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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手风琴的孩子

时间:2015-09-23  阅读:982  作者:文明俭朴
    朋友小赵和我同住一个小区,我7幢2单元5楼,他8幢2单元3楼,如果他家的书房窗帘拉开,我站在我家北边客卧,就能清晰地看到他十多岁的儿子子轩胸前背着手风琴,一遍遍重复拉着练习曲。个子小小、身体瘦弱的他相对于十几斤重的手风琴来说,确实形体小矣,手风琴有他个子一半高,处在他胸前时,无论背还是抱都让人看着吃力,也不知他小身板哪来的力气,居然能承受得住。
    晚饭前那半小时,《我爱这蓝色的海洋》已经练到第四遍了。这是一首音域很宽,起伏很大,演奏难度也很高的抒情军歌,要表现出海疆的辽阔、山峰的高耸以及水兵的自豪,就需要手风琴的风箱打得很开,这样才能有气势。但孩子太瘦弱了,一个接一个的饱满风箱音都快失真。风箱拉太开,左手指头就容易出错而且也不容易推回来,音有点发虚,换气痕迹明显,歌曲的旋律有些迟钝,失去了流畅性。唉,孩子为了追求音色饱满只得把手风琴当拉力器,很快那张小脸有了厌烦和无趣,那双大眼睛因失掉光彩而空洞。这阳春白雪的乐器在小孩子手边玩得厌的时候,就变成凶器了。
    有一天,几个朋友聚餐,小赵有事要迟点来,就托付我们把子轩先接到饭店里来。小家伙走下车就背着沉重的书包到饭店一角的茶几边开始做起了功课。我们都知道子轩的学习成绩一直非常优秀,在这所城镇最好的小学里,他的成绩处于年级前茅。孩子做作业非常安静而认真,先做语文,再是数学,接着英语,还有别的学科。我们几个朋友没去打扰孩子,坐在饭桌前喝茶闲聊,等他们这对在这儿忙活的儿子和不在这儿也在忙活的爸爸。
    不多久,子轩就在那边有条不紊地整理起作业和书包,然后走过来坐在我们身边,沉稳得小大人似的,脸上写满了放松和开心,大眼睛也忽闪忽闪地扑捉着我们这些大人们说话时的表情,文静而不失热情,显然,他对与大人交往充满热情,完全不像别的00后独生子女那样冷漠无情,我们很愿意逗他玩。
    “子轩,做作业累不累?”一个朋友问。
    “不累,不过有时候找资料有点烦。”子轩一本正经地回答。
    “今年上五年级了吧,哪门学科难学呀?”另一位问,这位朋友的女儿也在这所小学,六年级了,孩子有几门功课跟不上,每次考试排序都进不了优秀,于是,他就给女儿报了英语、数学周末培训班,孩子周六或周日整个白天都在培训班,弄得夫妻俩双休日比上班还累。
    “体育难,我们学校在全区达标验收中倒数第一,校长生气了,体育课变成达标测试课。我最怕投实心球和立定跳远了,每天晚饭后,我爸就让我在楼下投球、跳远,烦死了。没办法,老师说了,学习成绩再好,体育达标测试不合格的不能评三好学生。”看得出子轩是满腹委屈。
    “子轩,你手风琴考到几级了?拉手风琴好玩吗?”另一位也想让孩子学习手风琴的朋友试探性地发问。
    “考到6级了,往上考级琴谱越来越难,我不想学了,但爸爸说考到10级,以后考高中能加分。”
    “我觉得拉手风琴比钢琴、小提琴、二胡好玩,能考级加分,平时在学校文娱演出又能耍酷,不是吗?”这位朋友又追问道。
    “反正我不喜欢拉手风琴,我喜欢吹葫芦丝,还喜欢下围棋,但我爸爸每周三次带我到城区学手风琴。葫芦丝、围棋只学了一年就不让我学了,他说学了这些没用处。”
    小孩和成年人不一样,他们因为喜欢一个东西,就会沉迷进去,这不怪小孩,这是那个东西的魅力,比如电脑游戏、流行音乐、动画片。为什么这些有魅力?因为孩子天生对这些动感十足、色彩鲜艳、声音美妙的东西充满好感,于是就一下子轻易被这些吸引进去了,甚至到痴迷。而对这些游戏及动画的制作、乐器的精确使用就不同了,这些有高级魅力,但没有初级魅力,所以呢,就不能吸引一般人的兴趣。
    说到底,搞音乐、美术是一种高雅的游戏,一般需要有足够的悟性和教养。否则,易沦为下品,拿钢琴、手风琴做为讨生活的器具,就离风雅太远了。乐器先是展艺,更高一点是展品,然后再高就是留作。
