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绿,笼络那条河。一床的绿水,曲曲折折,折过沿岸的绿树,折向渡口的泊船,折出圆木渡桥的弯弯的影子。一湾绿水,遍袭整个宁静的夏天:此即故乡。
苇子在无人的河滩疯长,修长的身躯探过头,探出我的视野。隔岸观山,还是绿,仿佛这不定的距离,终不能隔断千丝的美。眼角的苇荡子里,一条破旧的木船被遗弃,失落的藏身其间,船永远不能再动了,水在咫尺之外的水里默默的等,船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停在潮湿的苇丛,慢慢地朽坏。叔叔接我来,小妹在东庄的凉亭里等:这一年,我在国中念到二年级,小妹十四岁。
叔叔家的两头老黄牛,在破败的林子里低吟,整个林子沉浸在雾气笼罩的早晨,林子里无数的杨叶一动也不动。小妹说,清晨的林子最美,只有鸟鸣,除了阳光!我们挽手走过潮湿的青苔(仿佛还未从昨夜的梦境醒来),鸟儿划过我的肩膀,滑到高耸的枝头。黄鹂鸟忽然想起忘记了昨夜的呓语,一展翅,杨树新绿的枝子在晨光里悠悠地晃。
这不是我的故乡!
十年后,我没有想到,为了一串项链,我在硝烟里闭上眼睛,辗转离开故乡,留一个孤单的儿子在这个世界。白玉圆珠细银锁的项链,并不像保平安的十字架(我对此十分确信,深信不疑,因为奶奶老是在吃饭的时候说‘愿主保佑’),吊在我年轻的颈项。小的时候,奶奶的故事里,主耶稣带上重生的使命,保持着费解的疑问姿势,搭他的双手在强盗的肩头。奶奶想要告诉我什么,我没有好好的想。我手里抓着项链倒下去,去到曾经去不了的地方。
我不知道叔叔的接,就这样结成回忆里无边的回忆。每年的假期,叔叔都来国中接我去那里,那里有山有水,有小妹,有忘记一切的早晨的虫鸣,黄鹂鸟忘情的低音。水原的乡村,每一个乡村,都戴着故乡一样的面具,我常常疑心这就是我的故乡。这样离奇的叛意,只在起风的时候,被沙沙的叶响打断,叶子沙沙的响,晃在黄嫩的柄上。
牛儿反刍的午后,她坐着爷爷的牛车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国会议员的女儿,来这样宁静的村落,可见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妈妈在世的时候常常说,“这个世界,喜欢安静的人太少,安于现状的,却也不是很多。还有,不要指指点点,要常常一个人静静地想”。我只顾着看,沉沉地想,忘记了手里撑起的网。
感谢上帝,我们在水原的时候居然没有认识,居然不知道,每天在喧嚣的校园里,有个同样热爱安静的对方。我们为着不同的背景逃到千里之外的东庄,抛那些恼人的法律课本和讨厌的数学老师在脑后,她也一样闪着眼睛——像每一个美丽的水原的姑娘——长长的头发,甜甜地笑。为了帮她看到河对岸的鬼屋,我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学习划艇(事实上我也想去那里,只是胆小——多年后,回想当时的模棱的情形,我还是忍不住接着回味)。我们踏过断壁颓垣的屏障,闪进院子。那岂是院子,横七竖八躺着木头——确切地说,是倒掉的木头——断墙,残叶,枯枝,还有一声不吭死气逼人的宁静:我们喜欢,所以勇敢地走。我们无法大步地迈,脚下悚人的声音,历历在脑后,我们就这样端着身子,在寂寥的院子里。时间过得真慢,鬼园苍松干瘪的老树皮直愣愣地瞪着我们的眼睛。我承认,并且决定,这样的不速,以后还是不要的好。门闩上吊着零散的蛛网,随着幽深的老屋一晃,一个乞丐踏步而出。我们尖叫着跑出来,跑到不再心惊的距离之外,然后继续地喊,擎着前臂,四目而视,喊到我们根本没有了陌生的感觉。时光在年轻人的手中忽又飞快的过,沉溺于初识的新鲜和完美的孤单,向着真相大白的鬼屋,我们傻傻地笑。那天的爱恋,后来被草草地记下,记在檀香木封装的精美的盒子里,泛黄的日记被风吹过,一页一页地念。那天,她是这样美丽的水原的姑娘:接受这林子,就像我依然接受这里摇尾驱蝇的老黄牛,在西天的薄暮里不时响起沉沉的歌;以及牛粪里勤劳的甲虫,挣出青黑的粗纤维,探头探脑,亦步亦趋。甲虫小心翼翼地爬过一片早衰的落叶——也难怪,盛夏里也有落叶的!——那个美丽的日子,并且,而且就在我们的兴头上,衣衫褴褛的乞丐默默挤开我们,突然转过身,朝我们吼一下,学我们的样子。然后又回头,又甩开蓝绿的袖子,踉跄离开他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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