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狼的月记VI(前篇)
新世纪十五年十一月四日——
——我妹妹怀孕了。
要说最近对我而言最具有冲击性的新闻,无疑是发现了我妹妹怀上身孕的事实。
具体来说,是她自己告诉我的,是的,看样子是再也瞒不下去了,将近两个多月,没有半点生理反应丝毫不正常。我妹妹想必心里清楚:自己怀孕的事实迟早会被我给发现。毕竟她两个月没有来月经,胃口淡去不小,又时常不明不白地呕吐,换做任何人来定位一般都会下意识锁定是妊娠反应。是的,的确不假,拖她到医院去查出来是妊娠后我直接晕倒在大厅里,——这事实太过沉重,我真的无法用各种方式接受。我晕倒的事实是真的,妹妹怀孕的事实也是真的。医生给她查过了:处女膜破裂,子宫里的胎儿很快就初具人形。医生在查的时候,有些压抑不住激动情绪询问我“怎么会让十四岁的小孩子弄成这个样子”。我当然哑口无言,即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说不出口,心中五味陈杂,以苦味和酸味居多,仿佛用刀子把心切开、将酸味苦味抹了进去又给缝合好,然后这些味道便通过血管涌上全身各个部位,使我毛孔出汗,颤抖不已。身旁的妹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低着头、还没看到结果就一直呜呜的哭泣。
我很清楚,我妹妹她不是那种不正经的女孩,怀孕这事并非是她的责任,而是另有其人侵犯了她、奸污了她。我问她侵犯你的人是谁,妹妹回答说似乎是学校内的工作人员,因为她是在学校内的图书馆被侵犯。那天放学后,她一个人在图书馆自习时,突然背后遭遇袭击,被什么家伙拦腰抱住扑倒在地上,妹妹力量远远不及他而无法反抗,然后就被那人绑住手脚、捂住嘴巴、拖到书架背后实施强奸。完事后,那人恶狠狠地警告她“不准对外说出,更不可告诉警察,否则就杀了你喂狗”;说完后,那人提起裤子跑走不见了,留下裙子被扒掉、下身无法动弹的她趴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直到晚上可以走了才回去家。在那以后的两个月,妹妹再没有遇见过那人。
妹妹她当时十分清楚自己被人性侵犯了,但由于惊慌失措,她不能理智地判断,并因为那人的威胁而极其害怕说出实情,加上内心又怀着些许的侥幸心理,最后选择了隐瞒。被侵犯的那一天晚上,妹妹她只是哭着跑回家,以为我不会察觉,然而她平衡凌乱的步伐却引起了我的怀疑。——其实我觉得妹妹自己也知道她被我怀疑了。我那天虽说隐隐明白她在外面出了事,可真的没有想到她是被某个恋童癖罪犯给玷污的,而直到最近,她那天遭遇变态奸污的事情才终于被我知道。
我终于才发觉,就在乌鸦找到我公寓里来的那一天傍晚,我妹妹在学校的图书馆里被人性侵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被强奸致孕……
我确信没有多少人清楚这种感受。
——当挚爱亲人被人强奸了——这事情被我知道后——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感受。
我确信没有多少人清楚这种感受。
——当挚爱亲人被人强奸了——这事情被我知道后——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感受。
将肉店的绞肉机放在心窝上一点一点慢慢搅着,而且握着绞肉机手柄的还是我自己的手,大概如此。我自己绞我的心窝口,我自己给我自己施加极端的痛苦。说真的,这痛苦驱使我想要杀人,想要变回狼的形态冲入人群中大杀特杀,想要找出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变态强奸犯用利牙撕碎身体,想要砍下侵犯我妹妹的那个恋童癖罪犯的阳物,接着将他的睾丸扯掉踏碎、用残忍的割喉结束他卑贱的生命。
我想我平时算是非常冷静的家伙,很少出现感情波动,毕竟以前身为狼,原生动物天生缺乏情感,还是后来靠学习人类才得到了基本感情。但如今我丝毫不感觉意外的不想压抑这股怒火,真的是完全控制不了情感,神经系统整个崩坏了,有时我一边悲切一边忿怒,任由这份情感侵占理智、腐蚀心灵。
然而医生的质问则把我拉回了现实状态,他说话刺耳但一针见血,让我不得不明白当先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这个当监护人的去面对。
医生问我妹妹肚里这个孩子该怎么办,医生说就算不从什么劳什子的人伦道德的角度上恬不知耻地装圣母,单就她还是个未成年孩子的层面上考虑,若是留下胎儿直到它降生,生产绝对具备更高的风险。——医生希望妹妹可以堕胎,也许再做个小手术,把破裂的处女膜修补回来,至少缓和下心理创伤。医生说,堕胎和不堕胎,修膜不修膜,这还仅仅是生理健康方面的问题;他接下来的没有说,其他的不说,因为大家都心照不宣。这可是,十四岁的未成年人怀孕啊,这样子的妹妹以后还怎么去外面见人?谁管你怀孕的缘由何在!只要肚子变得越来越大,别说外人了,她自己内心承受的心理压力足以将整个人压垮。腹中活动的胎儿将时时刻刻提醒妹妹:你是被人奸污的、你被人强奸致孕了、你才十四岁就不是处女了、你的肚子里有了另外一个生命了,所以你这个人已经毁了……连我都无法接受的现实,何况才那么小的她呢?
