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们地里那棵长了二十年的白杨高吗?”外婆自豪地,不了为然地问我。
“比那高一千一万倍了,外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不及它呢!我们那里还有有彩电,你知道彩电是什么吗?还有照相机,手机,那些东西可神奇了……”,我像在一个没见过世面人面前高高地显摆自己的广博的见识般,洋洋得意,喋喋不休。
“是吗……”,外婆偶尔发出的应和的声音。
是的,自以为是的我,自私的我,永远只关注自己的快乐,浑然不觉外婆看我的眼神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她紧握着我的手也悄无声息地松开,待我说完所有,外婆无所反应,我像个吃不到糖的小孩子一样对外婆顿感失望,生气,厌恶——外婆不再是个适合谈话的对象了,她落后,古板,根本无法了解我。
有什么东西在走远,即使此刻我紧握她的手,却无法阻止我们身影的相互背道而驰,几十几百几千几万个日夜以威严凛冽的姿态横亘在我们中间,我不愿跨越。一切都无可避免,无可避免的长大,无可避免的改变,无可避免的——年轻气盛。
从那次起,我回外婆家的次数愈来愈少,即使是逢年过节回去,跟外婆讲的话也只是寥寥数语,淡然无味。仿佛我已然接受那道殇的永远存在。我把一切责任交给时间,它能够摆平一切,把一切的不合理变得合情合理。我有过这样的经验,我不断慰安自己。
五
初中,高中,大学,我按着既定的人生计划一路前行,走马观花地这学点,那学点。经历该经历的,认识该认识的,无暇顾及往夕发生的一切。只是,偶尔的,或间断的,我的心神会骤然脱离这世间正在进行的一切,恍惚中回顾走过的路,发现人生有些时候不过是一场虚情假意的戏,而所有的真真假假都会于午夜无人之时接受良心的审问,以至于我拼了命的想觅一方安心的去处。这时,外婆的身影再次于我眼前浮现。时过境迁,我又一次地走进那栋黯淡的小屋里,脸上退去了稚气,眼里多了一份沉稳,而外婆,她好像早知道我会回来似的,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萝卜糕,微笑和蔼地欢迎我的到来。那一天,我们谈了很多很多,以前的日子,我的学习,发生在我身上所有的事,烦恼的,开心的……好像我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可以偎依在外婆身边肆意地撒娇。于是两个身影又有了重叠的的方向。
我感叹时光跟我开了一个偌大的玩笑,让我兜了一个大圈后,最终又将我送回外婆身边。起点和终点原来从来都在一个点上。这么多年,被我忽略的,被我强制关闭的情感,再次苏醒,奔涌而出,重新滋润我干枯的心田。
讽刺的是,这又让我们回到那个一开始便解不开的疑问——永远有多远?失散的彩色拼图,纵然都一一寻回,重新拼凑,然那颜色脱落,失去光泽的图片又能把美好时光维持多久?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比如日渐增加的年龄,这是你无法挽回的。那天,外婆送我出门,银红的暮色打在她沧桑的脸上,我才恍然大悟地发觉,时光荏再,这次轮到外婆,我年近八旬的外婆,无可避免的——日渐衰老。岁月这无情的东西,卑鄙地偷去外婆的青春,健康,偷去了曾经的美好,现在,居然准备明目张胆地在我眼皮底下夺取外婆的生命……永远其实很短暂,有些东西,我永远都抓不住,生命曾经的交错,痛苦的,幸福的,都将融进时间的洪流,对于所有这些,我是那么的无力,唯一能做的,只是学会接受这冥冥中的安排。
六
今日,望着手中这片虚幻的黑影,不禁心头哽塞,泪眼朦胧……我抓不住的何止这片影?那逝去恋人的影,于人海中背过身,离我而去的朋友的影,更重要的,我的外婆,那日渐瘦弱飘摇的影,还有我亲爱的,把一切心血倾注于为我们姐妹营建一个坚固的,遮风挡雨的港湾的,两鬓早已斑白的父母的影,我抓不住他们,无法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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