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离开城步去往凤凰的长途大巴车上,闷热,狭窄,颠簸。一个约摸三四岁的男孩哭闹不休。他之前被年轻瘦弱的母亲有预谋的嵌在怀里,往他手里塞了棒棒糖。车启动的瞬间这个孩子也直觉到一场分离,他立刻喊着“婆婆”“婆婆”,车外的女人碎步跟着车走起来,挥手,抹眼泪,再走。
然而终是看不见了。男孩放声怒喊,像一千只哨子同时吹响,像一万柄水壶顶翻壶盖,他的口水淋淋漓漓,棒棒糖也牵扯着一缕缕液体砸落在母亲身上。母亲扳着他芦苇杆似的胳膊,沉默的抵抗着儿子的蹬踢踩跺。母子二人,一个像耐力十足的弓面,一个像即将崩断的弓弦——儿子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无不想挣脱母亲的控制回到外婆身边。他的挣扎让全车人侧目,他的哭喊让人听出一去不返、希望渐暗。那种悲痛和自毁性的绝意,成年人听了也觉万念俱灰,绝非孩童惯用的夸张哭闹,也使人犹豫不知该帮助哪一方。全车人都手足无措的听着,听着哭声由抗争到绝望的变调,像听一曲唢呐无人能懂却最使人伤怀的喑哑。他摔掉了棒棒糖,蹬掉了脚上的鞋,悬空里被母亲扭住。母亲突然开始默默的淌眼泪,乘务员上前帮忙,将他挟持到客车前段看风景。
我为躲避那拷打良心的哭声换到后座,半小时后再回来,见他已绕在母亲的脖颈,略带倦意地舔一根新的棒棒糖。我想他看着铺开在眼前的延绵的新风景,从人生的第一次反抗走到了妥协,慢慢接受了离开外婆这个现实。儿童的忘性,使我整路唏嘘,不能自解,更加深了我对人生的疑问。
泰戈尔写在《飞鸟集》里的一首小诗我时常想起:
——海水呀,你说的是什么?
——是永恒的疑问。
——天空呀,你回答的话是什么?
——是永恒的沉默。
这首诗似乎告诉我,天地奥义,也全部是不可说的秘密;夹在中间的人世,则更不可解。
生活是戏剧性的。我被喊去医院陪床的这天,新生刚来报道,园子吵吵闹闹人满为患,到处是朝气蓬勃的新面孔。一位有抑郁症史的师姐又一次服用大剂量的安眠药,被及时发现并送护。院里领导和老师在ICU床榻沉稳的商讨对策,很快散去分头应对。洗胃之后她还未清醒,半阖着眼在沉睡。我协助护士褪去她衣物,插好尿管,抽血送检。直面陌生人的胴体和它传达的苦难讯息一如既往使我难堪,哪怕她涂了完整、鲜艳的指甲,头发仍散发香波的气味,身体也比年轮更清晰的标识着曾受过的摈弃与虐待。每一次失眠、熬夜、泡吧、滥交,刻画下松弛的痕迹。在她此刻被限制在病床上的很久之前,身体就已经老去了。这种时光交错的互证,我想与上一次她宣称自己病愈时情状相似:她何尝不知还会有这一天呢?我几乎要以某种自己也甚为熟悉的黑暗心境替她回答:从来没有痊愈这种事情。
一个尽职的女护工一直在喊她名字,捏她手心。在病床边只剩我们三人的时候,这位阿姨喃喃自语,感叹她的年轻和不在乎。她让我看她的手掌,全是乱纹。
错乱的命运线和情感线,幽禁着一个怎样孤独流离的灵魂呢——我不知,只知血还未冷。这与我流转在同一时空的生命,仍不得不无解的活下去,那一刻我的全身都涌动着难言的同情。
那些难以活的安稳安逸的人,总是不停问自己人生“意义”何在,从“意义”被发掘的一刻起,人生就突如脱缰野马,纵情难返了。
我已被教导,无需发问。每当有人来问我时,我总引用水木丁的话:“我来此生看风景,你拉住我问我此生的意义,那我只能告诉你:对不起,我是来打酱油的,我很快就回去了。”我并非敷衍,但也会多看提问者几眼——高二时在日记本上就写过:“这些人对生活有一种本能的爱,但又时刻为自己留着退路。因此,她们不肯将就。”这些提问者,都是我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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