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讨论中,一位年轻女学生当众直截了当地问我:“您怎么看待传统的男尊女卑的思想?”,我思考了好久,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给大家讲诉了自己当年在医院妇产科实习的一段经历……
在华夏的传统习惯中,对人生影响最深的莫过于出自《孟子》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及出自《礼纬》的“夫为妇纲”。无论皇亲国戚、豪门世家还是贫穷草民,都躲避不了它的无上魔力。为了避免断子绝孙,每家、每个男人和女人都会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地去生儿子,因为只有生男孩才能算传宗接代,所以只有生儿子才是对列祖列宗的孝敬。小时候,我在弄堂里经常听到大人们对生儿育女功劳的褒贬是非:“某某男人真有本事,第一胎就生了个双胞胎……”,言语中流露出对这位男人的由衷敬佩;反过来说:“某某的媳妇真没用,连生了三胎都是女孩……”,言外之音流露出——像她婆婆一样——对这个女人的由衷渺视。在日常生活中,我也慢慢地明白了我这个第一儿子和孙子在家的地位;也慢慢地懂得了为什么我奶奶对妈妈有时会“放过一马”,毕竟妈妈第一胎就生了我这个儿子,她在我家当媳妇的地位就此跳了好几级,她是我们张家的“有功之臣”!虽然这样,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奶奶为张家的传宗接代比爷爷更上心,她自己又不姓张?在德国学医以后,我才发现这些说法非但没有任何科学根据,甚至完全违反遗传学的基本原理。
到了德国后,我好奇地读了《圣经》后,发现其中使我最惊讶的故事是“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上帝创造的第一个人是亚当……又用他的肋骨造了夏娃,成为他的妻子……”,那时我才第一次明白:原来西方的传统也觉得男人高于女人,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产物”。按照《圣经》的说法,男人好像应该比女人少一块肋骨。上解剖课时我发现:男人和女人的肋骨数量相同;学到遗传学,我惊讶地发现:男人的Y染色体比女人的X染色体要短了一大截,也就是说,男人身上几乎每个细胞都比女人缺少这么一丁点;学临床时,我又惊讶地发现:男人的Y染色体比女人的X染色体短的那么一大截,有可能会是男人比女人寿命短的原因;再以后我懂得了:人体内的每个细胞中都有上千个线粒体,而每一个线粒体内都有自己的遗传因子(所谓mtDNA),它们对每一个细胞都有很重要的作用。我再次惊讶地发现:不管男女,每个人的mtDNA都是从母亲那里遗传过来的。也就是说,如果地球上的人真的都是亚当和夏娃这对夫妻的后代的话,我们每个人细胞中的mtDNA都是来自“附属的”夏娃,而不是来自那位上帝先造的亚当!于是我开始怀疑,也许中国的那些奶奶、婆婆们天生就懂得遗传学的奥秘,她们早就心知肚明,那些儿孙虽然都姓男人的姓,却携带着自己的mtDNA,所以她们乐得“名正言顺地”那么上心,只有那些自傲的男人至今一直被蒙在鼓里……
虽然如此,我还是没在现代科学里找到任何“男尊女卑”的根据。与此相反,先进的医学知识使我那些从小学会的传统观念开始慢慢地崩溃!于是,我发誓不再相信过去的那些道听途说,更不相信那些流言蜚语,我只相信科学,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在德国大学每年夏季和冬季各有两个多月的假期,在假期间学校虽然不安排课程但学生也不能闲着,除了勤工俭学以外在医疗系的临床实习一般都必须在假期中进行,而且必须自己选择学科,组织安排时间和联系医院。有一年暑假,我觉得这世界上一半以上的人都是女人,不管将来在医学界干什么专业,懂一点妇产科的知识应该没有坏处,所以就自愿在波恩的一个地方医院的妇产科当了六个星期的实习医生。
一天下午,妇产科的主任医生L教授告诉我,预产病房来了一位临产的孕妇,要我先去接收一下。我从档案库找到了这位孕妇的病历后,急急地走进了病房,见到了S女士和她的丈夫。S女士今年32岁,中等身材,一张娃娃脸,微微上翘的嘴唇,小巧的耳朵和鼻子,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和蔼的微笑。她的丈夫S先生比她高好多,脸上也带着一丝微笑,加上那双大大的眼睛,给人一种十分和蔼的感觉。我心里暗暗地在想:他们真是一对和蔼的夫妻,十分班配。从S女士的病历上我了解到,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个6岁的儿子和3岁的女儿,这是她第三次怀孕,应该说是一位很有分娩经验的孕妇了。按照规定的程序,我和他们一起填了入院表格。
这时,L教授带着一位护士走进了预产病房,向他们打了招呼以后,他给S女士作了一些简单的检查,又用超声波仪查看了一下胎儿的状况,然后十分赞赏地对S先生说道:“一切正常!看来您的妻子估计得不错,您们的孩子今天夜里出生”……
L教授和护士走出病房以后,我有些不解的问这对夫妇:“今天夜里出生?那您们怎么现在就已经来了?”
