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醒只有3岁的妹妹,她眨巴的大眼睛显然是被不懂的情景吓坏了,有些不知所措但没哭。童年头脑的简单像一副金刚盔甲一般把她的生命武装起来,直至今日,每当我问她是否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时,她也能绞尽脑汁模模糊糊地勾画出一些粗糙的线条,甚至这些粗大的东西都是获益于后来岁月里女人用以自夸的海口。年幼的我以为女人不要我们了,重男轻女的思想在那个年代的所有女人心中都根深蒂固并且毫不夸张地固若金汤。我不抱怨什么,我想像女人方才的果决那样抱着妹妹逃出这片龌龊的动水。可是就在女人脚步仓促地迈出门槛的那个时刻刚刚以画面的形式凝固入我的头脑,洪水已经毫不留情地漫上了炕面。我感觉到一些不知名的推力搞怪似地挠着我的屁股,而妹妹则像刚刚伸出四肢的小青蛙一样不停地在水中扑腾。我知道我不能坐以待毙。我扑通一声跳下炕,我暗自决定我要想一个人物一样拯救被女人割舍的我和妹妹微不足道的生命。可事实冷酷的就像一堆枯燥的力学数据,我根本就没有着地,巨大的浮力顶着我在脏水中扑腾。我呛了几口水后,发现水已经不由分说地超过了我的身高,我被搅和在混沌中。
女人强撑着精疲力竭的身子夺门而入,她顺着水流很快走到炕沿边从水中捞起妹妹抱在怀里。女人没能看到躺在炕上的我差点酿成她渺小生命中的劫难。因为支撑她挣扎的不是体力,已经没有体力了,位数不多的体力早就不明不白地消磨殆尽,是意志,是生和活着的意志,是我们三个小生命套成连环的意志,只要其中一环一不小心断裂,她就彻彻底底崩溃了。我看到女人的脸刹那间变得苍白,我用力伸手想要拽住她,可是好几次,我都力不从心地扑空了,好在使劲浑身解数后终于扯住了她那挂着野水的衣襟。女人一直抱着妹妹吃力地弯腰向下寻找我,再感觉到我的存在后,女人猛地勒住我的右手向门口冲去。我的手被勒的生疼。出去的路因为是逆流要难走得多,我的半浮状态让我一阵阵因缺氧窒息而心悸。我们三个堵在水口上步履维艰,像爬雪山的人。我们在艰难地跋涉,尽管路途近的不及咫尺,尽管从来没注意那个门槛的高度。我记得最后洪水线飘过了女人的脖颈。我记得最后女人咬紧牙根,态度决绝的像拚命三郎。我们被带出去了,女人没有倒下就像绝望中被大爱的神拉了一把。
那场灾难让我报复般恨上了水,一切水。大学上游泳课的时候,我像一只哭泣的丑小鸭一样哆哆嗦嗦地躲进浅水区祈祷下课哨声的到来。我拼命地洗澡,在任何可能的时候,我要报复性地享受那种驾驭的快感。我的怪癖畸形地生长,因为灾难。
女人把我们安全地搬到二楼房东的家里时,世界累得只剩下呼吸,急促的呼吸,是灾难未完待续的省略号。这呼吸一直断断续续地延续到今天。
灾难变换着形式故伎重演,女人没有被历练成涅槃的凤凰,她一如既往地弱不禁风。她的逻辑推理能力的缺如,她被别人有意无意的中伤,她那羸弱的心智总是让这些伤害内化,久积的内疮像被野猪啃噬过的老树皮一样丑恶贴在她的心坎上,只不过内疮的清晰度日益下降,只不过日积月累的灰尘肆无忌惮地铺张。
曾几何时,我实在忍受不了自己情感的脆弱,我又找到了一个新的接口——宿命。对,宿命。不管我担心与否,她准该卑微地活着,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事实上我比她强大不了多少。我无暇自顾,却因为不能顾她常常用思考的鞭子狠狠地笞罚自己。思考是痛苦的,它的结果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地动摇了我苦心经营起来的原则。我是碎雨打败的野百合,我用罹难的笑容自嘲凄美的凋零。
女人经常给我打电话,她不像同龄人的父母一样告诫自己的孩子如何灵活地应对初涉世事时可能遇到的种种状况,用他们曾经沧海的处世经验为孩子的成人礼精心铺就通向人生舞台的红毯。她仍然只是埋怨,埋怨父亲的种种不是,埋怨邻居们的吃软怕硬,埋怨同事们的恶意捉弄,有时候委屈到对着电话里的我天昏地暗地哭诉。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种缘由竟在女人心目中树立起了如此高大的形象。女人从来都不过问我一个身心稚嫩的年轻人孤苦无依地常年漂泊在外到底有多么艰难。她事事依赖我,像撞钟和尚的木槌一样无时无刻敲击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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