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我来到了这座小城。听妈妈说，那个月，小城里所有的亲戚都来了，捧着红糖、挎着鸡蛋……我们那个作为家的有三十多年历史的筒子楼里的那个小房间，充满了我的哭声，街坊邻居、七姑八姨毫无遮拦的笑声，还有男人们肆意的烟雾缭绕……
我两三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很紧张，爷爷一直带着我。在小城的边缘，爷爷家的院子里种着几株枸杞。每到夏天，一串串玛瑙般的红色果实总诱惑着我还没待它们成熟就拿下来放进嘴里，一直吃到鼻子出血。爷爷总是说：童子不须补……爷爷是退休的老教师，他常常在晴朗的下午推出他那辆锈迹斑驳的老式自行车，让我坐在横梁上，带我去黄河上的那座浮桥。好像这地方所有的人都认识我爷爷，一路上总有我见过的没见过的陌生人给爷爷点头示意，并且不时地逗我。在去黄河的路上，我们会经过一个果园，常常碰见一个姐姐，每次见她，她总是老远的就对着爷爷喊老师好，然后跑来塞给我一块有点脏兮兮的水果糖或是还有点发涩的青苹果，后来几天不去，我就对爷爷嚷嚷要去找“苹果姐姐”。夏日的阳光把浑浊的黄河镀成了琉璃，蜻蜓嬉戏着飞过我们的身边，热风鼓动起我的头发和爷爷的白衬衣。我蹒跚地走在浮桥上，汹涌的黄河把桥冲的摇摆不定，我害怕摔倒赶忙想坐在桥上的钢墩上，不料却被它烫的呲牙裂嘴、满眼泪花。逆着阳光，我看见爷爷眯起眼睛在孩子般的大笑……
我四岁的时候回了城里。爸妈刚工作还没什么钱，自己家相对别人家并不富裕，好像是我回来了爸爸才借钱买了电视机，但我用的我吃的却是一起玩的小伙伴里最好的。每天幼儿园放学回家时，妈妈总是第一个冲进园子，把迎面跑来的我抱上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她总是和别的小朋友的妈妈聊的很投机，从张三说到李四，脸上无不是惊奇和高兴的表情。旁边正在建设一栋新的楼房，印象里好像很高很高，但爸爸和叔叔们似乎总是说分不到……工人叔叔在夕阳里结束了工作，一群群骑着自行车高声开着玩笑。自行车叮叮当当的铃声、街边的犬吠、人们戏谑的叫骂、大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交织成傍晚给我的最深印象。到家时，爸爸早已做好饭，正半躺在沙发上托着腮看电视，见我们来了，便赶忙准备筷子一起吃饭。爸妈的谈话总是很深沉，借了别人多少钱，今天又花了多少钱，今年准备买什么，明年准备买什么，五年、十年后准备买什么……记得有一次他们吵了起来，好像别人家都有了摩托车，爸爸那次很不高兴。忘记了多少时间后，我和妈妈坐在爸爸的新摩托车后面在郊外的公路上风驰电掣，耳边风声四起，妈妈飘扬的长发还有我们的笑声叫声一路撒在美丽的赵王河畔……
我七岁那年姥爷去世了，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个亲人的离开。我还小，不懂得生离死别背后深重的意义。一屋子人穿着黑色或者白色的衣服一个个神情严肃，我已记不清和姥爷之间的点滴，但他一定和这屋子所有的人一样是爱我的。送姥爷的路上，街坊邻居都不停地唉声叹气，听说姥爷以前是个好人。张大妈家的狗在一旁呜咽着低吠，张大妈脸上表情复杂，不住地往地上跺脚，想让那狗静下来。不愿意出门的老孙头也拄着拐杖走出门口，只是愣着看着我们一行人。唢呐一直在响，纸钱一直在飘，我很不喜欢那样场景。我总是不明白，亲人们为何这样的难过，一个人死去是否意味着爱到永远的成真？那天晚上，我被妈妈孩子般的痛哭惊醒。我一直以为大人都不会哭，妈妈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后来我才明白，那就是人生。爸爸抱妈妈在怀里，什么也不说。我闭上眼睛，隔壁邻居家的电视机隐隐约约地似乎正播放着彩票摇奖的号码……
我准备考初中那年，我们要买新房子了。那是我们小城里当时最好的小区，听说那里的房子“红墙蓝瓦、碧水蓝天”，花园很大，早上有老人在这里打太极拳和跳舞，每一家都有太阳能，还有暖气供应。我当时想，搬家后我再也不用忍受爸爸那令人窒息的烟味、再也不用忍受冬天写作业把手冻裂的严寒……我不停地闹着他们尽快搬家。妈妈听说有一个熟人可以很快的办好房产手续，便拿上红包去麻烦人家，送去了四千块之后，那人笑容满面地说，这事儿一定能成。可之后的一个月，两个月，房产手续迟迟下不来。妈妈打电话给那个人，那人无赖的推脱，送去的钱也要不回来。那个人是个地痞，妈妈也想不出办法，急的咬牙切齿。每天路过小区门口，见街上的人们依旧步履匆匆，那边的炸油条的大爷生意不错，我不知道他此刻内心的感受，是幸福吧。我心中打翻了五味瓶，握紧了拳头，好想快快长大去收拾那个人。妈妈哭着向大舅说了这件事，我分明听到了愤怒燃烧的声音。大舅从外地专门回到这小城，请老同学吃饭帮忙，一顿海吃海喝之后，我们终于拿回了两千五百块钱，剩下的一千五却永远的打了水漂。终于，我们的装修结束了，乔迁了新居。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寻访过去的筒子楼，想再重温东家炒菜西家香的景象，不料那个位于小城角落的地方却早已是高楼林立，原先停满自行车、摩托车的院子里停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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