫视一圈,最后视线停留在小福脸上。小福不由瑟缩了一下,往我身边靠了靠,我拍拍她的小手,对青萝说道:“青萝姑娘,小福人小顽皮,请你别和她计较,我会训斥她的。”

青萝淡漠的目光落到小福抓住我衣摆的手上,最后落到我身上,“公主该懂得自重,莫与婢女太过亲近了。”

我不由一愣,看看小福落寞的小脸和轻轻松开衣摆的手,心中虽有些不忍,却只能叹口气不去看她:过几日,我自身都要不保了,又能为这丫头说些什么呢?

车内有些闷热,我轻轻拉了拉领口,指尖碰到藏在衣内的马钱子,不由一阵紧张,下意识地看向青萝,见她正定定地望着窗外,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忽然间又生出一股怅然,昌义侯那一声“丫头”在耳边响起,交织着冯晋淡漠的“琨公主”,顿时心头五味杂陈,一时间竟哭笑不得。

远远地,似有歌声飘来,“……凤唱鸾并和,琴鼓瑟相鸣。从此死生漠,为谁一掷轻。”

待我回神,更欲细听的时候,却又怎样都听不到了。

这是娘亲生前常常吟唱的歌,想来是我思绪恍惚,思念娘亲,竟又听到了她的歌声。

“从此死生漠,为谁一掷轻。”我低低轻念,心中竟渐渐清明起来……

到了泗州界内,我又看到了些许似曾相识的风景。只是风景依旧,故人来此,心却如死灰不能复燃,无法雀跃。

行人匆匆,来客往往,烈日凌空而驻,淡看世间百态。

别馆里才下榻,次日便有人送了凤冠霞帔来:红袍上凤舞蝶双、雾曼云祥;霞冠上金耀玉烁、珠攒璎动;远远望去似火似焰,好一番热闹光景。

抬手抚上那双妙蝶,我冷冷一笑,看那案上一对红烛,真想就此付诸一炬!

窗外夕阳红透天幕,我见青萝背朝霞光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正朝我这儿看来,夏日耀眼的余晖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可她那样孤独而刚毅的身影落入眼中,就好像一支孤莲破水而出,却倔强地不肯绽放……

寻常人家的姑娘在她们这个年纪,只懂得憧憬未来夫君的模样,为何她们偏要跟了一群亡命之徒?

而我呢?一个亡国遗孤、落魄公主,除了成为他人的棋子、傀儡,还能有怎样的命运?

我与她们,究竟谁更苦?

或许,该问天、问地、问这苍茫天地间的疾风骤雨。

婚期,定在三日后。

那日晨,我早早就醒了过来,见窗外初阳朦胧,丫鬟侍从们都还不曾起来走动,万籁俱寂,唯独青萝盘坐在高高的房梁之上,那双黑暗中微微闪烁的眸子正向我看来。

我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你下来,同我说说话罢。”

青萝翻身而下,面无表情对着我行礼,“公主。”

看着她冷然的脸,我忽然有些语塞,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居然冒出一句,“你不累么?”

她似乎愣了愣,却没有回答我,于是我又问道:“你一刻不停地看着我,不累么?”

“属下不累。”

“你是……哪里人?”

“属下自然是郑国人。”

我无语地看着她,悠悠叹气道:“罢了,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是恨我的,恨我不能为你们做主、报仇……当初亡国时,我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终日惶惑,与你们又有何异呢?”

“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与属下不同。”

我抬眸看她,“我曾恨过娘亲,恨她如此绝情,竟忍心不顾生死弃我而去,抛却了血浓于水的母女之情……如今,我才稍稍懂了她当初的心思,居然不恨了。有些事就像绳结,紧紧绞在心头,叫人喘不过气,可是一旦想通了,打开了缠人的愁结,就能云开月明。”

“公主……想说什么?”

“你身负绝技,又如此年轻,为何要追随这些亡命之徒……”说着,我见她的眼神越发冷淡,只能叹气道:“罢了,你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这时,门外传来小福的声音,“公主,该起了,早些梳妆,好不误了吉时。”

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我握了握拳,让小福进门来。

小福捧着喜服进来,那样红的颜色狠狠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小福已经站在跟前,“公主,奴婢服侍您梳洗、更衣。”

瞥见梳妆台上的钗环佩饰和胭脂水粉,我冷冷道:“把那些金的玉的、擦的抹的,统统给我扔出去!”

小福为难地看了我一眼,“这,公主……”

“不扔,那就别指望让我换上这些衣服!”

小福只得把那些物件统统抛了出去,然后战战兢兢地为我梳洗更衣。我令小福简单地挽了个发髻,内里穿上自己的白色罗绸,这才披上那些红艳的喜服。

下意识地摸摸心口,那里有一包毒,还有……一封信。

耀眼的凤冠戴上头,沉重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扶着床沿,默默深吸几口气,这才缓了过来。小福为难地看着我,“公主,胭脂都丢了,您……”

“无妨,他们要的,不过是这个公主的身份而已,轿中人是美是丑,是否上妆,根本没人在乎。”我不屈地握紧了拳头,姬羽,你的如意算盘今日算是拨到头了!

