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个晚上，我 一直重复做着同一个梦：晨光曦微白雾如稠的河面上，一个披蓑衣戴箬笠的老人驾着一叶孤舟朝我驶来，但怎么也航行到我身边。四天后，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声音嘶哑，哽咽着说，你外公走了，语罢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其实我早该解读出梦境的启示，只是不敢往这方面想，深怕一步小心，就会泪流满面陷入万劫不复的悲哀。
外公走了，星江河一定会寂寞，他花园里的含笑玉兰也会憔悴，翠竹泣墨痕，荼蘼花事尽，曼陀罗化白色的忧郁无人安慰。他的酒杯将永远蒙上岁月的风尘，他的舟楫将倒时代在流沙里。他房中描摹的水墨丹青会黯淡华彩，他瓷杯里的茗葿
不再用翻滚证实自己的存在。他的一切痕迹，会被时间抹杀得彻彻底底。当我回
到家乡，见到的也只能是连山寒雨中一方窄窄的坟墓。
外公是知青，和很多知识分子一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怀着对祖国的无限热爱来到农村，艰苦卓绝的环境没有磨灭他的热情。命运的逆转源于一把火，这把火烧光了一切，他家中苦苦等待的父母兄弟以及未过门的未婚妻。从此外公变了一个人，不再翻阅藏在草垛里的书，也不再和他人交谈，终日郁郁寡欢愁眉紧锁。当其他知青兴高采烈乘车离去时，他选择了留下，那场活烧尽了他的一切，回去
除了对着发虚内心发寒，还能做什么呢？
虽有善解人意的外婆作伴，但外婆毕竟是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不理解他誊写在纸笺上的闲愁锁眉，看不出画里的寂寞入骨。无人理解的忧愁，就用杜康来解救，
一世的潦倒，就用琼浆玉液来浇铸。渔夫也是最好的归宿，撑一只长蒿，独自乘风破浪，只有在宽阔的河面上，他才能真正释放最真的自己。外婆曾为此欣慰，只是她不知道，外公的内心深处，早就装满了绝望，不然他不会如此毫无节制地喝酒，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旧醉眼熏熏。
印象中的外公是严肃的，不苟言笑，也不会像外婆那样买很多东西给我们这些小馋鬼，成天抱着酒瓶在胡同里晃悠嗜赌如命出没赌场，外婆不少抱怨，母亲和小姨舅舅也指责，但他充耳不闻。就连我们几个表兄妹也开始疏远他，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宁愿自己挨批也要坚定地站在外公身边，义无反顾地支持他，即便结局是死，也不会如此寂寞。
外公虽然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却是一个称职的渔民，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往往满载而归，于是童年的回忆里充满了鱼的香味，市场上天价的鱼，诸如孝顺鱼，鳜鱼，鲈鱼，在我们碗里就像家常便饭。只是当时不懂得感激，总把一切当做理所当然。那时还没有修桥，外公总会撑着他的乌篷船送我们到对岸的家里。我们总喜欢坐在船舷上，光着脚肆意拨弄着散发着淡淡水草腥味的河水，有那么一两回，我见他得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年纪渐长，我开始关注他的那些诗画，当他发现我能够读懂那些晦涩难解的诗词时，他再次笑了，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从衣柜里拿出所有的作品和我分享，祖孙两代，就这样在房间里度过了生命中最难忘的一个下午。我们成了笔友，开学后我们每周写一封信，相互交流写作心得。外婆望着外公认真的背影，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一试无法是从。只是学习繁忙，我们的约定不得不终止，高三时甚至半年才见一次面。
某种程度上，我是半个凶手，即使外公不怪罪，我也不会原谅自己，就让我永远记住这么一段时光，有这么一个人，兼容诗人的落魄与凡夫的庸俗。
据母亲说，外公是溺死的。喝完酒去收网，立在船头，迎接猎猎西风，醉吐深埋已久的豪言壮语，字字如珠玑。庭院秋深有几许，一宵冷雨断人肠，生得落魄，死得华美，像一首悲壮的绝句，突破不了格律的樊笼，只有破碎才能逃离羁绊。
如有来生，外公，千万不要再做一个文人，写作是对时间的挽留，在第三岸上觅一个出口，但文人太执着，太容易对现实失望。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外公，一路走好，你的曼珠沙华在忘川河得妖娆，你不会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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