S先生笑着向我解释:“我们家住在离波恩30公里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没有高速公路,都是些狭窄的乡间小路,所以白天开车需要30-40分钟才能到医院;晚上天黑,开车的时间可能更长。为了安全起见,我夫人建议我们提前来医院……”
“对不起,打断您的说话了。您夫人怎么知道今晚要出生?”
听到我的问话,他们俩有些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会意地笑了。然后S先生带着一种自豪的笑容回答我:“我夫人可是一位十分有经验的孕妇,她说今夜出生,肯定没错,所以我二话没说就开着车带她来了……”
S女士一直没说话,脸上带着微笑,满意地听着自己丈夫的叙述。我转过头来直接问她:“请问,您怎么能这么肯定,一定是今夜?”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耸了耸肩,然后轻声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我第三次怀孕,可以说有一些经验——不知道怎么跟您解释——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吧!”
我不无赞赏地对她说:“刚才L教授说的话您也听见了,看来您的那种感觉还是很准确的!”
S先生自豪地回答:“那当然!我夫人是一位十分有经验的孕妇,可以算半个产科医生了。她说的话,肯定没错!”
S女士没有说话,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腼腆的微笑。
这时我想起了L教授在医务会上的提醒,急忙向S先生解释:“不知您是否了解,我们医院鼓励丈夫陪同孕妇进入产房,如果您愿意,您可以……”
还没等我说完,S先生马上抢着说:“我知道,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医院……”
看着他那吞吞吐吐的样子,我有些不解:“那您为什么……?”
S先生低着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见此情景,S女士急忙帮他解围:“我们的两个孩子都是在这个医院出生的,所以我们知道这里的规矩,不过——”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想征求他的同意。看到她丈夫低着头,不说话,她又转过头来婉转地向我解释:“反正您是我们的医生,我们也没必要瞒着你。前两次生孩子的时候,他都积极主动地进入产房,可惜他没能坚持到最后,在孩子出生前就晕倒了,所以他今天……”
S先生的脸红得像一只熟透的苹果,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怕,就怕见到人血……”。停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这次我就不进去了,等在外面,等出生后再进去……”
我急忙笑着安慰他:“没关系,到时候我会通知您的!”
那天我值夜班。晚饭后,趁着病房里比较平静,我一人坐在办公室里翻阅、整理病人的病例,然后又忙着将前些天积累下来的病人出院诊断记录写完……
突然,值班护士敲门进来:“S女士快要生,已经进入产房了!”