    暑假的一个午后,午睡后半睡半醒之间,忽然,一支由手风琴弹奏出来的美妙乐曲挤过窗子缝隙漫进我的耳膜:6 7|1 6 |1 7 6|7 3 0|7 1 |2 7|2 2 1 7|6-……啊,啊!这是什么曲子,旋律如此熟悉。哦,对了,这是《喀秋莎》,一定是,对极了。“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节奏明快、简捷,旋律朴实、流畅,就是这首苏联爱情乐曲,不管是谁弹奏或歌唱得怎样生涩及至走调,我也能快速地分辨出它的旋律。我不太懂乐理知识,也不可能从演奏者表现细节包括音准、音色、节奏、演奏技术、技能状态、风格、音乐素养、舞台风度、作品表现力等若干方面做出慎密观察、准确的评判,老实说,我只能听着乐曲的旋律,意会出乐曲表现的意境的皮毛罢了。但这首《喀秋莎》却不同,这是一首深深地刻印在我心底的乐曲,就像一丛野草,你用镰刀割去它的叶,用火烧去它的杆,但到了来年春风化雨,它依然从泥土中曝出芽,给点阳光它就疯长。因此,我可以说,从对面传过来由子轩弹奏的《喀秋莎》乐曲具备了形的美,但缺少神。或者说,即使中央音乐学院手风琴教授评价子轩演奏的《喀秋莎》形神兼备、余音绕梁,我也不会心悦诚服地接受。
    我认为,一首乐曲表现的好坏跟表现者对这首乐曲产生背景的熟稔程度有很大关系,至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那么这首《喀秋莎》是怎样创作、传唱开来以及对我有如此磁力的呢?我们就简单回顾几个场景吧。
    《喀秋莎》又译为〈卡秋莎〉,本曲讲述一个叫“卡秋莎”的女孩思念、盼望在边防军服役的爱人早日归来的爱情歌曲。这首爱情歌曲竟在战争中得以流传,是因为这歌声使美好的音乐和正义的战争相融合,这歌声把姑娘的情爱和士兵们的英勇报国联系在了一起,这饱含着少女纯情的歌声,使得抱着冰冷的武器、卧在寒冷的战壕里的战士们,在难熬的硝烟与寂寞中,心灵得到了情与爱的温存和慰藉。
    那是在一场战斗的间隙,苏联红军一个步兵连的战壕里,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突然听到随风飘来熟悉的歌声:“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他们仔细听,发现那歌声竟然是来自对面的德军阵地。苏军一位中尉连长从望远镜里看到,在对面的阵地上,一伙德军正围着一架留声机欣赏着这歌曲。这个步兵连的战士们震惊了,愤怒了,他们未经请示就向敌军阵地发起了攻击,战斗非常惨烈。当他们打退了德军,找到那架留声机时,发现唱机仍在转动着,仍在唱着……中尉连长捧着唱片跪在地上失声痛哭,所有的战士都跟着哭了,为了夺回这张唱片,8个红军战士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对于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的小学生来说,他们最喜欢上的课肯定都是音乐课了。音乐是用音响的魔力作用于人的情感,引起联想、想象、激动、共鸣,以潜移默化的方式使人接受某种道德情操、精神品质、意识观念的熏陶渗透,它也可以诱发人内在的感情,触发人们内心积极情感,也使消极的性情感得到宣泄。那么,对于只有10岁,疾病、饥饿、孤独、胆怯甚至恐惧缠身的还是个小男孩的我来说,音乐表现出的抚慰更像甘露、醴酪的滋养。小集镇的小学校到四年级才开音乐课,这已经是很及时了。
那时候,小学是五年制,这意味着我能在这里接受两年的音乐熏陶。四、五两个年级共十个班,每周只有一节音乐课,因为全校只有一位音乐教师,而且是代课教师,他姓董。他不善言辞,但面颊永远洋溢着春阳的和煦。按要求他教给我们的都是革命歌曲,但他偶尔会教我们一首抒发个人离情别绪的歌曲。记忆最深的是那首李叔同先生(弘一大师)于1910年前后所作的著名校园歌曲《送别》:“……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舒缓而不失激情,伤感而又不失昂扬,“别”字触及了人类最为敏感的情愫,拨动了人性最为敏感的神经。宇宙的永恒和生命的短暂,时世的变幻和人类感情的伤痕,所唤起的人类的沧桑感,是刻骨铭心的。