那个医生问完我,又转头去瞥了我妹妹一眼,神情略有不善,当中能够接受的只有怜悯。——我没有告诉他妹妹是被玷污的。
我明白医生的意思,他是想让我征求妹妹本人的意见再做决定,于是我转身去问了妹妹,然而她埋头哭个不停,一句话不说,眼睛又红又肿。我不想再留在这里,医院里弥漫的酒精消毒剂气息似乎别有用意不让我逃离现实,我像个怕打针的小孩子一样、一闻到这股味道就害怕得要死、迫切地想要挣脱父母逃离这里。我觉得我甚至比妹妹更要害怕现在、更恐惧未来,我想找一条河纵身跃下去,结果让本该洗去的东西留在原地,自己却被澎湃汹涌的河水带去了另外一边的彼岸。
我带着妹妹回了家,等她不再哭了便征求了她的意见。
去医院之前已经先将情况通报给了警察,希望现在立了案,正派人去妹妹所上的学校调查线索,帮助追查嫌疑犯。我这时想起来,警察让妹妹单独留下来做笔录过,据说我刚刚走后没多久,她那会儿的情绪是异常失控,在笔录室里面跪地痛哭,哭着喊着要我在她身边,无论怎么劝也无济于事。最后警察只得打电话将我找了回来,陪同妹妹一起做笔录,她才总算乖乖矩矩地坐好、警察问什么就老老实实地答什么,将受害时间、受害地点、受害部位、以及能够回忆起的犯人外貌的描述一五一十地净报告给警察。不过说实话,回忆这些对她无疑十分痛苦——脑里浮现的可是自己被奸污的画面。遗留的心理阴影折磨得她瑟瑟发抖,两条腿并得死死的,说话吞吞吐吐,时不时声音戛然而止但变成尖叫,然后恐惧地把身体缩进我怀中,不肯再说了。我抱着她,接着配合警方说出我所了解过的线索,他们统统记下来。笔录进行到最后犯人对我妹妹的威胁停止了,我说出两个月前不来报警的原因,警察很是责怪,我只能埋头道歉。不管怎么说,没有保护好妹妹绝对是我的责任,或许我压根就不该让她来人类社会,也许她不来的话此时就不会发生。我越是如此想,我越是痛恨自己、自怨自艾。
在这之后,警察局的代表给我打来电话,说局里面谈起妹妹这桩案件来的时候,有些女警察甚至忍不住擦起眼泪;那个人也对我们的遭遇表示深切同情,并说局里已开始调查;他告诉我负责的搜查科会派给我们一个专业的刑警帮助调查,而那个刑警很可能直接找到我们家里询问详情,现在提前说了,希望到时得到我们的鼎力协助。我在电话里当然同意,然后挂断通信,用手机帮妹妹挂了号,约了一位妇产科医生,带她出门前去医院。妹妹没有反抗和排斥,真希望她也会一样顺从医生的建议。
我希望你决定堕胎。
想要你弄掉肚子中的遗种,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
做手术,我全程陪着你。
手术完后,我不会让你看到你肚子里那个玩意儿的模样。
记住,它不是你的孩子。
你不该为它担起不属于你的责任。
它虽是一个生命,但不是你应该孕育的生命。
你的孩子本该出生在未来,而不是当下。
所以,
我希望你决定堕胎。
我向你保证你的贞洁永存我心。
待你康复出院,这之后我和你寸步不离,就算不工作也要保护好你。
如果可以帮到你恢复心灵创伤的话,我支持你再做个小手术。
你还小,想回去狼的部落的话,我不会阻拦你。
倒不如说我真的希望你能远离人类社会。
从很早以前开始,
我就不希望你跑来这片钢铁丛林。
我早就该,
不惜一切将你送回去。
我早就该,
找回我的灵魂和影子,恢复本体,陪你一起回去。
我早就该,
写下《狼的月记》。
我早就该,
算了,别再说了。——我终止自怨自艾模式。
回到家后,我将我的想法一字不差明明白白地告知于妹妹,说得很清楚:我不希望你承受这个本不属于你的责任,早日堕胎吧,还可将你的生活挽救回来。妹妹默不作声地点头,我不知她是同意了还是没。怎么说,我感觉我的自怨自艾好像把她逼得也开始自怨自艾,使她觉得我这个样子是她一手酿成的罪过。但我这么想了,于是又更加自怨自艾,深知做多少补偿也无法将错误圆满,那犹如一面破碎的镜子,即便把碎片全部拾起来原封不动地粘回去,镜子表面也依然残留裂痕。
我本想做晚餐给她吃,但是做不下去了。
我十分清楚自己现在根本无法跟往常一样的生活了。
“出去吃饭吧。”我于是对妹妹说。
她点了一下头,还是没说话,默许;我知道她同意了。
“想吃什么?”我接着问道。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随便的话,就去那家英料吃炸鱼薯条吧,简单一点。”