“谢谢!我知道了”,我急忙放下了手头的出院诊断记录,赶到产房……
S女士已经躺在产椅上。一眼看到她,我心里不无惊讶之感,她的脸上已经失去了先前那种腼腆,全身好像充满着一种紧张的兴奋。我急忙上前跟她打招呼,她似乎完全没有听见我的说话,也丝毫没有任何回应我的意思。从外表上来看,她似乎转换到一种“紧急模式”,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的整个神智好像已经被带进了一条狭窄而神秘的隧道,这个隧道没有后门没有上下左右,只有朦胧刺眼的前方。躺在产椅上的她,正用一种充满无所畏惧、咄咄逼人的眼神凝视那刺眼的前方……
一位助产护士走到S女士面前,和气地说:“S女士,估计离出生还有一段时间,您可以稍微放松一下,慢慢地深呼吸,节约一些力气……”
没等助产护士说完,S女士就大声地说到:“我不是第一次生孩子,知道该怎么做……”。听着她那近似吼叫的声音,看着她那咄咄逼人的表情,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她真的不像我几小时前认识的那个文质彬彬、貌似微弱的S女士……
我惊讶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感到人间一切文明理智忽然间都如硝烟散尽,剩下的只有那灵魂深处的自然本性和震撼肺腑的原始力量,即便是这位先前文雅腼腆的S女士,好像也有万夫莫当之勇和千军万马匹夫拦之力。看着S女士那无所畏惧的神情,我坚信,假如此时有一头猛虎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会毫不犹豫地与猛虎拼斗,去保护自己体内的幼小生灵……
紧接着,我们听到的是那母亲发自肺腑、震撼心灵的呐喊以及被其唤醒的幼小婴儿的到来,这位世界新公民似乎用尽平生力气、彻喉宏鸣、迫不及待地回答母亲的呼唤,也许只有身临其境,你才会体会到此声如亲情之音,若钧天之乐,这是自然本性之神韵……
当医生把那全身沾满胎脂的婴儿放到已经汗流浃背筋疲力尽的S女士的怀抱时,她的大脑好像又身不由己地被转换到另一种“惬意模式”,一瞬间她那疲劳的双眼充满了一种用语言无法描写的光彩;此时此刻,人间的痛苦似乎都雾消云散,剩下的只是人之初的自然本性,只有那发自灵魂深处的舔犊深情……
已经是凌晨三点,我刚走出产房不久,一个护士告诉我:“预产病房又新来了一位临产孕妇,可能马上就要生产了”。我急忙赶去,只见N女士在丈夫陪同下,刚走进预产病房。N女士今年26岁,身高1.75左右,瓜子脸,眉清目秀,明眸皓齿,脸色红润。她的丈夫N先生跟她差不多年龄,身高体壮,看上去很威武。我进去时,N女士正哭哭啼啼地对丈夫说:“我疼得不行了——你现在可不能离开我……”
N先生耐心地安慰她:“你不用害怕,怀孕不是生病,坚持一下就好了!”
N女士不满地说:“你说得倒轻巧,又不是你怀孕、生孩子……”
“对!对!对!你说得很对,不是我怀孕,是你怀孕!”
这时,N女士的阵痛好像暂时缓解了一些,她汗流满脸地躺在那里,N先生耐心地用毛巾帮她搽汗……
我简单地作了一个自我介绍,想趁这个空隙时间和这对夫妻一起填完入院表格。
N先生对妻子说:“你安心地躺着吧,我来填表格!”
写着写着,N先生又转过身来,似乎想向我道歉:“实在对不起,这是我夫人第一次怀孕,所以她心里有些紧张,反应有些急躁……”
N女士有些不满:“这是什么话,那你呢?这是你第几次怀孕?”
听到这里,N先生马上向我解释:“噢!对对对!这也是我的第一次——怀——噢,不!第一次经历!”
然后,N先生又安慰夫人说:“亲爱的,我们不是一起读了好几本有关怀孕、生产的书了,现在的一切都如书中所说,完全正常!你不用太担心!……”
这时,N女士的阵痛又加剧了,她泪水夺眶而出,双手下意识地捂着肚子……
阵痛好像还在加剧,N女士忍不住大声说道:“疼得太厉害了,早知道这样,我真不想要孩子——反正以后不想再要孩子,不想再受这个罪了!……”
看到N女士的阵痛来得越来越频繁了,我就通知护士将她推入产房,自己也跟着N女士往产房走去……
走到产房门口,我发现刚才从容不迫的N先生有些姗姗来迟,神态明显紧张,显得犹豫不决。我就主动走了过去,安慰了他几句……
过了一会儿,他的神态好像又安定下来了:“谢谢您,张大夫!其实我知道现在会发生什么,我们已经读过好几本有关怀孕、生产的书,我甚至和夫人一起看过一部描写婴儿出生的电视片。请放心,一切都没有问题!”
