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梦见老父亲，仿佛是在一个盛宴上，院子里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大锅饭热气腾腾，父亲一如既往的主持着一切，时不时的对谁吼上几句。宴会即将结束之时，客走人稀，忽然听到他在屋里大声小声的唤着，我走进里屋，见他坐在床边，一脸惶惑的说：我的脚化了，不能下地走路了。
梦至此倏然而醒，再也不能入眠。
父亲属虎，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兄弟姐妹七个，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二，上追三代，都是清一色的贫下中农。其时当兵正如时下考公务员一般时兴，是农家子弟改变命运的一条终南捷径，叔伯们陆续外出参军，后来都捧上了“铁饭碗”，唯独父亲，因为能顶门事，被留下支撑门户，最后落在泥巴地里。
虽然一生都生活在农村，父亲却又不是真正的农民，务农的时间疏疏落落。先是在村里学校当了八九年的民办教师，后来开办企业，从事机械制造，工厂全盛时期大致有七八十号人，产品远销到东北、宁夏一代，他也因此走南闯北，算是见过开阔世面的人。那时的父亲应该像我这般年纪吧，我家相册里留有一张他当时的照片，棱角分明，英气逼人。
父亲是个场面人，家族里的红白喜事自不必说，一般都是主事人，村里人家办事也多是上宾。他交游极广，朋友中厅处级领导有之，贩夫走卒有之，收破烂的也不在少数。他是个重义轻财的人，别人欠他的钱，成千上万也不放在心上，他欠别人的钱，几百千把也总是记在心头。受他恩惠的人很多，却又因脾气太坏人家不领情。一生赚钱无数，身后却无资财。
父亲颇嗜烟酒。烟不必说，总是一派烟雾缭绕，从我记事起就是咳嗽不断。酒事更盛，起初都是业务关系，三五成群，宴饮不断。后来受宏观调控影响，厂子不景气，开始独自一人喝闷酒，最凶的时候每天至少要一瓶二锅头。再后来逐渐减量，每天也要四五两。二姑曾经笑问他喝过的酒已经够一吨了吧，他笑笑说，早过了吧，总有个四五吨的样子。
说来也怪，我们家的人似乎与钢铁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仅我所知，祖父的岳家就是当时闻名乡里的铁匠，祖父好像也是半个铁匠，父亲发扬光大，做机械加工和铸造，我虽然没有加入到这个行当，但是在学校学的专业也是机械制造与模具设计，甚至我的儿子每每经过倒锅的摊子都会流连忘返。血液中流着铁水的一家人，性格中刚硬的成分就要多些，冲突难免存在。算起来，我和父亲争吵的时候多些，温馨的时候较少，有时吵到不可开交，总要有一方落荒而逃为止。
我跟父亲也有过两个温馨时期。经常回忆的一个场景是幼时跟班父亲到镇上办事，他总会找个小饭馆，给我点上一碗烩菜，等他办完事我正好吃完，然后两人厮跟着回家。那时候农村人看报读书还在少数，他却给我订阅关于小学生的各种报纸杂志，甚至还给我买过一套名为《十八罗汉斗悟空》的连环画。我若看过某种杂志说好看，即使他不喜欢，也会订阅。另一个温馨时期是我离家到湖北读书，期间不时有书信往来，有谆谆教诲，也有互相探讨，这些书信我至今完好无损的保留着，视若珍宝。
许是年轻时饮酒过多，许是母亲去世以后的孤独，父亲的身体开始出毛病了。有一段他老说腿疼，带他去医院检查，结果是脑梗，伴随有肝硬化。他开始大把大把的吃药，而且是只要听说哪里有治脑梗的药都会买来尝试，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虚弱和恐惧，他幻想有一种灵丹妙药可以使他重新恢复健康。他一天比一天沉默，酒量一天比一天少，身体一天比一天糟糕。我们劝他药别吃太多，却听不进去。终于酒不喝了，慢慢的药总不见效，也赌气不吃了，每天躲在他那间小屋里，关着门不出来，我们找话题逗他说话，他也意兴阑珊。
春节过后，他说肚子里不舒服，嚷着要写遗嘱，我们以为他耍脾气，也没当回事。但他仍然坚持写了遗嘱，并把一应事务对我做了交代。那天说好要到医院去检查，父亲早早起床，洗漱过后，说想喝点面疙瘩汤，后来又说到医院检查得空着肚子不喝了。大姐告诉他到医院检查还得等，说不定到明天了。父亲说，那就喝点吧。喝完一碗面疙瘩汤，父亲说，真好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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