窗外的阳光愈见明亮,喜娘进来送盖头,见到我这幅模样不由愣了愣,犹豫着不敢下手,悄悄拉过小福问道:“姑娘,这新娘怎么……没上妆?”

没等小福回答,我就开口了,“我今儿不舒服,不愿有那些粘糊糊的东西抹在脸上,请喜娘见谅。”

喜娘那见了鬼一般的眼神在我身上上下打量,半天后才勉强凑出一张僵硬的笑脸,“新娘子天生丽质,哪里需要上妆,是老身糊涂了。来来,老身这就给你盖上盖头。”

红幕沉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倒令人松了口气,紧绷的心竟无端地平静下来。

等到上了轿子,我就自由了……我痴痴地想。

等待吉时和侯府迎亲车马的期间姬羽进来看过一次,冷言冷语地警告我反抗只会带来更糟糕的结局。我只是默默地听着,谁都不应,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我知道,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屋外有人呼唤出阁,我扶着小福的手,缓缓走向屋外融入阳光,一步步踏向不归路……

真正在花轿里坐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轿夫前后呼喝着,我只觉得身子一颠被抬了起来,迎亲的队伍走向返程。

摘下盖头、挑起轿帘,窗外人头攒动,夏阳刺目。我眯着眼,也不知为何,茫然地在人海中探望、寻觅……

终究,无果……

自嘲地笑笑,我放下帘子,一行清泪,倏然滑落。沉重的明珠砸在喜服上,洇开一圈又一圈,殷红胜血。

至此,我竟然还在想着他!可怨,可恨,可笑!

夏日里,双手竟异常冰冷。我缓缓伸手,取下凤冠,解开喜服,雪白的罗绸倔强地盖过红装,泼墨般的长发铺陈开来。擦干眼泪,挺直脊背,我吞下了毒药。

忽然间,花轿一晃,前方依稀传来轿夫惊恐的呼喊。慌乱的步伐和刺耳的叫喊声随之传来,夹杂着几句“有刺客,保护侯爷!”的怪叫。顿时,迎亲的队伍乱成一团。

我被晃得一阵晕眩,然后身子一倒,重重地撞在轿厢内,想是轿夫丢下花轿逃命去了。外头刀剑碰撞的声音越发响亮,似有两队人马正短兵相接,我挣扎着爬起,掀开轿帘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还没站稳,就被一个人抱着跳到了一边,我定睛一看,居然是青萝!

“你、你怎么……”

“公主莫要乱走,危险!”正说着话,就见远处的姬羽一脸狰狞地瞪着青萝,发狂般地吼道:“你!你究竟是谁!”

青萝冷冷一笑,“老东西,看清楚了,我是昌义侯府的人!”

“昌义侯”这三个字猛一入耳,我的心脏骤然停了片刻,然后开始狂乱地跳动起来:侯爷,是侯爷来救我了么?

几个人晃着手中长剑欺上前来,青萝将我安置在树下,一个飞身迎了上去。我焦躁不安地在人群中寻找侯爷的身影,猛地又听见姬羽的吼声,“果然,是冯家的孽种!来人,快给我取他项上人头!”

循着他的声音望去,有个人正朝我走来,我不由再次屏住了呼吸。

那双斜飞入鬓的长眉此刻似乎更加陡峭了,平常深潭一般波澜不惊的黑眸竟染上了一丝焦急。那隐隐带着躁怒的眼神在对上我愣怔的眼睛时忽然融化开来,然后脚下的步伐更急了些。

我茫然地看着冯晋向我走来,开始不敢相信周遭发生的混乱,似乎这一切都是炎炎烈日制造的一出幻境,可我宁愿永远沉沦,被它束缚。

劈开几个拦路的人,冯晋离我只有丈余之遥,我下意识地想要迈步向前,忽然觉得腹部一阵刺痛,然后小福的脸出现在我眼前。这张脸我怎么不认识了,为何那么扭曲,那般怨恨?

“小福……”我疼地皱了眉,惊骇地看着她。小福握紧了刀柄的右手上沾满了我的鲜血,她咬着牙恨恨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复国?我爹为了郑国,战死沙场,难道就不值得你为他付出哪怕一点点吗?”

“你的恨,那么浓,浓到要……杀了我吗?”我艰难地问出口,小福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一剑穿透了胸膛,瞪着那双不屈的眸子,倒在血泊里。

鲜血顺着白色的罗绸缓缓流淌到地面,我再也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就要倒下,冯晋及时接住了我,将我紧紧护在怀里,头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了无法遮掩的颤抖,“琨儿,你看着我,撑下去!”

“小侯爷,你……叫我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执意要他再说一遍。

“琨儿,琨儿,你别睡,撑着点,我带你回侯府……”冯晋后面说了些什么,都已经听不清了,我满足地笑了笑,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我很想告诉他: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可毒药已经下肚,侯府再好,药材再奢,大夫再多,也回天乏术啊!真可惜,你为什么,不早点这么叫我……

浓重的黑暗袭来,我最后的知觉,只停留在落到脸颊的那一滴热烫泪水上,是谁的,是谁的?思绪,却再也跟不上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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