我将他带进了产房的更衣室,向他仔细地解释产房的各种设置以及可能发生的一些细节。为了保险起见,我还专门嘱咐他穿上为陪产丈夫准备好的绿色大褂,并珍嘱他不用专门脱鞋,不过为了卫生起见别忘了用放在架子上的塑料袋将鞋套上。
N先生的神态还是有些紧张,但他尽力从容地对我说:“请您不用担心,夫人和我在准备生产的练习班里,已经讨论过这些细节,也参观过这个产房,那时助产护士已经给我们讲解了所有关键注意事项。您去干自己的事吧,不用为我担心!”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放心了,就留他一人在更衣室,自己急着换衣后走进了产房……
几分钟后,我正在专心帮助护士准备出生婴儿的小睡垫和其它一些器件,高大魁梧的N先生带着紧张而尴尬的表情,慢步地从我身后走进了产房……
忽然间,在场的助产护士和医生包括即将临产的N女士都放声大笑。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过身来一看,只见N先生紧张得反穿绿色大褂,并像机器人一样下臂僵硬腾空地往前伸着,而且他不仅把脚下的鞋子用塑料袋套上而且紧握的双拳也被用塑料袋套上……
看着大家放声大笑,他急忙尴尬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因为太紧张了,没有记清张大夫有关绿色大褂和塑料套袋的嘱咐——”
他又不好意思地看着妻子:“我怕自己做错什么,更衣室又没有人可以问,所以就将手脚都用塑料袋套上了……”
我急忙走上前,帮他脱掉手上的塑料袋,又重新穿好了绿色大褂……
N女士的阵痛在不断地密集,她的全身好像进入了一种紧张的兴奋,目光里也充满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神态,刚才在预产病房里的那种犹豫和后怕好像都云消雾散,剩下的只有那震撼肺腑、无所畏惧的的自然本性……
我们都准备就绪,只等着孩子的出生……
N先生目睹夫人的密集阵痛,很快就汗流浃背。他尴尬地站在产房的中间,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才合适,有些不知所措……
那位有经验的助产护士一边注意着N女士的状况,一边悄悄地给我使了一个眼色:“看来N先生快支持不住了!”
我回头一看,只见高大魁梧的N先生尴尬地站在产房的中间,脸色苍白,双腿抖动,全身慢慢地摇晃……
我急忙走了过去,费劲地搀扶着身高体壮的N先生走到一旁,在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我又到员工休息室里为他倒了一杯水,又递给他一条毛巾,好久以后他才慢慢地缓过神来……
这么一折腾,我一直忙着照顾N先生,也没时间去帮助孩子的出生。而N先生本人只是神智恍若地坐在那里,差点错过了孩子的出生……
当那位助产护士把那全身沾满胎脂的婴儿放到疲惫的N女士的怀抱时,她激动地热泪盈眶。丈夫N先生也急忙赶了上去,自豪地站在夫人身边,夫妻俩满意地看着他们新生的女儿,脸上都露出一种不能用语言可以表达的幸福的笑容……
N女士的脸好像绽开的白兰花,甜蜜的笑意写在她的脸上,溢着满足的愉悦。幸福之余,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得意地转过头来对丈夫N先生说:“看着我们美丽的女儿,难道你不想再要一个儿子?”
刚缓过神来的N先生被她这么一问,完全不知所措:“那——你——刚才不是说——再也不要生孩子了?!”
N女士亲吻了自己的女儿,嫣然地一笑,调皮地对丈夫说:“那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喽!”