她点头,然后起身回屋去换衣服。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便偷偷从门缝往里看,发现她做的一切正常,只是换了条牛仔裤之后又穿上一件始祖鸟的御寒夹克而已;妹妹毫无想要伤害自己的打算。不得不说这令我松了一口气。她马上换好了衣服,一点不马马虎虎,衣冠一如既往整洁华丽,利利索索地衬出了她的美貌,美丽得浑然天成,仿佛她从来就没曾经历过那样的灾厄似的。我在震惊的同时,心中竟然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怎么说,自豪她是我的妹妹,而我是她的大哥,结果马上我又开始自怨自艾,因为深知我完全没有资格觉得自豪。妹妹换好衣服走出房门,我振作了一下精神,首先夸赞她的着装。妹妹低着脑袋哦了一声,刘海遮住面庞,能感觉到她的神情依然暗淡,对我不理不睬。我不在意,反正也理所当然,随之装作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领她出去,锁上门,坐电梯出公寓,来到人熙攘攘的大街上。妹妹毫无异常。
去饭店的路上我一直拉着她的手,把她寸步不离地绑在我身边,尽管在公共场合这般的行为显得十分突兀。我们跨过三条街和两个街区到了餐厅,很少人坐在里面,毕竟此时还不到饭点,这令我情不自禁地安心。
我们找了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下,我问妹妹想吃什么。
她用手指着一个土豆沙拉,说想吃那个。
“还有别的吗?一个沙拉肯定不够吧?”我温和地说。
她摇摇头,看来是只想吃沙拉。
当然我不能让她只吃沙拉。
“怎么了,今天晚上没有胃口吗?”
她轻轻将额头垂下一点。
“那我决定就要个大份的炸鱼薯条,能跟我分着点吃吗?”我想方法说服她多吃一点东西。“这家店的料理还是不错的,试试看好吗?”
她终于同意,其实不过是丝帘样长长的刘海轻轻晃悠了几度。
“嗯,服务员,点菜!”我扬起手中的菜单,叫来服务生小妹点菜。“要一大份炸鱼和薯条,一份土豆色拉还有两杯柠檬冰茶。”
因为没有多少人在餐厅内用餐,我们的食物上来的很快,一大份刚出锅的炸鱼片以及这里现切现炸的大粗土豆条为主菜、转眼间被摆到了桌上,配三个球状的土豆色拉摆在旁边用生菜托着,说让人食指大动已经多余了。我直接伸手将一大块炸鱼送到了妹妹盘中,百般恳求她吃下去之后,将番茄酱淋在土豆条上,拿起一根吃起。味道很好,然而我并无细细品尝的欲望,仿佛舌上的味蕾全部在不知何时突然枯萎,食物因此索然无味,甚至咀嚼也毫无声音,一切尽都凋零湮灭。滔滔不绝的沉默布下来遮住我们二人,感觉时空断层从不知何处延伸到了这家餐厅。
许久,我停下摄入高卡路里的食物,站了起来。
“我去趟卫生间,马上回来,可不要随便走啊。”我说。
妹妹静静地点头,我又一次嘱咐她不可离开,她默许,还是不说话,让我有种和断了弦的人皮木偶直勾勾用精神交流的可怕错觉。似乎为了逃避这股错觉一样,我起身跑进卫生间,然后将门在身后狠狠地锁上。那咔嚓的一声开启了毒物的闸门,释放出来的毒素瞬间弥漫到我的神智。几乎是刚刚死里逃生,浑身上下尽被来路不明的虚汗浸湿,我喘着粗气,暗暗在心中鞭挞自身,毒气营营缭绕,无中生有令人糟心的黑白图案,活像是没了信号的二十世纪电视荧屏,其内坐着个身体轮廓无法辨识的中年男子。——刚才拼了命的关门锁门,连我都不知究竟意义何来。我难道是想要躲避什么?难道是想要隔绝什么?我整个人坏掉了,信号尽成乱码,滴滴滴……无法识别,不能链接。我到底来这里干什么?我以前干了什么?我以后要干些什么?滴滴滴……提示:失去信号,失去信号,请重新查看您的线路,否则不能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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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断了弦,弦活生生地断开了,只留下一个印记,再也无法重连;我意识到了。我放下马桶盖子,关了电灯,坐了上去,有生以来第一次嚎啕大哭。
那完全是放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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