    更有一次偶尔,或许是董老师心血来潮,又或许是他偷懒,老师竟然让我的同桌、名叫董安娜的女孩上讲台演奏手风琴并演唱《喀秋莎》这首乐曲。那节音乐课上,我是第一次见到能背在胸前、双手配合、左手操作风箱右手按键弹拉出美妙乐音的手风琴,那之前董老师上课伴奏用的都是现在还放在音乐教室中间已经破旧不堪、脚踏上去嘎吱作响的脚踏风琴。
    董安娜是一个金发碧眼、爱笑且笑容很甜美的女孩,那是一种真诚、纯洁,特别有感染力的笑容。她有一张芭比娃娃脸,大眼睛和长睫毛,再加上笑起来往上翘的嘴角,越发觉得她就是个小天使。她在讲台上表演时,嘴角还是带着微笑,眼神欢快飞扬,她的姿态端庄优雅,节拍也掌握得准确到位。她的演唱时而舒缓恬静,时而激烈悲壮,时而欢快明朗,她对乐曲的独特阐释太精彩太绝妙了,仿佛把我们带到了茫茫的白桦林,带到开满梨花的果园,带到明媚的春光里,带到硝烟弥漫的前线……琴声悠扬,歌声响亮,落英缤纷……简陋的教室里安静得非常甜蜜,身着破衣烂衫、时常饥肠辘辘的师生们非常安详。
    五年级的音乐课堂上,董安娜总共给我们表演过五次,每次都是《喀秋莎》这首乐曲,虽然这首乐曲演唱了五遍,但我敢说,连班级最调皮捣蛋、留级留了不下三次的李冬瓜(他因壮而蠢得此名)也是常听常新,每次都挣大眼睛,竟然也放着圣洁的光。就是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些有关我和董安娜交往的故事不得不说了。
    那是刚入秋不久的周六下午(那时每周上学六天),也是董安娜为我们第一次表演后那个周六,放学的钟声就快敲响的时候,她神秘地在我耳边小声说:“今天晚上我家举办活动,我邀请你参加!”那语气不是邀请,也不是征求,而是命令,通牒。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但我知道她碧色的大眼睛里一定盛满微笑和诚恳。我不需要回答好还是不好,因为我的怯懦已经出卖了我。我不是这个小集镇的孩子,我家住在另一个村子,上学步行过来要经过一条干涸的大沟,一片乱葬坟地,一座下面有潺潺细流的小桥,晚上一个体瘦如柴、胆小如鼠的小男孩要单独走过这条路,真不敢想像会出现什么状况,但我无力拿这些做为借口推脱,我面对的是天使,她第一次大大方方的邀请,并且除了她这个第一次,无论是大人们,还是小孩子,他们哪一个关心过这个小屁孩,在他们眼中,我是悲哀且引不起同情的透明体罢。面对这第一次,表面懦弱的我决定真切地叛逆一次,自己做主一次,勇敢一次。我就像冲上前线没有退路的战士,默默点头应承了。
    那个晚上,我是饿着肚子去的,不过饿上一顿两顿在那个年代的小孩子都是经常的事。按照董安娜的嘱咐,我是七点之后找到她家的,她家离学校不太远,在这个集镇的西南角,独门独院,上房是三间两层的古旧建筑,院墙很高大,有一门楼,两扇大门开了一扇,董安娜正站在那扇门前微笑着等我,好像她等了好久。见我到了,她就兴奋地跑上前拉起我的手。温暖的小手、天使般的微笑,一下子驱散了我来时路上的焦急、胆怯和饥肠辘辘。我羞涩地任由她拉着迈上门楼的台阶,走过大院,走进上房。
上房三间是连通的一个大厅,走进去感觉非常宽阔,西面墙上悬挂着一个大十字架,边上以及其他墙面上都挂着一些叙事绘画,我看不懂,也来不及细看。房间里已经围坐着许多人,面色严肃而平静,对于我的到来,他们也没有表现出好奇与怪异,大家依旧低声交谈。董安娜把我安排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又拿来油馍和蛋饼给我吃,我迫不及待但相当斯文地享用这美妙的食物,她小声嘱咐我慢点吃,让我一个人坐在这儿,她要去做事情了。
    正在我这位饕餮之徒放慢速度真正品味必须是年夜饭时才可能吃几口这样的精美的食品时,一阵舒缓的乐曲响起,我连忙停止手上、嘴里的活动,瞪大眼睛去寻找声源。在大厅另一边的角落里,董安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神情安详,面容圣洁。就像上次在音乐教室里那样,她轻快娴熟地奏响了胸前的手风琴,那修长娇美的小手指在琴键上起起伏伏,舒缓轻柔的乐曲顺着她的指尖流淌出来,如穿过百花园飘来的轻风,似漫过芳草地涌出的清泉,吹走了人世间的饥饿贫寒、痛苦悲伤,荡涤了心灵上的贪婪欺诈、凶狠残暴。