看着幸福的N女士和摸不着头脑的N先生,我们都会意地笑了……
在这次实习之前,我一直认为当医生主要是学会正确地对待痛苦,学会习惯,懂得和理解病人对痛苦的承受和忍耐,学会解除,至少减轻病人的痛苦。到了产房后,我才体会到当医生的另一种神圣,就是出席,见证和直接帮助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在实习的六个星期里我有幸日复一日地成为这些人间喜剧的目击者,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生命的奇妙,感受到母亲的伟大,就像中国妇产科学的开拓者林巧稚说的那样:“我一生最爱听的声音就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这些哭声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奇妙,感受到作为医生的自豪,也体会到了作为母亲的快乐”。
我走出产房时已经是早上六点多了,经历了这么紧张的通宵,我实在有了一些睡意。按计划早上八点查病房,现在病房里还十分平静,所以我就忙中偷闲,闭上眼睛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偷偷地睡了一会儿……
查完病房后,我心里还惦记着昨晚刚生产的S女士和N女士以及她们的女儿和丈夫,就慢慢地走到产后病房,轻轻地推开了房门,只见那两位“新生的”父亲都斜坐在椅子上酣睡,看来昨天这一夜真的把他们折腾得够呛!
与此相反,那两位母亲却还是那么兴高采烈,没有一点睡意。她们正各自看着睡在自己枕头边的女儿,似乎依然沉浸在新生的喜悦中……
我轻轻地走上前,小声地招呼:“两位幸福的妈妈,早——上——好!”
她们俩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早——上——好!”
我指着两位酣睡的爸爸,半开玩笑地说:“看来昨天夜里这两位“新生的”父亲的工作量实在不小,所以……”
S女士笑着答道:“在我们家这是第三次了,每次都是这样,一出产房他就急着睡觉,而我却一点不困,也习惯了!”
我轻轻地走到她们的床头,仔细地打亮这两位酣睡的新生儿,那圆红的小脸蛋上,柔顺的睫毛乖巧的落在她们粉嫩的脸颊上。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后那段路,对这两位微弱的婴儿来说真的很不容易,这第一夜一定把她们折腾得够呛,用“历尽千辛万苦”来形容,可能一点不过!
现在她们各自躺在自己十分熟悉的妈妈身边,感受着她们已经很熟悉的妈妈的呼吸节奏,享受着妈妈滋润的肤体上散发出的迷人而安宁的芬香,她们终于可以独立地在这个崭新的世界上睡上人生的第一觉,那酣酣的呼吸声好像在诠释此刻的香甜与宁静……
这两位母亲好像都在尽情地享受女儿香甜的睡梦,S女士注视着女儿闭得紧紧的双眼,和那两条像弯弯的新月眉毛;N女士正专心欣赏着女儿脸上时不时地一动一动的小嘴巴,好像在吃奶。这种惬意享受的情景犹如一幅极等美丽的水彩画,“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
S先生似乎被我们的说话声闹醒了,懒懒地稍微睁开了双眼:“对不起,我睡着了……”,当他见到了我时,马上睁大了双眼:“——早上好!”
我们不约而同地回答:“早——上——好!”
N先生好像也被我们的说话声闹醒了,正用劲地揉着双眼……
看到他们都醒了,我又一次大声地向大家表示祝贺:“我向幸福的妈妈和爸爸表示热烈祝贺,向您们美丽的女儿表示热烈欢迎,谨祝您们全家幸福愉快!”
看着S女士,我随便地问道:“今天您第三次当妈妈,有什么感想?”
S女士的脸上又露出她特有的腼腆的微笑,轻声地回答:“其实——我也没什么可以说的,——您应该问一下——”,说着她将眼光转向N女士,“这位新生的妈妈!”
N女士依然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满意地说:“昨夜给我心里留下的全是美好的印象,更给我们带来了这位美丽的女儿……”
听到这里,N先生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等,等等!你说昨夜给你心里留下全是美好的印象?——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在预产房大声吼叫的那些话?”
“我在那里大声吼叫了?都说些什么了?”
“你在那里大声地吼叫:早知道这样,我真不想要孩子……”
“这是我说的话吗?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我好像没有……”
“我一点没记错!——当时张大夫也在场,不信你问问他?”
