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降落在夜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天亮了。文子这些天总会在半夜醒来,不知道是啥原因,或许是被尿憋的。醒来后只是呆呆地盯着窗缝里那一丝亮光,以为是天亮了,但他不想起来,希望这夜能再长一些。过了一会儿便闭上眼睛,然后把头缩进被窝里,又接着睡了。
文子大名叫丁子文,但从上小学起,可能是因为身边的人与村里人相比文化程度高了一些,所以丁子文不再叫丁子文,而是叫“蚊子”、“蚊子叮”、“叮蚊子”、“钉子”等等。经过几年的淘汰,最终只剩下“蚊子”这个绰号。慢慢地他也默认了,或者说习惯了这个叫法。可是当文子进入大学后,大家都不再叫他文子,而是子文或者子蚊。一个原因是他长大了,当然主要是因为他俨然已成为我们村里的一号人物,绰号已经不能更好地表达村里人对文子的敬意了。然而这个叫法并没有持续多久大家就又开始叫他蚊子,到最后连他八岁的侄子也叫他蚊子。而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我一直叫他文子,虽然听起来和蚊子没区别。
文子比我小两岁,但由于我在一年级重修了两年,所以文子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和我是同班同学,直到小学毕业。很明显,我小学读了八年,但别人怎么也想不到我这八年中有三年是在一年级度过。在那个时候,正常人的逻辑就是:一个一年级读了三年的学生,以后怎么可能每年都顺利升级。可我的确是做到了。那时候的人可能不知道,升级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自己打怪升级,一种就是靠别人带。我选择了第二种,靠文子带过去,并且还是得到的老师的肯定,成了教学的榜样。每逢什么大会,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话:你看人家×××同学,一年级留了三年,但人家知耻而后勇,跟年级第一名丁子文同学走得近,成绩不上去才怪呢。老师的话没错,那些年我和文子几乎形影不离,走得最近的时候当然是在考场上。
对于我们小学的几年,后来文子是这样总结的:数学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学到二年级就够了。至于语文嘛,这个就复杂了。我们那个时候,一年级语文课本的第一句话就是“热爱祖国,热爱中国共产党”。虽然我们连这其中的一个字都不认识,但我们还是要把它背下来。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小学语文就是在作一篇议论文,你不知道论点那这文章还怎么写下去。接下来我们认识了很多字,知道了北京天安门,北京立交桥,西安大雁塔,台湾日月潭等等。看,我们的祖国多美好,可谓江山富丽,地大物博。上了二年级以后,一系列的重要论据出场了,什么王二小,李大钊,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雷锋,鲁迅等等,不胜枚举。不管这其中有多少是历史,有多少是小说,结果就是我们都认为这是事实,而且信得那么真。就像我们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妈妈为了哄我们睡觉就说狼来了,我们就马上进入睡眠状态。我们没办法不相信,一是因为这话是妈妈说出来的,二是没有人告诉过我们狼可能不会来的。小学整整六年,我们一直在完善着这篇议论文。当然,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伟大的工程,不得不佩服统治者的智慧,可谓用心良苦。如果说我们刚进小学的那时候大脑是一片白纸,那么等我们小学毕业时,这片纸上已经零乱地刻下了一篇用六年时间完成的议论文,而作者就是我们自己。
文子说这话时已经大学毕业了,虽然我不是特别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会恭维地说:“哎呀,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啊!”这话我是发自肺腑的,但文子还是流露出失望的眼神。我不知道他在大学里都学了些什么,也不清楚他要表达什么意思,但他话里的一些名字倒是勾起了我的童年的回忆。我相信,对于这段记忆,文子比我更深刻。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电视在农村仍然是稀有物。文子家条件比较好,打我记事起他家里就有一台17英寸春风牌黑白电视机。那个时候电视里最常放的电视剧有两种,一是香港武侠剧,一是国产战争片,应该是后者居多。而文子对战争片的痴迷绝对不亚于对吃饭睡觉的兴趣,说废寝忘食一点儿都不为过。让我们羡慕的不只是他家里有电视,还有一点就是他可以不用做家庭作业,因为那他是班上第一名,家庭作业就是他布置的。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后,文子一吃完饭就进入了黄金时间看电视剧,通常是八路军打鬼子。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心理不平衡,于是我们集体去建议他少布置点儿作业,结果不出意外地没通过。不过文子倒是很体谅我们的心情,把他每天晚上电视上面看的都讲给我们听。每天早自习的时候,我们都坐在火炉旁或者旗杆下,书本里夹着半个馍,边吃边听文子讲。从我那个时候的欣赏水平来看,文子的讲说绝对是精彩的,而且每天都有新故事。但结果大都是这样的:文子庄严地从地上站起来,左手叉腰,右手握成拳头放在路边(意思是手里拿着冲锋号),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嘴里嘟嘟嘟几下,大喊一声“同志们,冲啊,为×××同志报仇”。这个画面以前我们只是在课本的插图里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战士,眼睛炯炯有神,在枪林弹雨中屹立不倒。但这一幕被文子讲出来后,我们都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顿时热血沸腾,仿佛自己就是那战场上的一名战士。然后我们都很清楚,我军又占领了那个山头,或者歼敌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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