坐着小声说话的人们,肃穆的站立起来,在大厅中间排列整齐,眼神中都充满了期待,那是一种满怀希望的期待,信心坚毅的期待。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厅的边门,门是开着的,走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两人均戴白礼帽,穿白礼袍。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手捧一本厚厚的书,那位年轻人搀扶着老人,步履轻缓地走到人群前,转过脸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那青年人竟然是教我们音乐的董老师。
    我正在诧异间,那位老爷爷开始宣读书上的句子了,他的声音洪亮而不高亢,清晰而不僵直,语气沉着有感召力。我听不懂,但觉得好听。接着是董老师和董安娜一起领诵,好像是赞美词:我的天主,君王,我要颂扬你,歌颂你的名,世世代代不止……大家也跟着朗诵,虽然并不太整齐,但每个人面带虔诚,毕恭毕敬。然后是由董安娜演奏手风琴和董老师一起领唱,大家跟着齐唱。董安娜的歌声是那样清澈纯美,悦耳动听,就像一位圣洁无瑕的飞天,舒展长袖翩翩起舞;又像一只翎羽绚丽的黄鹂,展开双翅花间盘旋;还像一汪清澈沁凉的泉水,投影湖光山色潋滟。如痴如醉,飘飘然飞离人间,羽化成仙。直到董安娜用手指刮了我的鼻子,我才恍惚间回到现实。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十月革命帮助了全世界尤其是帮助了中国的先进分子,用无产阶级的宇宙观作为观察国家命运的工具,重新考虑自己的问题。一时间,无数的中国知识分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更有莘莘学子,毅然决然离开祖国,远离家乡飞向西北酷寒之国苏联,投身火红的无产阶级革命当中。董安娜的爷爷,也就是我在她家看到的慈祥老人当年也裹挟在学子洪流当中。他一去三十多年,并且爱上了一个名叫安娜的苏联女孩并结婚生子。但上世纪四十年代,纳粹德国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兵分三路以闪电战的方式突袭苏联,伟大的苏联卫国战争打响了。
    董爷爷告别妻儿,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几年后,他就变成了那位夺取《喀秋莎》唱片的中尉连长。等到战争结束回到家乡,等待他的是妻儿的噩耗和被战火焚毁的家园。之后,他接受了东正教的洗礼,最后进修为修士辅祭。
    上世纪五十年代,董老师(董安娜的亲爸爸,董爷爷的侄子)去苏联找到董爷爷,也皈依了东正教,进修成诵经士,后来,他娶了一个苏联女孩。六十年代,苏联排华浪潮云涌,他们一大家人不得不迁回祖国,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住进了家族的老宅。董安娜是家人回国后出生的,爷爷给她起名安娜(Анна),俄语仁慈的意思。
    后面的事情你看后也许觉得太简洁了,不够精彩,但这是董安娜后来讲给我的。对于一个仅仅只有十岁的小女孩来说,她能把家庭的关系整理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这又不是我的亲身经历,因此,后面的事情就缺少了亲历的细腻感。
    如果你要追问董安娜后来怎么了,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了,因为五年级小学毕业后,我就到了十几里外更大一点的集市上初中了。然后,我们家也搬过去了。再然后,我大学毕业,离开中原到几千里外的江南工作、结婚、生子,碌碌无为几十年。
    董安娜和那首手风琴曲《喀秋莎》一起被深深铬印在我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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