还没等我回答,S女士就微笑地解释:“我以为您们俩都没有记错。这是我第三次生孩子,每次都是这样,孩子出生后的第二天,过去忍受疼痛的记忆好像都烟消云散,在脑子里留下的大多是那些美好的印象,所以每次孩子出生后,我的丈夫对我的健忘都表示十分惊讶……”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看了丈夫一眼,S先生赞同地点了点头。S女士继续说:“去年,我大学的一位闺蜜因为自己的丈夫不愿进产房,请求我陪伴她。在产房里经历了这位闺蜜的生产后我才发现:旁观者看到的和临产孕妇自己的回忆完全是两回事!临产孕妇的记忆似乎都经过一种特殊的过滤……”
停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说:“有的时候我在想,这一定是上帝所为,他在我们这些孕妇的大脑里做了一些善意的筛选,只给我们留下了那些美好的记忆!”
我们好像都被S女士的这种美好的解释感染了,赞同地点着头。N女士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不停地点着头:“您的这种解释,我越想越有道理!”
然后转过头对丈夫说:“这就是你要找的解释!为什么我昨天那么哭哭啼啼地大声吼叫,而今天却趾高气扬,恨不得立刻再生一个儿子……”
听到这里,N先生马上解释:“我看你还是打住吧!你现在这么兴高采烈,雄心勃勃,可你得给我一点时间去慢慢地缓过来呢!想想自己昨天在产房里的窘相,我真有些不好意思,恨不得钻到地洞里……”
看到这个情景,S先生急忙劝他:“我看您也不用太自责了,这方面我们男人都彼此彼此吧!这是我们第三个孩子,前两次陪着夫人到了产房,我就发现我们这些男人在那里都是多余的,站在产房中间碍手碍脚。经历了产房里的那些情景,我才懂得了女人的伟大,所以特别佩服夫人,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她……”
S女士没有说话,只是满意地听着丈夫的话,脸上露出了那特有的腼腆的微笑。
听了这些话,N先生沉思了一阵,然后赞同地说:“您说得很有道理,我颇有同感。亲身经历了昨夜那些惊心动魄的情景,现在看到自己美丽的夫人和女儿这么惬意幸福地躺在那里,我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善待她们,呵护她们,这样才对得起夫人和女儿昨夜的艰苦奋斗!”
听到丈夫的这席肺腑之言,N女士十分感动,热泪盈眶地说:“看来让这些丈夫们陪同我们经历产房的情景是一个绝对的好主意!”
停了一会儿,她用手帕擦干了眼泪:“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如果我们能让全世界的男人们都进入产房,经历一下这生产的艰难和出生后的幸福,这个世界也许会多一些和平,多一些美满……”
说到这里,她紧紧地拥抱了N先生,破涕为笑。看着这对幸福的年轻夫妻,我们那些旁观者都从心底里为他们高兴……
在离开这个医院前,L教授问我当实习医生有什么感想,我如实地述说了自己在产房里的感受以及自己现在对“母亲”这个概念的全新理解。记得L教授最后认真的对我说:“医生是一个享受着公众高度信任的职业。我们妇产科的医生在职业生活中都得到妇女的高度信赖,她们几乎无保留地允许我们接触很多个人隐私,正因如此,我们这些医生,特别是男性的妇产科医生,有机会看到妇女身上的外刚内柔,也有机会经历她们那些别人看不到的外柔内刚,有机会去懂得她们的内心所想。以前我们的教育太强调:男人的坚硬如钢铁,其实要在这个世界和睦地生活,我们更需要一种内在的韧劲,在这一点上我们男人应该自愧不如。你别看这些身高体壮的男同胞平时谈笑风生、从容不迫,在产房里关键的时刻,很多男人都会脸色苍白,站不稳脚跟,更不用说真要他们去承受产妇的阵痛,所以我可以肯定如果人类只能依靠男人来繁殖后代的话,不用一百年就会濒临灭绝!”。
现在想来,他说的真是金科玉言,正所谓:
乍看成双龙胜凤,
芙蓉并蒂难一统。
不识娥眉真面目,
只缘尚在朦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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