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普陀山没有香会和文化节,以之为生财之道的和尚居士似也少些。游客也难得一见,从沈家门坐夜车去往码头的路上,司机听闻我们目的地后意兴阑珊的劝我们不如去宁波逛街,想必其念想与我们对潍坊风筝[1]的复杂心态并无二致——旅游嘛,就是从一个自己住厌了的地方到另一个别人住厌了的地方去。
但是我想,我真是无处可去,无路可走了。
于是我们来了。飞机落地,我和爸爸,他挎着小包,我背着书包。
期末考试结束后,我在北京的生活比考试前更糟。我晚上没有办法睡个安稳觉,白天也没有精力与人打交道。感冒了去打针,在点滴室里看《媳妇的美好时代》,乐不可支,把点滴速度调到最慢。可是好景不长,病好了,医生不给我开药了,我没有继续留下来看电视的理由。于是我一下子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了。社团里需要人手,被我称病溜了;舍友回家了,我也落得清静。
我穿着棉袄在学校里溜达,一圈圈的绕未名湖走过去,一次次的经过博雅塔。我心里什么也没琢磨,就是想着:“博雅塔原来是个水塔。博雅塔里面原来没有古书啊典籍啊这类又博大又高雅的东西。”我对北大突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失望之心。迎着风继续走,眯着眼想哭。我又想起尼采来,他说“世界对于人来说是残酷而无意义的。……人非目的。”人非目的?那么我是什么?人生是像未名湖这样一条环形路?没有起点?没有尽头?就像我这一段并不快意的大学生活一样……我知道这又是一个天真的问题。但只有天真的问题,才是最严肃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没有答案的问题是一道令人无路可走的障碍。正是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标志着人类可能性的局限,划出我们存在的疆界。
……不管怎样,我想我应该回家了。
我曾经在老房子被拆时问自己,家是什么?它是一个封闭的整体,一块浇注的模板。家是一所充满我们生活痕迹的房子,家人像家具一样锲于其中,同砖瓦一样迟缓地老化。现在我又有困惑。当再次归来的时候,我无法明确的感知到它了。它看起来跟我离家时分毫无差,但却不能给我抚慰和遗忘。新闻里在介绍恢弘华丽的央视一号演播厅,爸妈啧啧惊叹,喊我一起来看。我心里一下子特别难过,只是说:“我去过。没那么好。”忍不住眼泪就下来了。爸妈诚惶诚恐的柔声问我是否有何难言之隐——我该怎么回答?我把北京带回来了,真糟糕。
不行,我得离开家。再走,往哪走?
两个小时后,南方的雨水打在久旱的北方来客身上。满路皆泥泞,天气湿而冷。晚上9点多钟的蜈蚣峙码头被海风整个的包抄了,夜色里看不清陆地的边界,然而海涛声就在身边。爸爸无言的抽烟,拉着我的手。同船的人彼此热烈交谈,在摇摆不定的船舱中十分镇定从容。还有几个僧人,带着毛毡帽。只有我和爸爸像两个无所事事的外地人。闲来无事,我和爸爸认真观摩了船舱中播放着的宣传片,相互提醒要遵守礼佛的仪式步骤。
虽然不是佛教徒,但我和爸爸也格外的谨慎虔诚起来。船之行处是佛教之国,唐代起成为观世音菩萨传道授法的道场,岛上香火缭绕经年不息。自古即有人舍身燃指以求拜佛祖真身,流传许多灵异的传说。作为一个旅游景点,它的宣传语很有意思:“想到了,就去普陀山”。想到了,想到了什么?去普陀山,又能如何?……这有无限解读可能的句子本身就像玄学了,寥寥数言,意在无穷之间。
从登岛即刻起,普陀山的雨和雪就未曾停过。海水悬置在我们头顶,洗刷着翠绿鲜亮的树叶和被北方寒风凌虐惯了的我们。樟树和梧桐长满了青苔,树冠向池塘中心极力伸展,只有在池塘的另一岸,一只白鹭静立着的那一岸,才能看到雨滴与池水交合的层层涟漪依序铺开。那种齐协缓滞的节奏,让人几乎忘记了天空是在下雨,唯有在观察池边湿漉漉的茶花时,在花芯被击中的一刹那,才恍惚意识到这迷蒙的水雾是从天上来。寺院掩藏在水汽和香火的白雾中,墨顶湿透,檐牙高耸。黄色的墙壁开着圆窗,透着佛堂内摇曳的暗红烛光。墙底饰以白粉,有水渍渗入。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